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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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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空仿佛被新制的胭脂晕染了薄薄的一层,配着云层边耀目的金光,空中那座塔的轮廓,时隐时现,宛如刚刚升空的启明星。
那金色影子不再闪动,可即便如此,人潮还是簇在码头,活像是一锅热粥。
宁合看了一会儿,又想到她了,如果芷溟在就好了,她可以背他去看。
他是个凡人。
还偏偏是最普通,一无所有的凡人。
他只昏沉地望天发呆,掌心不自觉地攥紧,直到“啪”地一声扇子合拢的脆响,把他吓了一跳,这才看到眼前出现的俊雅女人面庞。
宁合忽感不安——这位娘子他好像见过,但她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轻佻。
“你是,这里的厨郎?”温骆冰颇为玩味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乱糟糟得不能再看的望江楼厅堂,似是特意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你的妻主居然愿意放你出门……来这种地方干粗活么?”
这话问得,已经实打实地过界了。
宁合带着几分不悦瞪了她一眼,反驳的话堵在了心口,毕竟他要是开口和她吵架,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看起来难堪,要是真纠缠上了,估计就甩不脱了。
自己还有一筐萝卜没削皮呢……
他折返回去,眼前又出现了一只阻拦的手,他定睛打量了一会儿,发现这人是白衣娘子身边的侍从。
“这位郎君,总要识些礼数……”她锐利的眉目里含着几分天生的咄咄逼人。
“我们娘子可是州府大人的长女。”
温骆冰轻咳一声,漫不经心地观察着眼前小郎君的反应,以为他会惊讶或是羞赧,却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那双莹亮的秋水双瞳也阖上了一半,看起来就是不太乐意搭理她们。
她毫无察觉地,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心里转了一些话,想再和他聊的时候,见他早已经干脆地绕过杏禾,离开了她的视野。
昏暗的后厨里,宁合有些泄愤似地削着那堆萝卜,唰唰唰的流水刀功一气呵成,罗副厨和小努都看直了眼。
“你怎么见到金塔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老娘我也见了,说句实在话,即使果真有神仙,又怎会搭理我们这群屁民?”
宁合忽然幽幽地转过身,直视着她,眸里清亮点点。
“你怎么知道不会?”
“你见过神仙?”罗副厨哂笑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
可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她知道宁合的脚被什么药草医好了的事。
宁合见她目光狐疑,自觉失言,只装作刚刚的事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哑口无声地削萝卜。
此时正是临近入夜,酒楼客人最多的时候,于是宁合又把萝卜搁置在了一旁,给罗副厨打下手。
他专心地学着,见到了滚油“呲啦”一声泼在了一小碗绿油油的圆形果子里,酥麻的香气在空中翻滚,弥散开来,清新又十分诱人。
“这是什么香料啊?”宁合恍惚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变得清爽干净起来。
“蜀地运过来的花椒,那地方离这里大约一千多里……”
“这一小碗,就得三两银子。”罗副厨把这碗酸菜鱼往窗口一端,顺势摇动了响铃。
宁合暗暗吃惊,这香料怎么比肉还要贵啊?
今夜不知是怎么了,三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宁合觉得这几个时辰干的活儿,比前半个月加起来还要多,精疲力竭回到村里的时候,天上云丛缝隙之间已有了晨光。
他睡得极沉,睡得不知身处何处,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又是唢呐声,谁家在行嫁娶之事?喜乐的规制好像有些不同……
他紧闭着双眼,额头上似乎有汗,微风一吹,凉凉的。
脑海里的场景一阵变换,他成了厅堂里的新嫁郎,拿着扇子低着头,似乎很不情愿,眼前的女人竟然变成了他昨天才见过的那个白衣娘子。
昨天还不觉得,今天再看,这女人的脸怎么这么面善呢?真的在哪里见过吗?
宁合浑身一颤,睁开疲惫又沉重的双眼,心里慌乱无比,接下来的几天,不,接下来的半个月,半年,他都不想再去码头了。
但是不辞而别,他以后该怎么见周连呢……
屋外的喜乐声渐行渐远,宁合稍微拾掇了一下便出门了,他看见大路上比平日多出了许多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装束打扮不像是村民,身上的绫罗都绣着金边。
他隐约听见了“金塔”,“道观”之类的字眼,呆在了原地,想听又不敢听。
忽然余光瞥见了林顾,他们俩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宁合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搭话,问林顾,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喜事。
“我爹说州府大人要在这里征地,修一座道观。”
“啊?”
宁合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心又突突地跳起来。
他仿若魂魄出了窍,梦呓般开口问道。
“征哪里的地啊?”
“我也不清楚。”
林顾忽然嘴角牵动,苦笑了一下。
“我爹说州府大人还打算在潞州采选几十名郎君,送给今上,她说潞州的这个码头是块仙家福地。”
他说完又莫名其妙地扫视了一眼宁合,淡淡道:“这次年龄放得极宽,估计你也得去。”
“不是我说话直——你的脚真是好得不合时宜。”
“现在潞州城里真是天天都有办喜事的人,连带着咱们村也是,连雨哥儿都嫁出去了,他年纪比你还大了一轮呢。”
宁合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回想起从前的日子,虽然清贫无趣,却是自由的。
他死死攥紧手心,心里既难过又愤怒。
更多的还是难过。
他才不要去京城,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即使是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也不该是京城,而是有她的地方……
“我要走。”
林顾环着双臂,有些无奈地看向他。
“潞州城很大的,你出去过吗?你怕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吧……”
“而且我告诉你,咱们这里粮食还是够吃的,你知道吗?去年饥荒,听说好多地方的人都饿死了。”
“你怕不怕流民?”
“你一个男人,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到时候下场有多惨你知道吗?”
“采选要选一年呢,你真的打算在外面躲整整一年?”
