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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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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珞醒来的时候,“呲嚓呲嚓”的火车轮轴声近在耳畔,远远,近近,和梦境中某种声音的频率奇异的贴合。
揉一揉有些昏沉的头,她看到对面的斯文男子正噙着一丝笑,对她露出友善的表情。
“还有多久才到?”端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入口的冷涩让简珞微微皱了眉头。
“三个小时的样子吧。”王可说,目光却凝视着简珞身边的人。
她扭头,看到刚才一直被自己充当枕头的薛梨,正靠着墙壁睡得格外香甜,嘴角悬挂着可疑的晶莹。
简珞把薛梨身上下滑的男士外套往上搭了搭,然后往脖颈处掖了一下。对方砸吧了几下嘴,稍微变换了下姿势,然后继续沉沉睡去。
她回头,不意外地看到王可有些感激的目光,缱绻的温柔清晰可见,突然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们感情真好。”
王可朝她笑了笑,成年人的坦然和少年时的腼腆同时出现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让简珞突然想到梦中那抹平静悠然的注视。
多少年呢?她问自己,旋即为自己的无谓纠缠摇摇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火车急速前行,四周的景色整齐地后退,青色的远山,整齐的田野,还有零星分布的几座屋舍。
阳光很亮,窗帘拉下后投进黑色的斑驳影响,映照在在座人的脸上,一时间有些喧嚷浮华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她喜欢这种平静悠扬的感觉,一如她曾经喜欢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一样。
真的已经,很久了呢。
临近傍晚的时候,火车终于进站,王可从货架上取行李,简珞则负责叫醒一上车就开始闷头睡的人,倒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刚刚回国正努力调节时差的那个了。
薛梨大梦刚醒的样子很可爱,迷蒙水汽的眼神一点也不像快要奔三的人,倒和她以前看过的动漫里楚楚可怜的小鹿有些相似。
当然,她很清楚,这种错觉,仅仅出现在薛梨还不清醒的时候。毕竟,她从高中一直伴随的外号便只有一个——女王陛下。
果然,伸伸懒腰揉揉眼睛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女王该有的气势,一边吩咐着王可背着三人行礼,一边拉了简珞的手不容分说就往前走。细长的高跟一点也不影响她的雷厉风行。
薛梨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简珞则是一副休闲打扮,明明应该是薛梨的行动比较受阻,但真正走起路来,薛梨的摆手提步依然快了简珞不少,后者完全是被拖着前行。
这是离城市较远的郊外,空气清新,碧草如茵。黄色的土地上没有银灰色的水泥覆盖,松软得好像踩在深林里铺满的松叶上面。
简珞一边被薛梨拉着前行,一边寻找着空隙近乎贪婪地看着周围自然的景象,似乎这里的天都比惯看的那一片湛蓝了几分。
她偶尔回头的时候,会看到王可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宠溺的目光锁定她身边的人,然后感觉有些羡慕。
本来,她也可以拥有的,她想。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样的幸福真的曾经离她很近很近。
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拥住全世界的幸福。
简珞在薛梨和王可看不到的地方微微一笑,没有后悔,只是参杂了一点点怅然,就好像她每次看到古旧的雕栏和斑驳的窗台时一样。
惯于缅怀而不沉溺,这就是简珞。
走过会发出吱呀声音的古老木桥,踩过长了青苔而格外滑腻的踏脚石,穿过年年岁岁落叶堆积的林子,行至几间低矮的屋子环绕的院子时,薛梨终于舍得放开简珞的手,气宇轩昂地说了一句“到了”。
一下飞机就被接机的人拉上火车的人终于有机会看一眼这传说中的目的地,见这一眼辽阔苍茫的碧色天际,灰白匀称的粉刷墙沿,还有唯一的道路两旁遍布的盛开向日葵,趁着逢魔时刻橘黄和融的光,就好像放大的古老的怀旧相片。
她为眼前美景所震慑,被其中蕴含的典雅秀美所折服,一时无法言语,直到一大群人从路的尽头逆着阳光,挂着温暖灿烂的笑靥迎面走来时,才堪堪醒悟过来。
“是在这里?”她转身问薛梨,对方骄矜地点点头,简珞不禁轻笑,“这般景致,倒不知是谁这么好福气。”
薛梨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再望满眼的向日葵,笑容在暮色掩映下有些高深莫测。
“你当真不知是谁?”
