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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忏悔室谜题 ...

  •   “神父,我犯了错,我杀了人。”

      一个沙哑疲惫的女声低低地在狭小的忏悔室内回响。

      恩里克·普奇的眉头短暂地一跳,他保持着向前的视线,不去看菱格木窗那边模糊的面容。

      “你来到这里即是为了忏悔,我的孩子,”普奇保持平稳的声音,继续开场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啊……”女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要把郁结全部吐出,好组织接下来要说的话,然而她最终却只是重复道,“我……杀了人,我有罪。”

      “我不该那么做……是我犯了错。”

      有罪、错误、杀人,她语无伦次地来回念叨着这几个关键词。

      .

      Step 1: Know the Rules.

      作为负责忏悔圣事的施行人,年轻的神父普奇刚晋铎不久,就已经听到了不少人的秘密。

      偷盗,不孝,贪财,偷情等等……很少有人能诚实地告诉别人自己触犯过十诫,除非对方是完全的陌生人,或者他自己刚好是一个忠诚的信徒。

      短短一个月,普奇早以为自己不会再对这片藏污纳垢的街区发生的事情感到惊讶了。

      像这个女人一样的,一进忏悔室便不知所云的人其实不少,更准确的说,普奇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的行为比她还要怪异。

      忏悔室内,向神父告解的行为属于信徒表现对上帝信仰的流程之一,是在一段时间内必须要做的固定活动。人们无所不谈,只要内心有过省察与痛悔,无论罪的大小,诸如误伤妹妹让她哭得厉害,或者与妻子、邻居大动肝火此类的事情都可以进行忏悔。

      正常情况是,忏悔者进入忏悔室,跪好在格窗前,普奇便开始施行忏悔礼,即在胸前划十字,念一句祷告词;接着忏悔者说明距离上次忏悔已经过多久,从最严重的道德过错数起,普奇便会根据必要的程度询问细节,然后给予评价;最后,普奇会以父、子、灵的名义对忏悔者进行赦免,再与那人一同祷告,整个流程在忏悔者对上帝为其背负罪恶的感谢和告解中结束。

      当然,这都是信徒才要做的。由于忏悔室的开放对象并无明显禁忌,常常会招来一些奇怪的家伙。普奇就经历过,不知道路过教堂的人把这里当做什么,声泪俱下诉苦的,往格子窗里塞钱的,进来之后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时候普奇就会将人请离,即使一场忏悔只需花上他15分钟的时间,但他没有必要应对这种不知礼数且浪费人生的人,省察位列忏悔者要做的事情第一,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询问父亲燔祭的羔羊在哪里的以撒大概从未想过,上帝有一天会替他的信徒背负上杀人的罪恶——普奇没有想过,真的有人会在忏悔室内表明自己杀了人。

      即使她看起来精神不太稳定,普奇猜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终究是个来忏悔的杀人犯,如今就坐在旁边,只有透风的木墙之隔。

      恩里克·普奇,你很冷静。他对自己说。

      接着,他开始倒数。

      997,991,983,977……

      983。普奇倒回去默念这个质数。

      《法典》第0983号,忏悔圣事的秘密不可侵犯,听者不得以言语或其他方式和理由揭发忏悔者。

      他没想过报警,只是普奇无法将女人说的话告知或分享给其他人,自然也难以向其他人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这个崩溃的女人扔下的哑弹将成为本月萦绕他心头的最大的困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理,无法告明罪恶的忏悔者也是应该被请离的,这个位置换成另外任何一位值班的神父,他都不可能留下这个女人。

      但普奇很了解自己,假如真这么做,那他可能再也无法得知真相,此次忏悔圣事就会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秘密,或者说,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

      是的,他把杀人背后的原因视作一个谜题。

      并不是因为轻贱生命,即使做了神父,普奇自认为平日姿态放得很低,为人友善亲和,对来忏悔的所有人一视同仁。因为他懂得一个道理:命运无常,人往往不能与之抗衡。杀人固然是罪恶,然而忏悔者的罪恶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近距离上演的、拥有既定结局的古希腊悲剧。

      当然,杀人也只是悲剧中浅显的一层,常被衍生为可供挖掘的母题。例如,弑夫的克吕泰涅斯特拉。

      .

      Step 2: Make Assumptions.

