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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脑袋如果被踏雪的蹄子踹了,会是什么样?

      尚莲看看对面的谢公子,觉得很是符合这个假想。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知该气或是该恼,脸上的表情却再也收不住,似笑非笑,却又哭笑不能。

      没想到今日再遇故人,这故人没认出她来就算了,眼下这出演的究竟是什么?尚莲看着“谢公子”垂眉敛目的侧脸,以及嘴边浅浅的微笑,终于和记忆中另一个人影渐渐重合——若不是此情此景,几乎就要淡忘到九霄云外的人。

      只是很可惜,人生难得一次的艳遇,对方竟连个男人都不是。尚莲思及此处,微微叹了口气,片刻前还带着捉弄对方一番的想法,此刻却又觉得失了乐趣,索性也不绕弯,恢复了正常表情笑道:“哈,你……是来和我要男人的么?谢如云。”

      对面的人闻言一僵,看着她的眼神里写满诧异,然而只一瞬,仿佛想到什么,面上重又挂起镇定的微笑:“是,没想到被尚莲姑娘看出来了……姑娘好眼力,只是,聪明如姑娘这般,竟然也会误失在男女之事上,姑娘不觉得可惜么?”这一番话,出口便是柔和恬淡的女声,语气温婉,一看即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尚莲此时才细细打量起谢如云,之前是看容貌,现下看的是神情。

      卢荻曾说,男人和女人在识人方面很是不同,男人看人,看这个人的性格、才识、抱负,看是否与自己苟同;女人看人,则是看这人所有表象之下的内心、情感、喜好,看是否能讨自己欢心,说白了,一个理智,一个感性。

      掐指算了算,对面这姿态端庄的谢小姐,如今不过十七,过些天就要嫁作他人妇——不过,自小被谢太尉捧在手心里养大,想法天真,视野自然也会局限些。尚莲想了想太尉府里那长长高高的围墙,便又觉得这姑娘其实勇气可嘉,敢试敢闯,足不出户的娇柔小姐,单枪匹马杀到京都最鱼龙混杂的青楼来,还能稳得住阵脚……哪怕这镇定,可能只是面上的,内里指不定已惶惑成什么样了。

      尚莲笑了笑:“这些话是你娘教你的么?难怪了……这么多年,败在她手下的女人应该不计其数了吧?”想想谢家定,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只守着她娘沈秀荷一个?却至今依然独宠,至少表面上,谢家主母依然是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所有可能都被她变成了不可能,招数么,女人排挤女人能用的招数,只怕也快用尽了。

      一边想着,眸光不自觉地暗了暗,如果,当年的母亲能够明白得更多些,或许……不,没有或许,谢如云不及她娘的十分之一,而她尚莲,也没有母亲那般的懦弱胆小的性子,所以,同样的招数,如今看起来才会分外的可笑和稚嫩。

      而谢如云此时的表情却再也平静不了了,她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弄错了,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这个尚莲,果真不简单么,难怪哥哥会说她是那个人唯一喜欢过的女子。

      对上少女震惊疑惑的目光,尚莲摇头一叹:“还没想起来么?我的……妹妹。”

      满室寂静……谢如云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双明眸死死瞪着尚莲,只觉得她唇边的那抹微笑很是刺眼,竟说不出为什么。毕竟今天的一切发生得太奇怪,与她来时所想没有一点相同,哥哥口中那个再三叮嘱自己不要去招惹的女人,近距离看了,居然是这样的。

      尚莲也不在意,伸手取了扣在盘中的杯盏,为两人倒了茶水,一杯推给谢如云,一杯自己捧着,茶香四溢,入口甘涩,轻挑了挑眉……这茶是好茶,只是不如酒水来得醇厚。于是扬声道:“云儿——”她都在里面“接客”了,那乖巧丫鬟必定会在外面守着。

      半扇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的竟是傅清娥,老妈子又去补了妆,一张脸看起来愈发惨白,此时板着面孔进来,开口就像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又做什么啊你?不是要酒喝吧,你不过才消停了片刻……还犯酒瘾了?告诉你,酒没了,今儿客满,供酒不足!”老妈子偶尔狠起来,倒是魄力十足的。

      “不是……”尚莲举了举手中的茶杯,看起来颇为无奈,“我这不是在喝茶么……是真有别的事儿要说,云儿呢?”

