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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     贺兰破带着祝神连夜回了贺兰府。

      祝神吃过药后亢奋了半宿,先念叨着要找小鱼,见贺兰破含糊回应,便佯装配合着上了马车,打算中途弃车逃跑。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思绪仿若缺了一块,回忆总模糊不清,除了心系小鱼,其余状况一概无从顾及,如眼前之人是谁、他们要去哪里、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份此等问题,祝神都朦朦胧胧难以触及,宛若置身梦境找不到出口。

      他一路紧绷着神思,哪晓得贺兰破看他看得很紧,两个眼睛像长在他身上,祝神根本没有跳车的机会。

      紧绷过后,他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抵达贺兰府时贺兰破先把祝神抱回了九皋园,正要去请柳藏春,便听说对方在枕霄阁陪着贺兰明棋吃早饭——顾加白和左悬在喜荣华得了医治,此时正在回程路上,相信不日就会有人把顾海川串通天听教的证据送到贺兰府里。顾左二人,随便一个拿出来在邦州都举足轻重,若非左悬眼疾难医,柳藏春又肯出面诊治,此事断然无法成功,贺兰明棋这段时间因此对柳藏春还算客气。

      正值贺兰破出园子要去枕霄阁的当儿,贺兰明棋竟派人来请了。派的还不是别人,而是疏桐,由此可见是一件大事。

      贺兰破一进枕霄阁,就发觉下人们都在外院廊下里候着,疏桐送他进了月洞门也低着头退了,留贺兰破独自往屋子里去。

      他站在檐下,推门前鬼使神差低头往腰间放药瓶子的位置看了一眼。

      贺兰明棋仍高坐上首,门推开时她正歪身倚着扶手,指尖撑着额头若有所思。

      经过柳藏大半个月的调养,如今她屋子里山空的气味比以往淡了许多。

      贺兰破进门,站在堂中,她没有抬眼,只问:“祝神回来了?”

      贺兰破:“嗯。”

      “药戒了?”

      “没有。”

      “制药堂的说这个月你遣人往九皋园送了两次裂吻草,给他吃的?”

      “不是。”

      贺兰明棋突然望向贺兰破,目光锐利而森寒。

      “那是给谁吃的?”她慢慢开口,“你?”

      贺兰破垂眼,略略颔首,算是默认。

      下一瞬,一条冰冷的皮鞭从几案后方甩了过来,细长的末端带着十足力道打到贺兰破脸上。从他的耳后一径到下巴,当即浮现出刺目的红痕,沿着下颌缓缓溢出血珠。

      “我看你是疯了!”贺兰明棋拍案而起,“想死我送你,别找这么下作丢脸的方式!”

      贺兰破果真是预料到了她这一场的目的,此刻别着头,任凭贺兰明棋打骂,虽不还口,但也不服软认错。

      他明里暗里跟贺兰明棋犯倔,贺兰明棋一眼能看出来:“贺兰氏上上下下几十代嫡系子孙,有战死的,病死的,被人刺杀死而亡的,躺在床上老死的,还没一个是吃药把自己吃死的!”

      她绕开长桌走到贺兰破跟前,抬手攥住贺兰破的衣领,盯着对方警告:“你这辈子承着贺兰家的头衔,就别想败坏贺兰氏的名声。我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若你不姓贺兰,就是吃药吃死,也与我无关。”

      “再让我知道一次,你等着给祝神收尸。”她放开贺兰破的衣领,“别以为我做不到。喜荣华再大,也就是沾洲的一间酒楼;祝神再金尊玉贵,摔倒地上,也就是烂泥一堆。”

      贺兰破下巴尖的血滴到贺兰明棋的手上,她扫了一眼,并没有擦,而是将身一转,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怎么?开始琢磨脱户脱籍,隐姓埋名,带着祝神远走高飞了?我劝你省省,贺兰家的人,死了都是贺兰府的鬼。”

      “再说了,”贺兰明棋甩了甩胳膊,刚才那一鞭子挥得太用力,这会儿手便酸了起来,“祝神从你眼下逃走那一天起,就已经疯魔了。没了贺兰府的势力,你怎么拦得住现在的他?又怎么救他?凭你是什么小鱼?凭他是你哥哥?他发起病来,你喊一声哥哥,你看他是理你,还是吃药。”

