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古风]问君》秋水泱泱

1、问君

　　菊丸拜在青学门下那年刚满十岁，父母家人在乱世中双双亡故，只留下他，青学的龙崎路过收下他，把他带回青学所在的青霞山。
　　幸好他天性纯朴，在青霞山，有众师兄弟朝夕相伴，渐渐忘却失去亲人的痛伤。他骨骼清奇，于轻功小巧功夫似是天赋其秉，不出四五年，在青霞山上，除了那个沉静清冷的手冢师兄，再没有一人在轻功上胜过他。
　　菊丸性野，仗着自己鲜有对手的轻功和灵敏机变，漫山遍野乱跑，青霞山几乎无他不踏足之处。

　　那日追着一只山间野兔，菊丸跑过几道山脊，沿着一道山溪，发现一处之前未发现的绝密之地，他好奇地钻过灌木林子，入目的是一大片火枫，正当满山红叶似彩霞的季节，煞煞地逼进他眼中。
　　惊叹着往枫林深处走，转了好几圈也没走出去，他停住脚，仰头看着高高的树冠，枝叶间被切割成斑驳的天空。菊丸不蠢不笨，只是性子单纯。他叹息，似乎自己踏进什么阵势机关中了，他于这并不擅长，开始想念精擅八卦遁甲的大石。幸好这阵势设得忠厚，没有攻击，只是把人困住。

　　等了好久，不见人来，菊丸原本就是活脱性子，有些坐不住，开始乱闯。在他精力几乎耗尽之际，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喜不自胜，欲待张声欢呼，又听到另外一人声音。
　　他探出头，好奇地望过去，还没等看清，突然天旋地转。
　　“菊丸。”一身如清霜寒烈的男子放下他，清锐的丹凤眼眸如幽谭，“怎么跑到这里来？”
　　“手冢师兄……”菊丸有些畏惧手冢身上的寒意，他在青学内天不怕地不怕，唯有这位师兄。

　　“手冢的师弟么？”
　　一道嗓音传来，菊丸只觉得这声音从未有过的悦耳，抬头看到走近来的人，一时间痴了，瞪着圆圆的眼，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不二。”手冢对他轻点了一下头，“你说的事，青学会尽力。”
　　说完，提起菊丸，几个转折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已经出了那片火枫林。
　　菊丸眷恋地回望着株株火枫，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人，偷瞄一眼手冢，没敢开口询问。

　　回到青学，听见桃城正在和众人说，今天来了一位小师弟，功夫甚是了得，竟然和最近受了脚伤的桃城过招不显丝毫败色。晚饭的时候，菊丸就见到那个少年，小小的个子，倨傲的一双眼，站在那里却有一种灼灼耀眼的华彩。
　　龙崎介绍少年名字叫越前龙马。
　　菊丸笑着扑过去，把少年的头揉成鸡窝，少年凶悍地瞪过来，菊丸眼尖地发现少年微红的耳根，只是害羞。“小不点，我是菊丸英二，叫我英二好了。”
　　少年微窘，“菊丸师兄。”
　　菊丸叫着，“英二，英二，是英二啦。”莫名地，菊丸很喜欢这个孩子。想着：嗯，多个弟弟也很不错。
　　“英二师兄。”

　　因为这个小师弟的加入，青学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越前虽然年幼，但武功在青学直逼手冢，让他们这一干师兄弟红果果地嫉妒同时暗下决心，加大了平常的练习，如果一直被小师弟比下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这段时间，越前并不常待在青学，很多时间众人都找不到他，手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时常下山。

　　时令由秋入冬，青霞山上也渐渐冷了，前日里还洋洋洒洒飞了一场大雪，下山的道路几乎全被封住，到处一片白皑皑，只有松柏在雪下透露出点点绿色。
　　夜里，菊丸不知被什么惊醒，摸摸肚子，感觉有些饿，遂穿好衣服出门，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走没几步，看到一棵树下黑色的影子，身形很熟悉。
　　他提脚，迅速掠过去，“小不点。”

　　少年右手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剑，左手捂着眼，看清过来的人是他，放下戒备，声音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英二师兄。”
　　菊丸借着月色看到少年指间的暗褐色液体，“小不点受伤了？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不碍事。”少年放下左手，将剑收回剑鞘，月光下看到少年左眼上的伤，稍稍差上一寸，这只眼就有可能毁了。
　　菊丸莫名地生气，一把抱起他，施展轻功向大石的住处奔去。
　　“英二师兄，我没事，放下我！”
　　菊丸不理会他，腾出一只手点了他哑穴。

