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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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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绪之将伞向墨沉霜那边偏了偏,雨水迎面而来,沾到了温绪之的面。他半眯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雨中,京都特有的繁华和泼天富贵重现眼前,他有些冷。
那一天温绪之破天荒穿了锦袍,站在城南某条街的拐角处,离刑场不远。身边人议论声不加掩饰,他听到了,大多都是“活该”二字。温绪之低头抿了笑,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今日要问斩的是大乘内阁阁员,兼任户部尚书的周秉旭。此人联合司礼监贪墨,私挖矿产抬收矿税,残榨百姓,这是要株连九族的罪。
没人知道,周秉旭是温绪之的生父,说是灭族,其实还是留了后。更没人知道,就是温绪之亲手收集证据,将周秉旭送上的囚车。
温绪之的母亲是周家的第六房小妾,原在南霄做乐娘。那会儿周秉旭任南霄巡抚,寻欢作乐时看中了人,给了妓馆的妈妈几吊银钱,也不管那女子是卖艺不卖身,就这么把人纳回了家。这女子性烈,被周秉旭毒打了几次,到了怀孕时人也已经半疯。
周家重嫡庶,温绪之七岁前没出过他小娘的院子,高门大户里也有温饱问题,府中上下甚至都要忘记了他这号人。他娘亲会弹琴,还会读书写字,清醒时还是位称职的母亲,就这么教他。可疯病一上来就不认人,倒也不哭不闹,就披头散发地坐着,目光无神。她总紧搂着温绪之,念叨着“报仇”两个字。
温绪之那会儿还不懂得什么是仇,先记住了还报两个字。
周秉旭喜欢毒打妻妾儿女,温绪之的娘自然也不例外,正好是个疯子,活得像是周府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狗。温绪之的母亲终于不堪其扰,在一日清醒时带着温绪之逃了出去。说来可笑,两人钻的就是狗洞。
离开周府后温母愈加疯癫,携子出逃像是用尽了她的心力。温绪之改随母姓,在书肆找了份抄写的活儿,才不大点儿的孩子,就这么浑浑噩噩了段时间。直到遇见徐瀚诚,入了翰林,才算是重见光明。他读书是为了报复,他要将周秉旭拉下来,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也做到了。
他成为大乘首位三元榜首,享数万学子先生敬仰,随笔写的文章也能震一震朝堂。周秉旭自是知道,几次要求他回周家认祖归宗,但温绪之都拒绝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傲骨,不弯不折,他温绪之有的是真本事,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他不仅不回周家,还全心辅佐当年尚是楚王的天鸿帝,收集证据刑讯逼供,将周秉旭和司礼监一派尽数堙灭。落雨时他撑开了伞,抬高伞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刑场。
周秉旭和其他人的脸他并没有看清,又或者是看清了而后快速地忘记,总之今日的温绪之已经回忆不起。他只记得那重刀落下时的冷光和切割下人头颅的声响,鲜血喷颈而出,那头颅滚出去,尸身软倒,血汩汩地汇入雨中,黏稠的一片。
想象中的喜悦并没有到来,他甚至牵扯不动嘴角,摆不出一个微笑。他只感到巨大的沉重的空洞,然后反复地看见那一日的刑场,在夜晚,在梦里。目睹那一切的痛苦折麽着他,所以他挡住墨沉霜的眼睛,试图给年轻人一个清明的前程。
“周秉旭去后,没有几日,”温绪之还看着雨,只侧过身对墨沉霜道,“我娘就去了。”
今日的温先生似乎已经放下了那一段经历,他甚至可以在此时微笑,道:“她没有了什么清醒的时候,我将周秉旭的死讯告诉她,她也只是看着我,不住地流泪。”
他抿嘴,神色有些疲惫。墨沉霜和他一起看着雨,问:“然后呢?”
“然后,”温绪之笑意不减,道,“我做完了该做的,离开了京都。”
墨沉霜想起扈绍陵所说的,温先生喜欢山水天地。的确,他身侧的这个人青衫飘薄,在天地间毫无忧虑,墨沉霜很难想象他在朝上为权力或者金钱谋算的样子。
他道:“温先生不喜欢朝堂,也不适合朝堂。”
“嗯,”温绪之侧目看他,轻轻笑道,“正是如此。”
“那么,”墨沉霜低声像是自问,“温先生喜欢什么?”
这一句被雨声覆盖,墨沉霜本没有期待回应,不想温绪之竟听到了。他想了想,缓声念了辞,道:“情必有所寄,不如寄情于卉木,不如寄情于书画[1]。”
清澈轻缓的声和着雨声,有种隐约的空灵感。墨沉霜抓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瞬,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声问:“温先生,就不喜欢别的了吗?”