      贺兰破宛若雕塑的面孔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神态波动。

      他忽然发现贺兰明棋所言非虚。如今的祝神,非暴力不可留住。

      贺兰明棋见他眼神清醒了,便躺在椅子里换了口气,拿帕子不紧不慢擦手,放轻了语气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绝非贺兰哀那样的蠢货,怎么一遇到祝神就只会没头没脑地到处乱闯?你吃了药,跟他一样上了瘾,他就愿意同你一起戒了?溺水之人自顾不暇,你不想着拉他上去,反而先跳下水同他一块受苦,到时候两个人抱团挣扎,难道还能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不成?土匪下山还知道留人看寨子,你倒好,身先士卒,自己把后路断了!”

      贺兰破沉静半晌,接过她扔来的锦帕,往伤口处擦了擦,对着满帕子的血低声道:“你说得是。是我病急乱投医。”

      他离开枕霄阁,回到自己住处时正撞见柳藏春从祝神房里出来。

      “柳先生,”二人行过礼,贺兰破便问,“柳先生看过祝神了?”

      柳藏春笑着点头:“听说祝老板回来了,我就想来看看他的腿伤如何——咦,小公子这脸?”

      “无碍。”贺兰破道,“祝神怎么样?可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柳藏春不明就里,“这话怎么讲?我去看他时,祝老板才睡醒,似乎很正常呢,也认得我。他忘记了什么?”

      贺兰破便把昨夜的情况省去了一些锁链,再省去一些床幔,最后省去一些挣扎与反抗,简略地同柳藏春说了一下。

      “唔,”柳藏春思索片刻,“裂吻草这药吃多了,难免糊涂。有时记忆错乱,也是无可避免的事。照小公子的说法,祝老板的症状该是有一段时间了,随着药量的增多,兴许迷糊的时候会越来越长呢。对了,今早我听贺兰姑娘说,或许小公子也在吃这药?”

      贺兰破沉默了一瞬:“是。”又道:“日后不会再吃了。”

      “欸——”柳藏春笑眯眯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温声细语地阻拦道,“这个药呢,寻常人吃,就是一天三顿,也不容易上瘾,即便上了瘾,也只是有些小小的依赖,偶尔不吃头疼几天罢了,三年五载地吃下去,才会影响康健。祝老板变成那样,应该是戚叔叔亲自出马,利用念力,一遍又一遍把他,呃,训练——能这么说——训练成了如今的样子,导致祝老板的身体对这味药的反应异于常人,一旦断药,便会有很强烈的反应。小公子若是想短期内吃成这样,还得请戚叔叔出马,也亲自训练一番才行。否则照你的速度,等你染上瘾头时,祝老板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吃死了。”

      贺兰破:“柳先生的意思是?”

      柳藏春接着说:“药,再吃几顿也没关系。只是几时吃,怎么吃,是背着祝老板悄悄吃,还是当着祝老板的面吃,如何能使这件事发挥最好的作用与效果,还请小公子仔细斟酌。”

      贺兰破陷入了沉思。

      柳藏春说完要走,才抬脚迈步,又被贺兰破转身拉住:“柳先生。”

      “嗯?”柳藏春问,“小公子还有事?”

      贺兰破欲言又止:“祝神的瘾,可有什么法子……比生戒要好受些的?”

      柳藏春作思索状:“法子么……倒是有。不过……”

      他说到一半,笑吟吟拍拍贺兰破的手:“小公子先让他答应戒掉,我们再谈吧。”

      -

      贺兰破进门时,祝神正站在窗边,双手撑在窗台,往远处眺望着,默默规划从这里到府外的逃跑路线。

      他照着记忆在脑海中摹了一幅地图,以窗台为起点,以西北角门为终点,祝神计算好时间,抬起腿,准备跳出窗外:三,二,一——起!

      贺兰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祝神?”

      祝神浑身一僵。

      他泄了力气,恋恋不舍地放下腿,装作无事转身道:“……小鱼。”

      贺兰破似乎没注意他的动作,只是走近将他从头到脚看了看:“醒了?”