简珞笑笑,没有回答,因为前方的一大帮子人已经到了她跟前,男男女女热烈地拥抱。真挚坦诚的笑容就如同仍置身当年篝火盛放的送别仪式。
一个挺拔身影直直到了简珞前面,她抬头,看到一张坚毅的脸,隔了这么多年,如昨的英俊,却添了岁月厚赠的沉稳岸然。
他自然地张开双臂和简珞交换一个拥抱礼,眼角有着不加掩饰的欣喜。唇和耳相错而过的时候,他用低沉淳厚的声音轻轻地说,“欢迎回来。”
简珞微微一愣,随后向后退了一步,露出一个计算精准的完美微笑,温温说道:“多谢你,季里。”
她仿佛没有看到他眼角的黯然,目光转向了正和王可说着话的人。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一头细碎的黑发在破碎的光晕下温润且柔和。
似乎注意到简珞的视线,那人缓缓转了身,然后对简珞露出一个如她一样完美精确的微笑,柔和的眼睛里有着她熟悉的悠扬平静,就好像古林中永奏不歇的清歌。
粗略算来,相识至今依然十一年,却有七年的时间她只身国外,这么多的人,真正熟悉的除了薛梨王可以外,或许只有这两个人。
也或许,只是一个而已。
心底自嘲地笑笑,脚下却是极自然地走到那人的身边,频率自然和谐,是职场多年修养出来的风度气质,却再也没了当年狂奔向前的洒脱不羁。
“温冉,近年安好?”
“还好,你呢?”
“我也是。”
平常的对话平常的氛围,很符合故友再见时几分欣然之下掩饰的淡淡疏离,简珞却突然感觉喉头微微的涩然。
薛梨突然来到她身边,挽了手臂就带头往前面的屋舍走去。背脊挺得笔直,细长的鞋跟在不甚坚硬的黄土地上敲打出闷闷的声响。
重逢的喧嚷仍在身后继续,前面的白墙碧瓦在渐落的夕阳映照下退去几分清冷,多了一丝暖融。
她偏头看到薛梨精致完美的侧脸还有嘴角勾勒的似笑非笑的弧度,突然放松了身体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薛梨的眼睛瞬间有了晶亮的光彩,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她也撇过头,说:“不如,以身相报?”
简珞使劲儿掐了一把薛梨挽着自己的手臂,看对方一脸忍痛又要保持自身形象的矛盾,顿时心情大好,淡淡的微笑也鲜明起来,就如同万千迎日而生的向日葵中,又生生多出美丽灿然的一朵。
简珞是被一封邮件叫回国的,假期当口,她有足够的时间安排未来一段时间。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看到那封邀请参加同学会的邮件之后,就那么急急忙忙定了飞机票然后赶回,如同当年遇到什么难题之后,总习惯跑着去向老师寻求解答一样。
如今的生活,还有什么困惑呢?她问自己,无解。
但就这么回来了。
九万里的高空,和当初别无二致。风景向来单一,会变的只是心情。
她很清楚这一点。
远离城市的地方,夜晚的星空都会格外美丽。没有烟尘的阻隔,天际疏朗得仿佛近在咫尺,当年见“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一语还曾心生怀疑,而真正到了此情此景,简珞不得不承认,的确有此氛围。
晚宴之后是狂欢,狂欢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岑寂。简珞和薛梨算是酒量大到不像女人的女人,所以当一屋子人醉倒人事不省之后,不得不开始承担稍微拾掇的义务。毕竟,睡地上没关系,被子是要盖的,否则一场同学会惹来一次重感倒是划不来的。
两人虽然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于久别重逢的故人到底还是多了几番照拂。
薛梨在给每人搭上了被子之后,到了不远处的沙发照看早早醉过去的王可。赤着脚跳过横陈的“尸体”,她的动作轻动灵便一如当初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少女。
简珞回过头,看到季里的被子在梦呓中被打掉,走过去帮他盖好,却于此时听到他旁边的温冉有些低哑的声音。
“珞……”
简珞一震,抚上被子的手霎时顿住。
温冉似乎迷蒙着睁开了眼,然后又闭上,刚才的一切好像全是幻觉。
简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仔细地为季里搭好被子,然后准备起身到洗手间清醒一下。
薛梨的目光在她起身的时候柔柔地传来,简珞似乎察觉到一点类似悲悯和无奈的味道。定定看去,薛梨只顾埋头照看着王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屋后潺潺的流水在深夜依然响彻,简珞拍拍面颊,再次轻轻地笑了起来。