　　把大石从床铺上拽起来，没有惊动其他人。大石看到越前的伤，免不了一番说教，却干净迅速地为他止住了血，只是问到原因，越前死活不说。
　　菊丸在一边生气，一向灿烂的笑脸也绷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越前被他看得不自在，躺在药房的床上翻个身背对他，咕哝了一句。
　　菊丸老大不满，“喂，小不点你这是什么态度？！”

　　最终，菊丸没从越前口中得到原因，这几日龙崎和手冢下山未归，青学内没有一人可以让越前开口。幸好伤得并不重，将养了几日，越前的伤口渐渐愈合，脱了伤疤，连痕迹也看不到了。
　　看到越前走出青学的时候，菊丸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上，越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想什么，菊丸于是跟得很轻松。翻过一大片很繁茂的丛林，菊丸看到一条小溪，还有溪边山石上坐着的人。

　　“龙马——”
　　那人看到越前，笑盈盈地招手。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裘袍，绒毛衬得他的脸雪般莹白，这样坐在山溪的青石上，周围是未消融的积雪，……菊丸突然想到鬼怪志异里面的狐狸精。
　　越前站在他身侧。
　　那人有些不满地把越前扯到身边，手指轻抚过他手上的左眼，“幸好没留下疤。不然，毁了龙马这般的绝色，真是好大罪孽。……”清浅的笑声扬起，像是碎在风里的晶屑。
　　越前微微使力挣脱了他的手，执拗地站在他身侧。
　　那人长长地叹息，“龙马，我们之间真的这么生分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期待龙马会像以前叫我一声周助哥哥，真怀念那个时候的龙马，小小的，会对我笑，会牵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在我面前抹鼻子，……”
　　他越说，越前的脸绷得越紧，仔细看，会看到耳朵通红成一片。

　　那人侧头，向菊丸藏身的地方望过来，“龙马，既然你的师兄跟你一起来了，就让他出来吧。那地方阴得很，坏了身子不好。”
　　越前簌然回头。
　　菊丸讪笑着走出来，“小不点——”
　　“英二师兄。。。。。。”越前这句称呼，有些放松，有些无奈。
　　菊丸扬着爪子扑过去，“呐呐，我是因为担心小不点嘛。小不点受了伤，却不告诉我们，作为师兄当然要自己查清楚……”端着大大的笑脸，自我介绍，“我叫菊丸英二，你叫什么名字？”
　　“不二周助。”

　　距离那时已经过了很多年，若人生只如初见，时间可以停留在那一刻，记忆便是如此甘美。
　　时间缓缓流逝，却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不二是避居的皇子，越前是奉了父亲命令来保护他的人，一场风云将起之际，菊丸懵懵懂懂。
　　圣上病危，朝堂争权激烈，不二虽然没有称帝野心，也不可避免地被卷进这场风波。
　　……
　　原本，不二是可以脱身的，他早已经和好友手冢算计好了所有人的反应，直待将新皇扶上帝位，他就全身而退，避世隐居。
　　边疆战乱突起，打乱了不二的计划。他想拥立的皇子不足以支撑如此大的政局，一脚踏进争权的漩涡，再抽身不得。他的自由终究比不上天下万民的安居。
　　在不二走进朝堂的当天，越前赶赴边疆，他本是大将军之子，生来就注定要驰骋沙场，保家为国。
　　青学入世，手冢入朝为官，协助不二力图将混乱的朝政拨乱反正，不二在皇宫的安全交给菊丸，原本不二是想反对的，但是菊丸说了一句话。
　　“小不点走之前拜托我的。”
　　不二长长叹息一声，“皇宫里面太脏了，污了他，还要污了你吗？”

　　“英二——”
　　不二站在廊下，穿着帝王金色袍服，金色丝线的刺绣差点晃坏菊丸的眼。
　　菊丸灵活地一个翻身，从廊柱上跳下来，接过他手里捧着的仙人球。一直不明白不二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植物，居住的寝宫内外到处都是。
　　菊丸有一次问出口。
　　不二笑眯眯，“防宵小啊。”
　　防宵小？这种小小的东西哪里能够防得住可以在皇宫大内高来高去的“宵斜。

　　不二看着他把仙人球安置在白玉栏杆的桥头，旁边一棵垂柳枝条如丝，“今日早朝，边疆又传捷报，龙马在那里混得不错嘛。”
　　菊丸直起身，拍了拍掌心沾到的泥土，听见他的话眉宇飞扬起来，“小不点很厉害，呐，不二？”
　　在两个人的时候，菊丸延续了在青霞山的称呼。
　　不二似是有些累了，在桥头台阶上坐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周围景致，“英二，你说龙马是不是快回来了？”