      祝神因为心虚,不甚自在地点点头,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任由贺兰破把他扶到榻上坐下。

      两个人相对无言,他并不质问贺兰破是怎么把自己带回来的,贺兰破也不解释。

      祝神依稀记得自己在丘墟的最后一幕记忆是蹲在雪地挖戒指,可那枚戒指眼下就在贺兰破手上戴得好好的。他最近常犯癔症,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在丘墟那大半个月便总梦见贺兰破,醒来之后见到的却是戚长敛。如今面对真人,祝神唯一能想起的却是和对方在丘墟的宅院中狠心说着诀别话,他的话说完了,贺兰破便把戒指扔了。如今看来,那似乎也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选择缄默,怕说得越多,问得越多,到头来印证自己所言皆是梦境,闹了笑话不说,还让脑子更加糊涂不清。

      坐了没一会儿,祝神的手按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小鱼。”

      贺兰破“嗯”了一声。

      祝神长呼吸了几口气,又咽了几口唾沫,最后忍无可忍:“我……”

      他语气放得很低很微弱:“我该吃药了。”

      祝神说完,几乎是屏息凝神等待着——要么是一场争吵,要么是一场静默。

      可贺兰破只是又应了他一声,平静地从腰间拿出一小瓶药丸,倒一枚在掌心,朝祝神递过去。

      祝神强装镇定,伸出去够往贺兰破掌心的手却十分急切,颤抖着捏着药,二话不说便送进嘴里。

      一阵喟叹后,他往旁边歪着倒过去。贺兰破移了小几,将他双腿放到榻上,又把祝神身子挪正,这样便能舒服些。

      等劲头过了,祝神懒洋洋睁眼,却发现贺兰破正捏着一枚药丸低头不语。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些模糊片段,竟是一连身坐起来,挡住那枚药丸,正色道:“你不要再吃了。”

      说完他又自顾歪了脑袋低声嘀咕:“……再?”

      他狐疑着问贺兰破:“你先前吃过?”

      贺兰破收了药:“没有。”

      “可我记得……”祝神的话戛然而止,他想自己又是把梦当成真了,于是摇摇头道,“没吃就好。”

      祝神的逃跑计划始终没有得到落实,贺兰破接下去的半个月里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他,岁末府里事多,贺兰破政务家事两头缠身,硬是去哪都要带着祝神。穿衣吃饭、喝水洗脸,样样亲力亲为,愣是不让任何人经手。别说祝神,就是一只蚊子这么养在贺兰破旁边,那也飞不出方圆半里。

      日子一直持续到除夕,贺兰破带祝神去了避流营。

      这地方在飞绝城边界处,位置偏僻,地势崎岖,在峡谷之中,是最易守难攻的一处。

      当年贺兰破协助着贺兰明棋一起搭建了这块营地,收留的多是从战场下来的伤残老兵,或是一些流民和无家可归的妇孺。避流营的性质并不明确,除了伤兵外,其他人口来自四面八方,有南有北,即便是邦州的难民,只要逃来了,愿意安分守己,避流营也照收不误。

      因为地皮只有那么大,为了尽可能收容更多的人,这里的居所大多搭建得简陋,有屋有篷,甚至有的两三户人家通铺而居,看着与营地并无太大差别,有官家定期提供粮食,不像寻常乡村,也不如普通镇子,于是有了避流营这个名字。

      说是“营”,这里又比真正的营地要热闹许多。

      许是除夕的缘故,今夜避流营四处飘香,灯火如烟,守营的士兵端着肉汤在各家烤火,有说有笑,一时连贺兰破来了都没人发现。

      等营地从事把贺兰破请上唯一一处阁楼时,下头的人正吃饱喝足,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阁楼是旧时的戏台子改的,二层有个观望台,除了营地里的小孩子,平日没什么人上来。

      贺兰破扶着祝神踩着楼梯往上走,走一步,木板便吱嘎一响。

      待二人隐身在观望台上,从事搬了椅子,贺兰破扶祝神坐了,自己却往前一步,凭栏看着下方。

      火堆边的几个小孩子在唱一首南方民谣,带着浓浓的口音与方言,会的人并不多,只有母亲跟着附和。于是大家便笑着击打节拍,嘴里跟着哼调子,陪他们把歌唱完。

      贺兰破站在祝神前方,阁楼屋檐一角的阴影斜斜地切下来,祝神坐在光里,他站在暗中。

      忽然,祝神瞥见下方唱歌的其中一个孩子:“……嗯?”