所谓的同学会只持续了两天。两天之后,大家的双休日完了,于是纷纷赶回喧闹的都市,继续以前的生活。此处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如同平平直线上的一个断点,影响不到任何人前后的轨迹。突兀地出现了,然后再快速地退场。
霓虹灯一闪而过,不会有很多人记得这里的天蓝水清,繁花茂林。
习惯了钢铁构筑的森林的兽,大都无法真正回归真正的淳朴自然,简珞看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的人走时,脸上如出一辙的不舍和缅怀,不知道这样的心情会持续多久。
一秒还是一天。其实没什么差别,因为我们的选择从来不在这里。
季里本来的打算是多留几天,但公司的急招回归让他只得将归程提前。
临走的时候,他约简珞出来,两个人在盛开的向日葵丛中对立而站,季里的声音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执着。
“简珞,给我一次机会。”他这么说。
简珞看了他一眼,看他从来沉着的脸上有着和当年一样的惶恐急切,心里微微叹气,嘴上却依然不留情。
“不。”她说,语气清淡却坚定。
“呵呵。”季里轻笑,似乎含了自嘲含了凄苦含了无奈含了,释然。
“果然是这样。”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请柬,金色的大字如少年时代一样光鲜。
“我的订婚请柬,你第一个收到。”
“我很荣幸。”简珞接过然后打开,低头看着并列的两个名字,嘴角露出很多年前的和煦笑意。长发低垂,睫羽扑闪,优美的颈项一如彼时魅惑了人心的弧度。
季里突然伸手抱住简珞,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整个骨头碾碎。
她却没有呼痛也没有挣扎,静静地任他拥抱,看着他突然放松大步离开,不发一言。
沿着光秃的小路回去的时候,看到温冉坐在花丛的尽头,瞭望远处多少年如一日的夕阳,朦胧间看到自己赖在他腿上蒙头大睡的场景。
物是人非果真是个凄凉的词语。
简珞静静地走过去坐在温冉的旁边,当日头完全沉入西山再也不见的时候,她才轻声地说:“你的花,你的家,很漂亮。”
温冉侧头,精致的眉眼一如昔年,似乎时间在他的身上停驻,再也忘记了流转。
“谢谢。”他说。语音柔和,幽谷清风一般,沉静,动听。
最后留下来的有四个人,女王陛下薛梨,她的贴身侍卫王可,然后是刚刚回国的简珞,以及作为此处主人的温冉。
薛梨在后来就跟着王可两个人去了密林深处,说是要来一次浪漫的丛林幽会。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柔但作为那么多年的朋友,简珞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不要跟来打扰。
她识趣地留下。
屋前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正开得茂盛,白天的时候清澈的蓝天仿佛巨大的水晶一样透明。白色的云朵飘然而过,带来一点阴郁的投影,简珞透过张开的五指,好像看到被现实碾压过的单薄青春。
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向日葵,好像两个相爱的人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彼此对望,如此沉默,如此执着。
温冉是个很体贴的人,简珞从来都知道。
他会和她谈起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吃到最喜欢的饭菜,喝到最迷恋的清茶,枕到带着微苦气息的草木枕席。
她总是喜欢坐在离向日葵丛不远的地方,静静地任风吹。那个时候,温冉就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搭一个支架,同样静静地写生。
他笔下的向日葵,安静却明亮,在或早或晚或晴朗或阴暗的天气里,不同的角度,凝望同样的方向。
简珞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她还是别人口中“亲亲温冉最最喜欢的幸福女友”的时候,他曾经和她说,向日葵是一种寂寞却张扬的植物——它们从来不掩饰对太阳的追逐,却只是安静地旋转,永远将目光对准它的方向。