      女人见他久久没有回话,于是开始低声啜泣。普奇回过神来,他能理解女人的无措,如果神父都不能以上帝之名宽恕她,那么她该往何处自赎。

      略加思索过后,普奇转过头,看到一个被格窗切割开的棕色发顶。女人将整张脸埋进了手掌中,仍在啜泣。

      他对她进行了安抚:“冷静些,孩子。只要你如实说出自己的罪,上帝自然会原谅你,并洗净你身上的不义。”

      所以,告诉他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普奇看到女人的手掌收紧,随后沉闷的声音传出,语气带着并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真的吗……?”

      “要保持忠贞的信念,”普奇提醒道,“即使是现在,祂仍在为你背负罪恶。”

      “感谢上帝。”女人几乎是立刻回答,然后她松开手,垂着眸看向地面。普奇看到她深深皱着的眉头,以及一双红了眼眶的眼睛。

      她抿了抿嘴,说道:“可是……我不能说……如果我提到了细节,那个人游荡的灵魂可能会发现,并且找到我……”

      女人把她杀死的人称为“那个人”,除了“人”的特质,其他一概未提,甚至没有泄露对方性别。但整件事也并非无从下手。

      “那么……假设不需要你说,而是由我来询问呢?你只需回答是或者否即可。”

      “……”女人抬头,普奇看到一张疲惫而年轻的面孔,眼底有惊讶和抹不开的浓浓倦意,随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实在是有些意思。普奇不自觉地将手抵在下巴之上,实际上他对灵魂的归处尚且抱有疑问,这一点没人发现,也因此他能顺利晋升。但一个像她这样的信徒对灵魂笃信不疑,也是非常正常的。好在他的头脑足够灵活,能迅速钻到空子。这下女人犯的罪真的如同待解的谜题了……能把忏悔圣事主持成这样的大概也只有他一人。

      首先,他要确定死者的身份——与女人的关系。

      “那个人是一位男性吗?”

      “不是。”女人摇摇头。

      杀人者,女性;受害者,同为女性。

      有关古希腊的猜测这就被划去,不是弑父也不会是弑夫。此外,教条不允许同性相恋,但这也不能排除情杀的可能。

      “她是你熟悉的人?”

      “算是熟悉,我跟她……”她垂下眼眸,做出正要回忆些细节的动作,很快又慌张地闭上嘴,随后低声重复,“是。”

      “你与她同龄?”

      “不,大一些。”

      “你?还是她?”

      “我。”

      “她是你的亲人吗?”

      “不……”

      “同学?”

      “并不是。”

      “是朋友?”

      “也许算是……”

      什么叫做“也许算是”?普奇皱着眉陷入思考。一来一回的问答没有效率,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了。普奇决定做更大胆地推进,不再考虑问题是否足够礼貌。

      “你觉得她不把你当作朋友,是吗?”

      “……”女人沉默了一下,“是。”

      但这能成为杀人动机吗?普奇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纠结于二者关系会让人陷入误区,他努力在问题的迷宫理清代表线索的丝线。

      “你与她有情感纠纷吗?或者,你感到双方的感情并不平等?”

      “什、什么?”女人的声音因惊讶变得有些尖细,“怎么可能,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下情杀彻底排除了。普奇做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接着又直白地询问了是否有利益纠纷(否)、是否通过他人相识(否)、是否从小相识(是)的问题,但他仍然对受害者的身份毫无头绪。

      接下来要触碰女人内心更伤痛的东西了,但普奇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得到真相和答案,他无法顾及她的所思所想……当然,剖析伤口,获得真相,到最后也是为了她好。

      “你与她有过往的仇恨吗?”普奇问完,看到格窗那边的女人显露出似乎是疑惑的表情,他明白这个问题算是作废,于是他改口,“当时是意外吗?”

      女人低下脑袋,随后沉默地摇摇头。

      “那么,是她要求你这么做的?”

      “啊,”她低呼一声,“是的……”

      只要换条思路,很快就问到点上了。真相逐渐被他掌握,就要揭开谜底了,普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她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难?”

      女人的头更低了,动作和呼吸愈发局促,她动了动身体,好像是在活动因血液循环不畅而发麻的双腿。狭小的忏悔室被她的鞋跟撞得发出踢踏的闷响。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了,普奇看着她的发顶,不疾不徐地询问。

      “她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难,想要结束生命。可是你和她都知道自杀是罪,但出于友情考虑,身为好朋友的你在她的请求下,帮助她——完成自杀,是不是?”