      傅老鸨下巴一扬,态度高傲得不行:“云儿忙去啦,就我,什么事你快说……”一边说着,一双细眼却斜勾着旁边的谢如云,小样儿,这女子哪家的啊,穿成这样就以为咱认不出你是个女的了?心下悄悄琢磨说,不如把这女娃卖了,看样子还是个雏儿呢……少说也有百两吧。

      “咳,傅妈妈……”尚莲打断她近乎赤裸的眼神,“你派个人,去内城南门等谢书君谢公子出来,见了就说,他妹妹在咱这做客,让他来领就是……顺带,把这茶叶包一些,去送给杜灵雁,他应该会喜欢。”

      傅清娥愣住,一张花里胡哨的脸生生没了表情,谢公子?那这位是……她又粗粗扫了两眼谢如云,恍惚嗟叹:如今未出阁的女子,怎么比楼里的姑娘还要奔放,逛窑子?她理解不了,只得精神错乱地出门去了。

      尚莲回头,对谢如云缓缓笑道:“你这样跑出来,你爹知道了怕是会气死。”

      “……对了,你可以叫我姐姐,莲姐姐。”因她早已擅自抛姓弃名,过往的种种是如浮云,如今,她只是尚莲,世上也独此一人而已。

      这一笑,便如同关外的秋风,带起了十里瀚淡烟尘。

      如果把时间往前推上十年。那时候的尚莲,十来岁的年纪,并不比眼前的谢如云好到哪里去。

      那时候尚莲也不叫尚莲,她有个能让人过目就忘的闺名:谢如烟。

      她姓谢,京都姓谢的太多,而她好巧不巧,就是那个声名显赫的谢家定的女儿。那时候先帝未殁,她爹虽是武官出身,却已担任了太常卿的职位,先帝对他青睐有加,前途真可说是不可限量。

      所以她也是个京都里榜上有名官家小姐——首先身份地位就摆在那里,更重要的是,她是嫡长女,并非庶出。而她的娘亲温柔娴淑,尔雅大方,是个好母亲,却更是个好妻子。

      据娘说,当年与谢家定缘订终身,并非媒妁之言或父母之命,而是两人私下相识,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时候的谢家定穷酸鲁莽,身无长物,按尚莲推测,应是看上了娘亲的容貌,至于娘,究竟看上男人哪一点了尚莲一直不明白。只不过,那时年轻,爱就是爱了,哪管为什么。

      老套的相识相知,老套的山盟海誓,那些市井野书中描写的故事,活脱脱就是他们俩,所以起因与高潮无不雷同,两人私奔在花前月下,只苦了娘,曾经虽不是大家闺秀,好歹也是个小家碧玉,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是肯定的,为了这个除了爱她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山野村姑做过,蓬头垢面的粗鄙妇人做过,裙摆一扎,袖子一撸,头上连个女子喜欢的昝钗都没有,就这么陪了他,一过好几年。

      与书中故事唯一不同的,除了那私奔之后的生活艰难困苦不可言说,以及女子离家千里无颜回去面见父母的痛苦折磨,剩下的就是那结局了。

      现实的故事是,男人过了几年到了京都,决定为了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出人头地,于是开始游刃于达官显贵之间,从一个武夫做起,一层层往上爬,没有学识,就偷着学,慢慢积累,也不怕人笑话;没有好身手,就偷着练,找卫军营里的长卫过招,每每被打到分筋错骨还要朝别人讨好地笑。只几年功夫,凭着一股狠劲,地位提升得很快,至女儿四岁,已然是朝中不可忽视的大臣了。

      尚莲不知道,人变起来会有多快,至少谢家定,已变得不似当初。官场如深海,什么蝇营狗苟的事没有见过,见多了,只怕自己也染黑了。

      谢家定没有错,他为自己的妻女做到了最好,让他们吃穿不愁,出入都有家仆小厮婢女贴身地跟着,无微不至——说的是下人伺候得无微不至,而不是谢家定。他如同随便一个京都的显贵男人,野心大,大得看不见家……而如果这样的变化,她娘还能忍受,那么绝不能忍受的,便是那唯一仅存的爱情的背叛,或者说,是早已不存的爱情。

      那个女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尚莲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娘和她谈完话后一直哭一直哭,心如死灰的那种,然后女人进了家门,住了西厢,同样有了孩子,府里下人称她如夫人,尚莲称她小娘。

      谢家定一碗水端得很平,只是感情上,新欢好过旧爱,不自觉的偏颇,不能称之为错。可是那时候,娘已经不在乎了,男人不是那个曾经可为之抛家弃族的男人了,拥有再多,唯一须要的没有了。

      又过了几年,尚莲的娘死了,带着肚中已然七个月的胎儿,死不瞑目。尚莲觉得娘是不可能含笑九泉的,但谢家定说娘是自杀:“如烟,乖,你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只是太累了,所以先走了。”说这话的时候,俯下身虚情假意地摸了摸她的头,而身后,就站着西厢的小娘,和她手中抱着的小女儿——那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时候的尚莲懂得的远比同龄孩子多得多,闻言只是戒备而陌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娘是被你害死的。”不是疯癫了,也不是胡言乱语,谢家定张大眼看着眼前的孩子,没有仇恨,也没有厌恶,可怜悲伤之类的情绪更是没有,只是平静的眸子大而深,看向他时不像在看自己唯一的亲人,倒像是个路人。