固执它们的固执,沉默它们的沉默。
绝望得让人宁愿它不曾爱过。
现在的温冉,不会再用那种嘴角微微翘起的表情向她说这样的故事了,因为她早已丧失资格。
有的时候,看着他润泽如同最上等玉器一样的柔和眼睛时,她总会有种时光错置的感觉,仿佛七年的国外生活从来不曾存在,他依然是那个会用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细心地疼宠她的少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
因为回忆,所以美好,她很明白。
曾经的简珞和曾经的温冉相爱,是一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甚至于,如果他们没有那么发展下去的话,都会被人斥为不正常。
是很老套的那种图书馆情节。温冉并不大的翻页声吵醒了对面浅眠的简珞,她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他满怀歉意的目光。
就好像古旧的巷弄里,被杂草掩埋的深井一样,寂静且安然。
她爱上了这双眼睛。然后她爱上拥有这双眼睛的人。
他们在一起了,幸福就像扑棱着翅膀的小鸟在窗前叽叽喳喳,又或者那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似乎格外喜欢这一对所以他们的开始没有任何坎坷阴谋。
女孩甜蜜的微笑,嘴角勾勒的弧度柔软了后来四年的所有年华。
男生安静地环绕,隔绝了所有尘嚣浮华徒留爱情最本真的美好。
没有人说,那是不适合的一对。
见过的人,都会对着那深陷爱情的少男少女抱以最真诚的祝福。
她在粉红色的日记本中记下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然后在看不到的时候用过去的细小幸福让眉眼微弯,让双眸点亮。
她不厌其烦地在光滑细腻的白纸上写下,那一双化不开的浓墨点缀的双眸,怎样明媚了她浅薄单纯的年华。
如果不是身处国外的母亲突然回国,如果她真的只是沉湎于爱情的小小女人,结果,或许不会一样。
在这场二人的爱情游戏里面,她不是第一个离开的人,却是第一个对对方残忍的人。
最后一次约会,在初遇的图书馆里,她安静地说出出国的计划,他安静地听她从来柔和的声音夹杂了晦暗的喑哑。
然后,他送她回家,任她在楼下久久拥抱。走的时候,高架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如同从此自她的生命中生生抽离。
她安静地落泪,听他的脚步声稍微急促地远离,从此七年,没有再见。
简珞在半夜突然醒来,久违的梦境让她用了不短的时间才缓和过来。
口有些干,披了薄衫,她准备想下楼倒水。
路过温冉卧室的时候,看到暗淡的光亮。不大不小的门缝里,温冉正在台灯下凝望什么东西,神情专注且柔和。
简珞没有停留,蹭蹭的脚步声到达楼下,然后是饮水机使用的咕咚咕咚声。
刚准备喝的时候,侧面一只手截下她的杯子。
“晚上喝凉水不好。”温冉说,然后冲好了一杯牛奶,看着简珞喝下,拿了杯子去洗,很温和地补充了一句,“早点睡吧。”
简珞有些狼狈地点头,上楼钻进被窝。口中残留的牛奶味道,和曾经的没什么两样。
她想到温冉平静淡然的眼神,突然微笑起来。
温冉是一个有微微洁癖的人,很多时候,简珞总会为他居所的一尘不染而感到自豪中夹杂微微懊恼。
——因为她的房间大概都做不到那个样子。
走进温冉的房间去取一本书来看的时候,简珞看到在书柜上面放置的一个相框,也是唯一一个。
那里面有两个人,柔和浅笑的,是温冉,另一个笑靥如花明眸善睐的,却非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那个女孩和温冉一样,有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就好像最闪亮的北极星,即使是最灰暗的夜色里,也清晰如同白昼。
她挽着温冉的手臂,脸上有着和曾经的她类似的幸福表情。唇角大大勾起,愉快的情绪让这个面容算不上特别出色的女孩,有一种出乎预料的美丽。
简珞突然想到那一日的夜里,温冉在昏黄的台灯下,静静抚摸什么的样子。
那一闪而过的明亮的光,分明来自镜面的反射。
心底有些发苦,面上却依然在微笑。简珞的手稳稳地将相框放在了原处,拿了厚重的书册,走了出去。
多雨的天气持续了很多天,房中的空气都带了清新的潮湿。