      普奇斟酌地将“杀了她”换成“帮助自杀”。

      “不……是的,是的……”她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哽咽地说,“请不要再拿我的罪恶惩罚我了,神父……”

      普奇低声安慰:“孩子,你的所为固然是罪恶,但你已经做了痛悔,接下来就是补赎……你的罪会被原谅,然而需要谨记是那位义者为我们做了挽回祭。”

      女人似乎所感,再次捂住脸,低声啜泣。

      普奇随意地用手指扫了扫膝上的圣经封皮,接下来只需要按步骤,以上帝之名原谅她、再诵念祷词就可以结束。

      不过他尚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想不通,那就是女人为何尽力避免提到朋友,这样紧张她的“看望”。

      随后普奇想到她一开始说的“游荡的灵魂”,他问:“她还没有被安葬?”

      那个瞬间,女人准确地抬头撞上他的视线,眼眶里没有一滴泪的痕迹,甚至没有泛红。黑白分明的瞳仁向上盯着他,如同无底深渊。一种如芒的寒意刺入他的脊骨,普奇的手反射性地微微蜷缩。

      “没有,”女人看着他说,“她无法。”

      女人对这句话做出了意料之外的诡异反应,普奇仿佛听到古蛇萨麦尔在耳边嘶嘶低鸣。寻找真相的旅程总是充满坎坷和疑问,然而如果这并非另有隐情——他该不会是被愚弄了吧。

      咚咚,沉默的交流被敲门声打断,原来他们对话的时间已经远超规定内的15分钟。女人主动移开视线,应声打开木门就离开了,普奇跟着看向忏悔室外她走远的身影,自获得替身能力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荒诞不经。

      .

      Step 3: Get Extra Hints.

      这是一场失败的忏悔圣事,女人未曾吐露全部罪恶,而普奇没能将全部真相挖掘,也还未来得及对她进行赦免。

      接下来的几天,女人没有再来,事情的真相果然成为了他的困惑,他足够了解自己。

      事情在几天后迎来了转机。

      “神父,距离我上一次忏悔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一个妇人在忏悔室跪了下来,她颤声说,“这是因为我心中有愧,不敢前来面对上帝。但这件事在我内心隐瞒了太久,令我晚上呼吸都变得困难……所以今天我要来忏悔。”

      “你疏于自省,但忏悔何时开始都并不算晚。坦白你所犯下的罪吧。”普奇回答。

      “我来是因为,我的孩子察觉了我的痛苦。她希望我能在您这里好好忏悔,上次她回来后说自己好受了很多,只是最后时间不够,没能念完祷告词。她这么孝顺和贴心,希望您能替上帝原谅她……”

      普奇很快意识到,她说的孩子正是几天前的那个女人。

      “但我这体贴的孩子,正是我的罪恶和痛苦来源。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的丈夫草率地结了婚,我尚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只是觉得能过日子便足够……然而等到孩子出生,我的丈夫他……”

      “虐待,甚至是侵犯……”妇人神情惶恐地说,“我都看到了他对我们的孩子做了什么,但我没有阻止……我害怕丈夫的家暴。”

      “她因此行为变得怪异,说话做事时常像换了一个人,从小就会画一些恐怖的画……这些我都可以视而不见,但她最近突然向我诉说了儿时的痛苦回忆,还说并不会怪我。”

      “哦,还有灵魂的问题……她常常说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浮在空中看着自己……她说的话让我晚上几乎睡不好觉了,我也知道她有多难受,但是我……我对不起那孩子,我决定不再隐瞒下去了,因此才向您忏悔我的罪。”

      这才是普遍而正常的流程,说更多话的那一方通常是忏悔者,而不是他。

      “你已经阐明了自己的罪恶,接下来,你需要通过苦修改变自己,避免再犯的机会,”普奇回归本职工作,他宣言道,“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赦免你。”

      “感谢上帝。”妇人低头,双手合十,磕磕巴巴地念完了祷告词,很快离开了忏悔室。

      原来如此……女人的母亲送来了重大线索,对于揭开真相起了很大的作用。

      然而,普奇有理由相信,即使没有她母亲的出现,只要时间足够,他也能找到线索。倘若他身处侦探小说,必然是最烂的那本。当侦探即将找到真相,答案自己送上门来,简直就是在挑战推理小说准则的权威。

      单纯的神学难以解释这件事,普奇不得不翻阅了一些与心理学有关的书籍。

      很快,他找到了更多的线索。

      解离症——她并不是单纯的信徒,更是一个患者。

      .

