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似疑之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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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纸，红丝砚。
紫毫笔蘸着墨，在雪白的纸上一路疾行。
执笔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这双手精书画，擅琴箫，能温柔地在少女发间簪花，情意绵绵地奏出一曲凤求凰。
同样是这双手，精通天下至少十种以上兵器，翻覆之间，能结果无数人性命。
小鼎中香尚未燃尽，纸上一阕小令已成，他端详片刻，摇摇头，随手搁了笔，几滴墨溅在纸上，污了丝袍，他并不在意，将写了许久的字随手一揉，丢在一旁。
红袖端上银盆，服侍他净了手。将案头狼藉收拾干净，抱来一叠簿册。
白瑾瑜这两年已逐渐接手了家中部分事务。白氏家大业大，琐碎事也多。他虽是决断如流，也要花去不少时间。
然而他今日悠闲地练了许久的字，似乎并不急着理事，这让红袖有些诧异。
她恭敬地呈上一只长不盈尺的木盒。
和每个豪族一样，白家也有自己的消息网。专司情报的这群人，叫做白羽，江湖中的大小事，都被他们收集整理分类，然后呈到白瑾瑜的案头。
装入木盒的，通常是机密消息，即便是她这样的贴身侍婢，也不敢窥视。
一时间，屋中只余纸张翻动的声音。
隔了半晌，她抬头，见公子的眉梢扬起，那轩昂的眉峰似乎有了褶皱。这却不寻常，自家这位主子，虽然年纪尚青，但才智卓绝，处人断事明快已极，几时有过犹豫？
她这么想，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径自往香炉边更换熏香——通常这个时候，苏合香便不称公子的意了。
白瑾瑜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线条姣好的侧脸，问：“红袖，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她掐起指头算了算，“总有五年了。”
“你祖籍何处？”
她笑，一边自盒中拈香，一边道，“公子忘了，奴婢是梁州人。”
白瑾瑜“哦”了一声，悠然道：“我还以为，你是南越人。”
手中香盒“啪”落了地，红袖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这目光明澈如镜，仿佛洞悉一切，又锋利如剑，直直刺入她心底。
在他身边待了五年，无人比她更了解这位公子的手段。他既已起疑，势必早就遣人查证，等到证据齐备，才会陡然出手，予人雷霆一击。
一直高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她居然奇迹般地松了口气，完全镇静下来。
她弯腰拾起香盒，取出块沉水香换至炉中，再仔细将案头碎屑清理干净。之后，她敛衽，平举双手，慢慢跪伏于地。
白瑾瑜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伏地叩首，“公子，其罪在我，请勿罪及奴婢家人。”
她的嗓音一贯动人，这般神情哀婉，软语相求，纵是铁石之人也不免为之一软。
但白瑾瑜的心却比铁石更硬，他微微摇头，“你素来熟知我秉性。”
红袖膝行到他面前，凄声求恳：“公子，我只是听命行事。”
白瑾瑜神色不动，良久，他轻叹，“红袖，我心中很是难过。”
他素来眉目含笑观之可亲，此时却面如止水，神色淡如秋霜，顿时叫观者心中冰凉，沉沉如坠石块。
泪水珍珠般簌簌而下，红袖不再多言，她自怀中取出一只香囊，“公子，这是我家人每年的解药，我每次用指甲刮下一点，如今积余了这些，但愿公子能从中找出些线索，也好稍赎我的罪过。”
她将香囊放在地上，又磕了两个头，“公子，是我对不起叶公子，我当自承其罪。”
她掣出一把匕首，猛力刺入腹中，片刻，娇躯缓缓倒地。
白瑾瑜蹲下身子，见她口齿溢血，气息奄奄，一双美目却犹自不闭，心头也略有些恻然，伸手拂去她额间乱发，点头道，“你去吧。”
红袖见他如此，心知他已松口，目中一亮，勉力捉住他衣袖一角，“公子，红袖虽是受命于人，但红袖……红袖只做了这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白瑾瑜点头，“我知道。”
红袖微微一笑，她此刻脸上沾血，瞧着甚是可怖，这一笑却仿若天真烂漫的少女，尚不知人世艰险，无限甜蜜幸福。
白瑾瑜静静看她闭了眼，方唤人进来收敛尸体，好生安葬。
身边四个侍婢，红袖随他最久，不但心思玲珑解人意，日常起居侍奉也无不贴合心意。若非长笑中蛊之事让他起疑，只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白氏这样的豪族，婢仆的身家背景都做过仔细排查。能成为他贴身侍婢的，盘查自然更加严格。如此层层筛选，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分管情报的白羽，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如今虽剔除了一枚心腹之患，却仍不能安心。