温冉站在窗前,看着无尽的雨丝,表情有些严肃。
简珞顺着他的视线,倒是明白温冉的担忧为何。
“这个时候的雨量会很多么?”她问。
“不。”温冉的声音依然柔和,但简珞看到他的眉峰微微蹙在了一起,细密的纹路显现出他的内心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行。”他突然进屋收拾东西,简珞跟进去的时候见他选取的是类似手电筒、绳索和一些简单伤药。她没说什么,去了旁边的储物间,拿来四套雨衣,递了温冉一套,自己的身上穿了一套。
温冉的眉头皱得更紧,“你……”
“我要去。”简珞说,语气是惯有的轻柔却坚定。她微微一笑,好像暖日驱散了阴霾,“你知道的,我的体力向来不错,应该不会帮倒忙才是。”
那种自信飞扬的神采和那时恍惚醒来迷茫雾气的水眸重合,温冉稍微一恍神,终于笑着答应。
简珞微微失神,仿佛又看到了相片上的温柔,浅淡温柔的笑,仿佛浓墨点就的双眸,氤氲着让人心折的淡定、清亮。
是在屋后水流的下游处,简珞和温冉找到了薛梨和王可。
他们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太好,薛梨不知什么原因精神格外困顿,正由王可搀扶着行动。
平日只是浅浅漫过膝盖的水流,已经到了齐腰的位置,澎湃激昂地向远处奔流,那劲道足以冲走一个不设防的成年人。
其实这个季节的雨下得并不大,但当时间持续了近乎一周以后,积水成渊,足够形成而今态势。
温冉带来的绳子格外长,在此岸的一棵大树上牢牢缠绕之后还足够他和简珞再在腰上缠上几道。
到了对岸,温冉抱过脸色苍白得和纸一样的薛梨,打头下了水。
他的后面跟的是体力耗费严重的王可,最后是简珞。简珞和王可的几乎是紧贴在一起,就是因为考虑到王可或许在途中会需要一点帮扶什么的。
到温冉带着薛梨到岸都很安全,王可在简珞的看护下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但就好像是电视剧里人心安定的时候总会出个小高潮考验一下人们的心跳脉搏一样,王可上岸的时候脚底突然打滑,简珞反射性出手相帮,却忘了此刻情景的特殊性。
力的反作用力在王可站稳的同时令简珞身体后仰,雪上加霜的是简珞对绑粗绳没什么研究以至于结扣在大力作用下松散。她控制不住地后仰,在王可伸手过来之前,不可避免地失了平衡,载到在水中。
这个时节的水温算不上料峭冰寒,泡久了却足够浑身发颤。急速的水流夹带着两岸的泥沙,争先恐后地涌进鼻孔和耳朵。
浑浊的水,冰冷的温度,睁不开的视线,简珞试图站起,但巨大的冲击力却阻止了这样一个明明简单无比的事情。
她的惊慌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虽然最后是因为初落水来不及调整呼吸而导致耐力下到正常水平之下,但她紧紧拉住了绳索的末端,即使是在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秒,记得的依然只是紧紧地、抓住,不放手。
就如同当年她安静却坚定地放手,说出“我要去巴黎”的时候,一样。
简珞很长时间没有睡得这么深,这么沉了,醒来的时候头部钝钝的坠痛,她伸手想要揉一揉。
另一只手先一步到了太阳穴的位置,力量始终地轻轻揉捏。
简珞稍微聚集了视线,看到温冉有些焦急烦躁的脸。水珠顺着他的碎发落下,好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
她又闭了闭眼恢复精力,然后抬头,拉扯出一个虚弱却自然的笑。
“谢谢。”
风吹着细雨,密林间的落叶承受不住细雨的重量纷纷坠落,啪嗒的声响,不大,却足够分明。
温冉看见简珞的眼睛里面单纯的感激,幽深平静如同古井的眼眸微微起了波澜。
良久,他回答,声音犹如被冷风浸染,慑人的寒冽。
“不会。”
回到居所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昏暗的视野带着雨夜的冷清。向日葵围成的土地正中,石子铺就的小路泛着润泽的光亮。
虽然体力消耗得大,但其实四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吃了预防感冒的药,洗个热水澡,都早早地睡了。
简珞躺在松软的床上,与身体疲惫截然相反的是精神的极度亢奋。
她总是一遍遍想起意识即将远离的时候,那双不甚粗壮却坚定有力的手,还有后来穴位之上,向来画纸纵横的手指是怎样的灵活轻便。
她曾经深深爱着这个男人的一切,却因为其它的理由决然放手,到了最后,没说再见,却也还是再见了。