      贺兰破虽为转身,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指着中间最瘦弱的一个孩子的背影道:“那是你给我做的百家衣。”

      “他叫无告,是南方的孩子。”贺兰破说,“六年前,她的父亲在战场上落败,她父亲的中将、上将皆死在我的刀下。后来他们一营将士被俘,贺兰氏承诺降者不杀,她父亲抱着她来到我面前,那时她才三个月大,母亲难产而亡,长辈尽数病死,他们家徒四壁,所依附的氏族也日渐衰落,她父亲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军妓帮忙带着孩子一同来到战场。直到军妓也被免责流放,这个父亲无处可去,求我把孩子收到贺兰氏的避流营,此生不要揭露这个孩子的身份。我才从将士手里接过,她父亲便挥剑自杀。我知道他挥剑并非为了谢恩,而是为了明志。于是给这个孩子取名无告。”

      祝神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这名字取得比‘小鱼’有分量。”

      贺兰破顿了顿,小声反驳:“不,小鱼最有分量,谁取的都比不上。”

      祝神只是笑。

      贺兰破又说:“无告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兴许是战场杀气怨气都太重,她呆久了,打小身体便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可她命硬,大病不来,小病不断。我专请了南方的一个流民姑姑照顾她,教她许多南方的事。她问我自己的来历,我便说她是我从战场上捡来的。几年前无告生病,有一次快熬不过去了,我就把你给我做的这件衣裳穿在她身上,告诉她,这衣服是我哥哥做给我的,保佑我平安健康许多年,给她穿上,她也一定能度过难关。巧合的是,无告穿了百家衣后,身体果真比以前康健许多。后来姑姑要她还给我,她就不肯还了。”

      正在这时,火堆边的小孩子像有感应一般,竟突然转头望了过来。

      发现台上贺兰破的身影,无告的眼睛在夜空中明显一亮,急急朝这边挥手,姑姑便把她抱了上来。

      祝神静静看着,发现贺兰破从姑姑手中接过豆芽菜大小的无告时,眼底竟有浅浅的笑意。

      他是第一次看见贺兰破抱小孩子,像他曾经抱他那样,让无告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搂着,捏着无告细瘦的手问:“今天有没有听姑姑的话?”

      无告圈着贺兰破的脖子使劲点头:“有!”

      贺兰破扬着唇角,又问:“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无告看着个子小,嗓音却洪亮,“姑姑夸我,说我是小英雄!”

      贺兰破眼中笑意更深:“那你是不是小英雄?”

      “我是!”无告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下,囊鼓鼓的百家衣下是两层厚厚的棉衣,“我问姑姑,那谁是大英雄,姑姑说,明棋姐姐和贺兰哥哥都是大英雄!我以后也要当大英雄,当和明棋姐姐一样的大英雄!”

      “好啊,”贺兰破偏头看着无告,侧影在此时的月光下看起来少了些锋芒与棱角,“那大英雄现在是不是要下去吃药,吃完药早点睡觉了?”

      “嗯!”无告从贺兰破的手里又回到姑姑怀中,“贺兰哥哥下次见!”

      贺兰破目送她们下了楼,望着空荡的楼梯,只侧对着祝神:“我有时觉得她很像我,有时又觉得不像。”

      “她比我活泼聪明,比我伶俐,比我更清楚十分的爱最多藏起三分。她比七岁的我讨人喜欢得多。”他低了低头,沉吟道,“可她和我一样,明知上苍对她并不偏爱,万丈红尘是荒漠一片,可遇到一点真的关心,非要抓在手中不肯松开。她无数次在病中挣扎,死里逃生,只因记得答应过我要好好长大。沾洲人命如草芥蝼蚁,一条大鱼吐口唾沫便可以保证小鱼以此存活。曾经你这么救我,我长大了,好像也能学你几分。”

      他扭头看向熙熙攘攘的台下:“避流营是无数个我和你的缩影。底下是生老病死中的祝双衣与小鱼。谁都在为了心中那一点企盼活下去。可他们又都不是你,也都不是小鱼。我要找的人,天地最上等,世间第一流。柳藏春教我,要我在你面前陪你吃药,逼着你把药戒下去,可你我之间,最不该以胁迫来成全。心有所依,才会无往不利。不管你是祝双衣,还是祝神,又或是喜荣华的祝老板,于我而言都不要紧。你是哥哥……是我的英雄。”

      贺兰破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转过身来:“祝神,为我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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