      可是,会有人对路人说“我娘是被你害死的”这种话么?谢家定有些恼火:“你再说一遍,如烟,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他许久不曾关注过这个孩子了——西厢那边的事已经太多,他只是忙不过来。

      “没有人教,”十几岁的尚莲皱眉看了看他,“但是我知道,娘的灵魂早就死了,是因为你死的。”言下之意,娘身体死在谁的手上还难说,一边说着,一边冷淡地看了眼西厢夫人,目光滑过,激得沈秀荷脊背发凉。

      谢家定怔愣了一瞬,不知道想起什么,尚莲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觉得他应是想到了娘的生前种种,或者没有……她已懒得去猜。

      沈秀荷却在后面说道:“老爷,烟儿真真是可怜哪,这孩子,怕是被吓到了,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呢,想她娘一声不响就这么丢下她走了,唉……不如老爷,就让烟儿跟我过吧,你也放心些。”说着,还拿帕子擦了擦眼泪。

      “嗯,”谢家定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正要去拉女儿的手,却被巧妙地躲过,闻见少女略带不屑地说:“用不着。”

      谢家定一愣,怒气已然被激起:“谢如烟,你不要胡闹!听爹的话……”说话间,尚莲已经踱至门口:“本来这里就只有娘让我放不下心,既然她不在了,也好,我就可以走了。”

      谢家定惊愕,怒道:“你说什么?谢如烟,你以为我管不住你?你去哪……你能去哪?这里是你家你能去哪!”沈秀荷更是不能置信地看着她:“烟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什么叫‘也好,我就可以走了’?烟儿,你这是大逆不道啊……你娘她……”

      “我娘她瞎了眼看错了男人进错了家门,凭什么我不能走?这本来就是个错误,到我为止,离开了,你们才能‘一家子’过得高高兴兴不是么?还有你,小娘,”她瞥了眼沈秀荷,“恭喜你,这间主屋是你的了,过两天,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儿子女儿和你这个情深意切的丈夫同居一室,名正言顺了。”

      沈秀荷呐呐看她,嘴唇动了动,两眼一翻,竟是哭得晕了过去,谢家定慌忙伸手扶住,还不忘挥手给尚莲一个巴掌,大骂道:“你给我滚,再也不要回来……混账东西,养你做什么用的!”

      尚莲点头:“嗯,马上就走。”踏至院门,又轻巧回身,嫣然一笑,晃痛了谢家定的眼:“对了,这不是我的家,我也不会再回来,你放心。”交代清楚,然后扬长而去。绝不拖泥带水,这是萧二他们对她一向的评价。

      那一年,尚莲也是十七,离开谢府的时候,身上只带了娘留给她的一缕黑发。

      外面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一片丝竹歌舞之声,嬉笑嗔骂的男男女女,以及红烛帐中,那如鱼得水的片刻欢愉——墨宝楼的欢腾至此,到达顶峰。

      尚莲于黑暗中宁静坐着,这墨宝楼,京都第一青楼,天下男人向往的温柔乡,富商巨贾眼中的销金窟,万千女子咒骂妒恨的狐狸洞——说穿了,不过是一场嫖客与窑姐的交易而已。身体与金钱,哪个更比哪个肮脏?她勾了勾嘴角,像是在笑,天下生意繁多,也只有青楼,能在漫漫长夜中拥有如此的欢乐……哪怕虚假。

      谢书君早早接了谢如云回去,行走间神色紧张,离去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并不理会妹妹的抱怨与委屈,只是道:“如云,别闹了。”然后神色紧绷着,拉起她的手,一路往内城去了。

      尚莲并没有下去见他,她老早回避了,一个人坐在墨宝楼的屋顶上,头顶是一片如墨深沉的夜色,脚下是来往客人如云的喧哗。顺带的,偷偷带了一瓶酒上来,没敢让傅清娥看见。

      “喝酒……啊,怎么能没有下酒菜?”身后传来萧二向上爬的声音,尚莲一楞,皱皱眉:“不会吧,这里都能给你找着?”

      满不在乎地笑着,萧二指指鼻子:“是它找到的,不关我的事……”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一一摊开来,一包油炒芝麻花生,一包香油焖豆干。

      “你从哪偷来的?”尚莲翻白眼,为什么他上哪都能找到这些吃的?

      “楼下的厨房啊,胡大娘打了个瞌睡……嗯哼。”萧二哼哼笑着。

      “……那这不还是我的?”尚莲闻言,一掌狠狠打上他的后脑勺,夜色中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笨蛋!下次要偷别人家的,记住没?”

      “哦……”回答得异常委屈。

      “不然,就对面那鹤仙楼吧,他们家的胖厨子手艺好。”

      “嗯嗯……”萧二一本正经的记下。

      夜色正浓,寒冬,大风,天空却只有两颗星星,一颗启明,一颗……尚莲无声地咧嘴笑了,不知道呢,谁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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