不是因为想要挽回什么才回来,而是事隔那么多年之后,她突然惊觉,直到他送她回宿舍并不再出现的时候,她和他,都没有真正的告别。
简珞习惯有始有终,所以她回来,给过去一个终结,给自己一个理由……
窗外细雨潺潺,情思一样绵延不断,勾连了天地九万里的距离。
如此痴缠,如此动人。
她欣赏,却终究,做不来。
两天后,薛梨和王可准备离开,简珞正好经过,于是礼貌地敲敲门,然后微笑着走进去。
“这样的话,一起来,也一起回去吧。”
薛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王可依然是那番文质彬彬的模样,看了一眼温冉,然后是简珞,沉着地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屋前的土地被雨水打击得松松软软,薛梨难得换下了细长的高跟,穿上饱暖舒适的布鞋。
途中一片一片的向日葵在这场雨中被打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圆满的脸盘,依旧不悔地对准晦暗的日头。
简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温冉依然站在零星地滴着水的屋檐下,远远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距离有点遥远,简珞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依然感受到那份宁静悠长的目光,隔着泥土的芬芳,隔着雾蒙蒙的视野,隔着冗长单薄的年华,稀疏地缠绕。
终其一生,她无法忘记那个目光。
静静的屋檐下,静静的雨声,静静的人,静静的站立。
天地萧索,万物苍茫。
四野沉寂,最后只剩下一人。
不悲伤,更无悲凉。
收拾好了行囊,简珞站在旅馆高大的窗前,俯瞰底下的车水马龙,人群如梭。
霓虹绽放,绚烂的色泽暗淡了顶上星空。
灯红酒绿,迷醉的味道消散了远古清朗。
简珞回到了曾经长大的地方,却只能作为局外人,淡然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仿佛要把它深深印刻到心底的坚决。
夜色张开了神秘的黑色斗篷,光华点点蔓延,无比喧嚣,无比寂寞。
她突然想到当初生日的时候,一大帮子人去KTV包夜时候无意看见的景色。
那时她还保留了少女的伤感,但只要一双手温柔地揽过自己的肩膀,怎样的脆弱,都化作了坚强。
“我想要一个安静的木屋,和都市距离几千公里。自带一个院落,种上一株高大的梧桐。早晨可以去野外行走,中午可以在树下小憩,到了傍晚,看霞光在狭小的一方天地会变换怎样的色泽,到了夜晚,一推窗,就能揽星空在怀。
“院子不用太大,可以放一个藤蔓编制的躺椅,不要艳丽的油漆,扶手摸上去会有细微的磨砂一样的触感。躺下去的时候,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就好像推开故宫里厚重的门扉一样。
“然后摆一个小小的案几,沏上一壶清茶,看雾气缭绕,拿一侧书卷,静静阅读。听树叶婆娑,看光影斑驳,任凭岁月疯长,只求一缕平静。
“可以的话,再养一只猫。不用很名贵也不用很可爱,只要记得怎么翻过低矮的围墙就好。它或许顽皮得全身都蹭上泥土,或许高贵得即使是主人都不能轻易碰触。
“这是我的梦,珞,你呢?”
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大概是很久才从那样的梦境里回神,然后抵着下巴,故作了深思地说:“那我去做那只高贵的猫吧。”
然后是低沉好听的笑声,贴着耳廓传来微微的震动。隔了那么多年的今天,依然带了温热的潮湿。
简珞走的时候,薛梨和王可来送行。
薛梨换上了宽大舒适的棉质休闲系列,王可则更加谨慎地盯着自家女王的一举一动。
“嘿,有没有感觉王可越来越神神叨叨了。”简珞调侃着和薛梨咬耳朵。
薛梨状似不在意地瞟了一眼王可,很郑重地点头然后说:“同感。”
简珞盯着薛梨,然后两人同时露出会心一笑。
“看不到宝宝出世,还真是遗憾呐。你结婚我没到场,如今你有了宝宝还这样……不行,我一定要争取宽大,第一个看王子OR公主殿下。”
“还算有几分良心。”薛梨满意地点头,从来妆容精致表情高傲的脸上,散发着一种浅淡柔和的慈爱光辉。
沉默突然在这两个无话不谈的好友之间蔓延。
直到催促登记的声音响起,简珞拿起不多的行李准备往进站口走的时候,薛梨突然叫住她。
“你真的,不留下?当年已经离开,现在也要如此?!”