　　菊丸神情有一瞬间恍惚，不过很快恢复过来，声音一如在青霞山的飞扬，“是啊，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小不点了。上一次见到，嗯……”菊丸思想，“已经是六七年前了……”
　　七年前，不二大婚，迎娶了右相的孙女为后。婚前越前匆匆返京一次，但是因为边疆战事吃紧，没有等到大婚那天又匆匆返回。其实，菊丸记得那个时间边疆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不然不二也不会举行大婚。
　　这几年，越前的礼物依旧从边疆送来，有不二的，也有他的，只是菊丸再也没有看见他。

　　“英二，记得龙马之前送来的那三坛酒吗？”
　　当然记得，小不点信中说是边疆最烈的酒，送给不二尝鲜。当时不二开坛只饮了一杯，余下的分给了当值的护卫，未开封的两坛被封藏起来。
　　“让人抬出来，突然想喝酒了。”不二站起身，迈步走进寝宫。
　　菊丸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今夜的月色很亮，星月相皎洁。
　　菊丸想着，啊-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转头看见不二从寝宫里面抱了一张琴出来，“不二，你要弹琴吗？”
　　不二在当户坐下，地上铺着防寒的裘毯，菊丸也没有劝阻，有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怀里的琴。认识不二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不二会奏琴。
　　铮——
　　一个音符从琴弦上跳荡出来。
　　不二调着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本来就极为白净的脸孔比往常更加白了。“好久没用过这‘九问’了。”
　　“九问？”菊丸在他身边跪坐下来，看着他膝上放的琴，“啊- ，不二说的是这张琴？”
　　不二低眉浅笑，恍惚菊丸又想起在青霞山初次见他。他盈笑着走来，面色如月般皎洁，“手冢的师弟么？”

　　如银瓶乍裂的琴音惊破了他的回忆，不二双手按在弦上。
　　这琴曲不同于在宫中听惯了的靡靡之音，带着叱问的磅礴大气，直上九霄，俯瞰天地。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
　　生何欢？老何惧？死何苦？
　　情为何物？人世何苦？苍生何辜？
　　——问君负我？

　　“不二——”
　　——不二。
　　菊丸低喃。

　　不二抚着琴身，温柔地如同抚摸情人的身体，抬起眼看着天上月，眯着的眼睁开，皓皓一片湛蓝。“这琴，是我收到的一份礼物……”
　　心神恍惚，似又看到那孩子站在面前，怀里抱着一张琴，神情扭捏，但这表情实在不适合他，所以后来就怒了，把琴往他怀里一塞，凶巴巴的，“喂，礼物！”
　　他扯住那孩子，问他想不想听他抚琴，孩子扭捏了半天，说出一琴曲。
　　他惊讶，演给他听。孩子听完撇嘴，说和母亲演得一点也不一样。他笑着把琴给他，孩子死死地瞪着琴，又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他，拔脚跑掉。
　　之后两个月，没有看到那孩子进宫。他苦苦思索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没想出结果，那孩子走到他面前，抄过琴就给他演了一曲，指法并不熟练，勉强算是演完。
　　……
　　他苍白的生命，在他进来后才变得色彩缤纷地美丽起来。
　　只是——

　　不二——
　　菊丸看着不二缓缓阖上眼，静谧地就像是蝶轻轻地合上双翼，看着他的手指从琴弦上滑落，身体跌下来。身体里面有什么突然崩断，那一瞬间，他只记得扑过去接住不二。
　　不二……

　　七年前，越前没有赶上不二的婚礼。七年后，越前没有赶上不二的葬礼。
　　站在皇陵不二墓碑前，越前沉默。
　　菊丸把一张琴给他。
　　越前抚着琴，低眉怀念，让菊丸想起半月前，不二也有这样的表情。

　　血一点点从口中溢出来，滴在红色的衣上瞬间不见。
　　“英二！”
　　大石惊呼着扶着菊丸的身体。
　　菊丸萎顿在地上，一向飞扬跳脱的眉眼敛起，声音依旧带着上翘的尾音，“大石，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
　　知道不二和小不点之间若有若无的羁绊，知道不二病弱的身体撑不过十年，知道不二、小不点，还有大家为了这个国家付出的一切，知道……

　　大石，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但是，那个人有了喜欢的人呐，大石。
　　大石，现在只要天天看着他，我就很开心呢。
　　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大家——都有要做的事，我不想拖后腿，大石。
　　没关系，如果我只剩下一年的生命，我就要天天笑着，开开心心地活，因为我是菊丸英二。
　　……
　　“大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把我葬在皇陵对面的山上，最高最高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看着他……”

　　菊丸英二，你这个混蛋。。。。。。
　　大石站在坟前，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
　　如果我知道，十年前用尽手段也不会让你进那座皇宫。

　　对面皇陵一座墓碑前。
　　一把残琴。
　　越前伫立，“无你，这琴，便无任何意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