林顾越说越歇斯底里,他是断断没有勇气走的,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娘爹指给谁随便嫁了。
他看得十分清楚,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入宫了也是遭人随意践踏。
宁合此刻心里像是被钝刀子一刀刀来回拉扯着,不仅是心慌,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找不到,还有谁可以帮他。
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他要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地想一遍。
直到晚上,他仍是滴米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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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时分,芷溟已经由陈璃带领住进了左边的浮岛,她的房间与陈璃紧紧挨着,这里房间不大,且人不多。
至于黎垣,他去了左浮岛另一侧的小院,据陈璃说,那个地方只住了三个男人,且年纪均已超过了百岁。
陈璃还告诉她,整个象罔山的修道者加起来也没有超过百人,至于原因——如今正经修道的法子实在是太慢,已经几百年未出过一个渡过第一重雷劫的人了。
连第一重都无人能过,更别说接下来的第二重,第三重。
既然无论如何也修不成仙,那么如何让自己在弱肉强食的凤城里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
罔境里的邪修,反而成了正统。
她也知道了彼闻宗目前的掌门就是烙月,但他不怎么乐意管理宗门事务,一般由左星使付典代他管理一切。
芷溟从见到烙月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不靠谱,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没什么要收拾的,随着陈璃逛了逛左浮岛,都是些自然景致,那些绿色又闷又冷,两人回去的途中,一只青铜鸟飞到了她面前传音,原来是烙月让她去右浮岛的琳琅坞找他。
琳琅坞的大堂由淡黄色的玉石砌成,许多地方都未经打磨,也无其余装饰,更像是个洞窟,内里光彩温暖,恍惚间芷溟以为自己站在了白日的阳光里。
地上柴火的灰烬很是突兀显眼,芷溟扫了一眼,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画面——那时她把小合的院子烧着了。
后来,灰烬始终都留在那里。
大堂中央有个颜色变来变去的玉石茶几,一左一右放置着两个破旧的蒲团,烙月示意她坐下。
芷溟坐下不久,瞥见从门口又飞来一只青铜鸟,脖子上挂着一个藤篮,篮子里放了碗热汤面,居然稳稳当当的,半点没撒出来。
那热汤面上还有些碧绿葱花点缀。
“你一定想问,这里怎么有凡间的食物?”烙月朝她眨眨眼,眸中是淡淡的湿湿的光。
“这面是我做的,你尝尝。”
芷溟皱起眉满脸困惑地直视着烙月——她最讨厌吃的就是面,他这是在干什么?
“你试试啊……”烙月以一种十分笨拙的姿态将筷子塞在了她的手心里,眸光愈发清亮。
“……”
芷溟吃了一口,这味道平平无奇,不怎么让人觉得享受,她很干脆地放下了筷子。
联想这一路,烙月的神情总是怪怪的,她直截了当地开口了,眼神略带了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冷冽。
“你是不是……我爹?”
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出奇。
虽然烙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男人就是她真正的父亲,她支起下巴,双眸里含着十二分的认真,仔细端详起这个男人的模样。
平心而论,他应该算是人族里好看的,发丝如瀑,脸蛋像晶莹的鹅卵石,眼睛也是圆圆的,和螭族的眼睛完全不同。
鼻梁秀挺,嘴唇是淡淡的胭脂粉色,看人的时候很少平视,下颌总是微微昂起。
这样的神态她似乎见过谁也有,但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他的身形比她要小上许多,身着掌门特有的水蓝色宽袍大袖道服,看起来和清冷温柔的母亲还挺登对的。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烙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我从来没见过你,自然是想认真看看。”
芷溟莞尔一笑。
两人沉默了片刻,她又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你是因为要守着这个地方才不去江底?”
芷溟心里油然生出小小的得意,自己这么问,其实也算是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他和母亲的关系了。
烙月的神情忽然变幻莫测,好像蒙上一层雾,他见她好奇的神情,欲言又止,虽怕她再次追问,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
“不是。”
芷溟见他仍旧对自己半遮半掩,甚至不敢亲口承认她是他的孩子,一下子觉得没劲透了。
她直直地望着他,可他并不敢与自己对视,方才那青铜鸟已经把面端走了,又在此时送来了一碗气味古怪的药。
烙月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同时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我母亲?”
芷溟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殿里虚室生出的暖光若有似无地摇晃了一下,烙月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前襟不存在的尘土。
没有回答。
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还是按耐不住,再问了一遍那个她最想知道的问题:“我想知道如何救出母亲,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若是亲眼见过寂念被制服,那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再把她关进去。”
烙月脸上忽然漾开一层柔柔的微笑,他望着芷溟出神。
“可关键不在我,在你。”
“你现在是河神,只是神骨不认你。”
“我是?”芷溟的心跳得厉害,她将‘我’字咬得极重,脸上莫名烧起来了。
“神骨如果认你,你成了真正的神,那对付寂念便是绰绰有余。”
烙月的脸上仍然挂着笑。
“那怎样才能让神骨认我?”
“你得自己去问它。”
芷溟半信半疑地望了他一眼,她怎么觉得他脸上的笑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可烙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是母亲的唯一血脉,神骨传到了她这里,其他族员又不怎么识得术法,她不是河神,谁是?
但冥冥之中,好像这一团迷雾里有个线头,她给抓住了,抽丝剥茧之后,心内猛地涌起一股怒意,迫不及待开口问道。
“这神骨会不会只认寂念为主?”
烙月的神情顿时僵住,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想到这一层,这件事还是掌门临雷劫前留下的遗书里告诉他的。
“你在骗我?”芷溟的语气愈发凌厉,“你为什么要骗我?”
烙月幽幽地叹息一声,他看着芷溟无奈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行?”
“你可还能寻到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