      Step 4: CONGRATULATIONS!!! YOU MADE IT…

      “神父,我来继续上次未完的忏悔了……”

      一个星期后,女人再一次跪在忏悔室的时候,普奇的心情已经与上次截然不同。

      “我的孩子,你还是无法说出事情的细节吗?”

      “是的,我仍然无法直接说出自己的罪,”女人询问,“所以,还是像上次那样……?”

      “还是上次的规则。”普奇回答。

      女人安静下来,等待神父的问题。

      “你把她当作朋友,但她不这么觉得。”

      “是的……”女人迟疑地说,“这个问题您问过了。”

      普奇摇摇头,他说:“她是不这么觉得,还是不知道你的存在?”

      女人还未回答,普奇已经开始了下一个问题。

      “关于杀人的那件事,你确定是你做的吗?”

      女人愣了一下,她说:“当然……否则我也不会来忏悔。”

      普奇垂下眼眸,双手合十,一时没有再说话。等到长久的沉默开始让女人感到不安时,他再次开口:“你目睹了,是吗?”

      “我……”女人经过短暂的愣神后说,“天,您怎么会……”

      “我的孩子,你无需知道原因。”

      杀人者为何会目睹自己杀人的全过程,原因就在于解离症。作为主人格的原型常常不会意识到其他人格的存在,与之相对的,衍生人格之间有时候能成为“好朋友”。

      女人在原型强烈的自尽愿望下“杀了她”,而又因为这么对待“朋友”让她感到极致的痛苦,在抹杀原型人格的同时她将自己的意识抽离,目睹了一切。

      现在,主人格的重任交给了现在的她,也就是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而上次临走前的那一眼,也是因为解离症的发作过于频繁且悄无声息,女人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完成了另一个人格的转化。

      同一具身体,不同人格的性别、性格、年龄、喜好和价值观可能完全不同,也许那一次衍生出的是某个离经叛道的少女人格。

      这就是谜题的解,他做到了。

      女人抽离意识后,谁能证明不是另一个人格占领了身体?这样的“杀人”还算是杀人吗?这种甚至不会被纳入伦理讨论范畴的问题,对于分裂出独立意识的人格来说,大概没什么比这更像杀人了。

      普奇打开门,将女人唤出忏悔室外,随后手掌抚上她的头顶。

      这是一项更加近距离的解决方法,初衷并不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密,而是通过接触对方的头顶,神父能够更好地将上帝的旨意传达给信徒。

      而这也不是普奇的目的,触碰她不只是出自这么简单的理由。

      他会取出女人关于童年的记忆光碟。

      上帝也许无法定罪或赦免一个没有独立人格的信徒,但他普奇却可以以祂的名义行使权柄,消除给一个精神病患者带来痛苦的根源记忆,保留下来的会是谁不好说——但谁说这不是另一种赦免呢。

      「白蛇」很快行动了,女人童年记忆的光碟缓缓出现。普奇正要继续说一些祈祷词,女人说的话打断了他。

      “等一下,你出来忏悔室外了。”

      “……什么?”

      普奇挪开手,看到女人抬头,她露出兴奋的表情。

      “恩里克神父……你主动出现,还主动触碰我,”女人叫得非常亲密,她扬起嘴角,“我知道你会怜悯,我做到了。”

      普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悬在半空的手被她握住。

      这才是真正的谜底?

      随口在忏悔室内撒的谎、操控他情绪的表演、顺应他猜测的故事、雇佣来的“母亲”,所有都是她的谎言。她连忏悔圣事的流程都不清楚,只是为了见他,而他就这样被骗出忏悔室外。

      只要抽出她所有的记忆再读取,这一点很快就会被验证。

      不,应该根本不存在什么表演,这其实又是她众多保护性人格中的一个。贸然读取记忆后,他也会变成一个多重人格的疯子。

      普奇伸手,在女人期待的目光下将她面部的光碟抽出,女人因短时失忆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握住那张光碟。

      恐怕,他漫不经心地想,还有更多的谜题亟待解决,但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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