“别的?”温绪之的手在宽袖的遮掩下蜷了起来,他在墨沉霜没有看着他时沉重地呼吸了几下,道:“能畅游天地已经不容易。”
“嗯,”墨沉霜道,“温先生说的是。”
马车跑出泥泞的乡间道,大路平坦,瑶城就在不远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偶尔的颠簸也不能让他们肩头相碰。
温绪之没有看向墨沉霜,但他岂会不知年轻人的意思。只是此刻太仓促,各种变故下的情绪总要一日会平复,墨沉霜还年轻,跟着他奔波颓废也许不是最佳的选择。
经了这一场,他已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至于剩下的,他温绪之并非强求之人,他要墨沉霜自己来选。
雨水一直到黄昏都没有停歇的意思,白日西沉,这一日终于要过去。然而墨沉霜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一直到晚上也没什么波动。
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年轻人从此沉默下去,除了那一晚看见温绪之伤时的颤抖,他甚至不会对温绪之露出任何情绪,也不再和温绪之睡一个屋。
他们还要在瑶城住几日,而两人之间的关系像是和从前的颠倒了过来,之前话不听的稚气少年鲜少再开口,倒是温先生半被迫地揽过了话语权。墨沉霜不开口,他自觉得多说些,又留神不碰触墨沉霜的心结,尽管他也不确定墨沉霜有没有心结。
墨揖山是罪人,一家人的尸体都只能沦到乱葬岗。但拉尸体的人都懂,给钱就能接走。墨沉霜与温绪之就在后山等候,扈绍陵派了人手来帮忙,得以让一家人入土为安。
墨予霖与秋榆葬在一处,墨沉霜本无波无澜,只在抱起他弟弟时颤抖了手。然而他到现在了也没哭一场,像是没有了感情,又或者他只是不愿露。
回程时两人没坐马车,墨沉霜压着步子,和温绪之并肩,铃铛声响在两人之间。他笑不出来,但也没有任何过分悲哀的情绪。他垂眸时,看到温先生薄唇翕动,然而他等了等,温绪之还是没有说话。
是了,能做的温先生都已经替他做了,他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温绪之。然而眼前人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明朗少年,所以剩下的事温先生不会再插手,包括墨沉霜往后的生活,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参与的欲望。
一直到归了瑶城,墨沉霜忽然道:“挺好的。”
温绪之看他,“嗯?”了一声。
“就在这里吧。”墨沉霜回头看向来路,目光跃过城楼,看远处的晴空映山峦。他压着鼻腔里的酸楚,道:“不用回镇上了,回去了反而遭人唾弃。他们都挨着彼此,也不算寂寞。”
这个“他们”是指墨家人,温绪之明白墨沉霜是在说墨揖山等人无法落叶归根的事。
“此处离鹿溪镇不远,又是清净的地方。”他道:“你若是想念了,随时都可以相见。”
“嗯。”墨沉霜应声,指尖摩挲在腰间的铃铛上,这个动作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想了想,轻声问:“到时候温先生陪我一起来吗?”
“当然,”温绪之道,“只要你想。”
墨沉霜脚下乱了步伐,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飞快地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长街上有别的行人,温绪之稍微侧身,两人的手臂相蹭,墨沉霜轻轻地扶了他一下。温绪之抬头感激地笑时看出了墨沉霜的不自然,轻声疑惑道:“怎么了?”
墨沉霜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回答,温绪之仰了仰颈,如今两人之间一沉默下来就有些凝重,而他不喜欢这凝重。
穹顶中云朵被风吹得有些散了,像是烟雾朦胧。墨沉霜终于开口,道:“我父亲做了错事。”
温绪之“嗯”了一声。
其实他还有很多想说的,大多都是解释类似。墨揖山这事儿死了人,闹得不小,但如今天鸿帝执政刚肃,女帝与她只图享乐的父兄完全不同,不认权贵,只见功绩民生,就连世家的宠都跟着衰了不少。就算是温绪之想连墨揖山的命一块儿保了,他也办不到。
这些天他屡次看着墨沉霜坐官驿院子里望着那一方天空出神,就想说声抱歉。不止对墨沉霜,对天鸿帝他也如是,他通读百家明白道理,胡守业说的对,他这次就是纯粹为了私欲。
墨沉霜看着路,没察觉他的纠结。墨沉霜继续道:“我以为你会......”
尾音滑落,他缓慢地扭头看向温先生,正逢这人在风中偏头看过来,问:“以为我会什么?”
墨沉霜并不回答,因为他说不下去,光是想到温绪之有可能他爹的行径而厌弃他的这个想法就让他很痛苦。温绪之勾了下嘴角,道:“你就是你,你只是你。”
身边这人还是不出声,官驿就在不远处,扈绍陵在门口等,已经看到了他们。温绪之没有再看墨沉霜,只快速道:“要记着。”
“嗯。”墨沉霜也看到了扈绍陵,悄无声息地往温绪之那边靠了靠。这个距离,他能闻见温绪之身上的味道,这让他很满足。
他道:“你说的我都会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