对方费尽心机将这颗棋子送到他身边，却一埋就是五年，其间丝毫没有异动。这样的心机耐力，何等可怕。而他却到此时，仍对对手一无所知。
他进门的时候，长笑正坐在窗边读书。显然曾被严格的教养，无论何时，他的坐姿都端正挺直。日光穿窗而入，照在他脸上，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白瑾瑜忽然不忍出声，只怕扰乱这静谧安详的画面。
长笑又翻过几页，端起茶盏欲饮，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茶盏按住。抬头见白瑾瑜笑微微立于一旁，惊道，“大哥，你几时来的。”
白瑾瑜道，“来了一阵，见你专心用功，就没打扰。”取走他手中凉茶，换了杯热茶递给他，“你如今饮食皆忌生冷，这凉茶，以后便不要喝了。”
长笑忍不住莞尔，“小弟遵命。”
白瑾瑜取出一个小瓶，道：“红线蛊之事，我已查出些端倪。这是他们胁迫内线的解药，药师说，此药可解‘醉清风’之毒。”长笑见他前后奔忙，歉然道：“给大哥添了许多麻烦。”
白瑾瑜面色微沉。长笑看出他有些不悦，情急之下，摇了摇他衣袖，“大哥勿恼，是我失言。”
白瑾瑜见他如此，面色缓了下来，伸指弹了弹他额头，笑道，“再说这等生分的话，大哥就把你赶出去。”
长笑揉揉额头，憨然一笑，这动作有些稚气，白瑾瑜却觉得分外可爱，将他拉至桌边商议起来。
冬阳正好，初冬的季节，难得见这般好的太阳。
锦州城的东码头，密密地泊着许多船，工人们正忙着卸货，往来穿梭不绝。
锦州地处要冲，商贾云集，水陆交通皆是极繁忙的，此时虽还是清晨，岸边却已站着许多商人，他们不停的讨价还价，用手势互相比划。锦袍上的金丝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一大堆人中，有个青衣少年，分外引人注目。他五官俊秀，腰间携着一把长剑，看来风神出众，走在人群中，非常惹眼。
这少年不以为意，依旧不疾不徐地自顾前行，堪堪行至一艘大船前，船上便下来一个青年汉子。
这汉子一看便知是水上过活的人，肤色匀白，四肢有力，一双浓眉神采飞扬。他见了这少年，面上不由带了点喜色，殷勤地迎了上来。
这青年汉子是汉阳会里的一个中层小头目，名叫宁远。
锦州是鱼米之乡，城里城外水路纵横，发达的水路也养活着不少江湖帮派。除了漕帮这种大型帮会，锦州城内也有若干地方小势力，彼此间明争暗斗。
汉阳会、淮水帮、龙门水寨，在锦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可谓三足鼎立，势均力敌。
只是龙门水寨一月前遭了大劫，当家的崔跃忽然身亡，一时间群龙无首，寨中人各自分成几个派别，内斗不休，已然隐隐有分崩离析之势。
于是汉阳会和淮水帮乘势而上，宁远在会中算是中青一代，为人精干，甚得上司看中，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今日他奉命接的人，是会长亲自吩咐，香主再三叮咛的贵客。他隐约听说，这是白家的客人，心中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自己招呼不周。
如今见了来人，觉得他不但生得俊秀，看来也甚是和善，便将自己悬起的心先放下一半。接过少年手中包袱，将人往船上引。
这艘船空间颇大，舱房甚多，宁远领他去的，是其中最大最好的一间。长笑边走边看，行至拐角处，一不留神，撞上一人。那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长笑扶住对方，口中忙道：“对不住。”
对方抬起头，长笑这才看清他的脸。是个书生，穿一身洗得泛白的长衫，五官倒是生得不错，可惜神情中总是透着一股畏畏缩缩的劲儿，看起来落魄潦倒。
听到长笑致歉，连忙摆手，“哪里，是在下鲁莽了，公子请自便。”
时序已入初冬，江上风大，他那身薄薄的长衫被风一吹，更显出几分瑟缩，长笑见他佝着身子，整个人仿佛要缩作一团，便从包袱中取出一件裘衣。
这裘衣是白瑾瑜所赠，质地轻柔，但极为保暖。长笑自觉内功足以御寒，无奈敌不过白瑾瑜好意，只得收在身边。
他将裘衣递给那书生，见他连连摇头不受，便道，“江上风大，兄台不妨先借用，下船时还我便是。”
那书生还待推辞，见一旁的宁远脸上已现出几分不耐，便犹疑地接下了。
舱房各项器物俱全，布置得甚是雅洁。
长笑稍息片刻，便走至窗边。
窗外舟来人往，人声不绝。天气原本有了几分寒意，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动，倒觉得不那么萧索。
朝廷虽然日趋势弱，民间财富却似乎不减反增，百姓生活看来十分安乐。可见天下事原本便利弊参半，好坏难以一言而断。
岸上喧哗忽起，长笑随声望去，但见一匹骏马四蹄扬尘，如飞而至，所到之处，人群避让不及，乱作一团。
地上到处是践踏过的绸缎和散落的谷米，人群中骂声不绝。
马上之人却不以为意，兀自扬头而笑，显然觉得人群奔走疾呼之态煞是有趣，对自己弄出的一地乱象甚感得意。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似疑之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