简珞没有转身,笑了笑,理所当然地回答:“当年既然已经离开,那么如今自然只能算是回归。”
“……”
“梨子,”简珞缓慢地转身,动作优美流畅,“宝宝出生以后,我会邀请你参加我的结婚典礼,记得当我的伴娘。”
“?”
简珞还是笑,嘴角微弯的表情依稀存留了以前的稚嫩,但一双眼睛,早被打磨得平和温定,却又含了不甚清晰的犀利坚决。
“他叫陶辞,你见过的,在我以前给你的同事相册里面。”
薛梨想想,似乎有点印象,因为她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像早晨的启明星一样耀眼——完全不同于温冉的内敛清和。
“真的要走了,不要太想我。”简珞拖着行李,往前走了几步,过了检票口,突然又转了身。
“帮我转告所有人,记得幸福。”语毕似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好吧的确很呕,我先遁了再见。”
“这样的结局,到底回来做什么呢?”
“……”
“我以为……没什么,走吧。”
“恩。”
我以为,以为什么呢,以为你们才会是永远信服的一对,但到底……
不了了之。
飞机起飞巨大的轰鸣声响,抵不过鸟群振翅更容易让人驻足望天。
九万米的高空,足够让一滴眼泪在落地之前就全部蒸发,什么都不留下。
简珞喝着供应的咖啡,平静的液体突然微起了波澜,摸摸脸颊,干燥的平滑的触感。
突然想到相片中的女子,平凡的面容,却可以成为他最后的爱恋,即使现在不在身边,但想想,就会是家。
那样专注执着的目光,是不论怎样的隔阂分离,都拆散不了的。
所以,她比她好。
所以,她终于可以再无牵挂。
那些草长莺飞华裳满地的年轻时光,终于在一片金黄色泽中圆满落幕,她终于可以放心。
不能释怀的感情,因为未曾告别而郁结的不了了之,也写下终点,她和他的世界,在无交集。
对谁都好。
她微笑着闭了眼,轻睡。
朦胧间,似乎遗忘了什么。
年华彼岸。
盛放着甜美的荼靡。
“温冉,你说为什么向日葵老要对着太阳转啊?!”
“要听浪漫版还是科教版。”
“选项A of course。”
“水泽仙女克丽泰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但阿波罗却对她的爱意全然无视。她看着他驾着金色的日车划过碧空,然后在日出的时候,再目送他归来。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变得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然而到了日出的时候,却依然只注视阿波罗出现的方向。众神怜悯她,于是将她变作一大朵金色的向日葵,永远对准太阳的方向,千百年诉说她不变的爱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附带摸摸头发的小动作。
“很悲摧。”
“呵呵,因此,向日葵的一个花语便是——沉默的爱。”
“或者还可以解释为,无尽的等待?等待爱情降临,或者,回归?!”
“真聪明。”抚摸头部。
“嘻嘻,谢谢夸奖,我会不好意思的。”
“不客气。”
“……”
“……”
风冷,气清,天空很蓝。
向日葵已经剥落了金黄,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和面盘。
流水在枯水季节停止了运动,屋前的土地也因为气候的逐渐干燥坚硬起来。
温冉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密林只剩下干净的枝桠,想到的却是大雪压在上面的时候,可能会有的清脆的折断声。
他的表情很平静,是舍弃了年少轻狂真正看穿之后的云淡风清。
空荡荡的四野再无人烟,他安静地眺望,或许只在看一个不会出现的人,亦或者一段过往。
他对一个人说,我要种下一大片的向日葵。
一个人对他说,我想和向日葵生活在一起。
渐渐遗忘了到底是在对谁怀念,对什么时光痴缠,但是……
推开被风带上的门扉,合上,书柜上放置的相框中,笑容甜美的女子依然年轻美好。
他走过去,轻柔地抚摸,然后扣上。眼眸低垂,看不清楚表情。
一切过去,便也过去。
好像风吹,水流,云动,没什么不能释怀的。
来得及或者忘记了的告别,没什么。
因为,不了了之的,或者只是一种心情。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