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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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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永安背个小小包袱,提了三弦,走在虽然热闹却人人行色匆匆的街上。粗略算来,给小元当先生已是今年他换的第三个工作。过去十六年,从漠北到江南,他住过多少店,换过多少工,识过多少人,帮过多少人,戏过多少人,负过多少人,又忘过多少人,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在街口的茶棚坐下,要了一盏雨前,左手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口划着圈。身后闲坐的散客们,连聚在一起评说几句时政或拉扯些家常的都没有,各自心事重重。风雨飘摇的小小南明朝连同幸或不幸被卷入其中的百姓,像个胡乱妆扮一新丢上舞台的小戏子,不敢哭不敢笑不敢动手不敢动脚,开腔便是一连串底气不足的颤音。
坐了许久,跑堂的小二在眼前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不时盯他一眼,似乎在催他茶钱,又不敢开口说话。
常永安觉得一阵烦闷,右手在三弦上猛地一扫,铮的一声大响,吓得小二跌落了一个茶碗盖。正要上前同他理论,他已经抬起左手按弦,右手连拨,自顾自弹了起来。
渐渐的便有人围上来听,都不说话,只听那时缓时急的琴声像一把钝了的锯,拉拉扯扯始终锯不断麻木的神经,却一次比一次撕出更大的伤口。有人听出苍凉,像指间流过大漠的细沙;有人听出温婉,像烛光下手指描绘长发;有人听出恐惧,像暗夜里利刃穿胸而过;有人听出狂妄,像野火吞噬人间的繁华。
有人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又有第二人,第三人,铜板相击的叮当为曲子平添了几分金石之声。常永安不抬头,不张口,只一味弹下去,衣袖渐渐飘起来,有些凌乱的发挡住了视线。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乐声戛然而止。围观的人群中有讶异之声。
身旁桌上已堆了近百文钱。常永安今年的第四份工作得了开门红。他站起身来,右手握琴,左手取了落在桌上的第一文钱,扬长而去。小二忙取了茶钱并碎茶碗的费用,交予柜上不提。
行不几步路,有人轻轻拍常永安的肩。
“常兄。”
常永安几乎唬了一跳,片刻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态,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个略夸张的笑容。这声音他有十六年没有听过,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在某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为这人莫须有的鬼魂斟上一杯酒,然后醉了院里的海棠花。
此刻他不动也不回头,等着身后的人绕到他身前,然后似笑非笑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信王。”
那人的眉毛瞬间纠结在一处,又会心地展开。灰暗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亮色。
两人并排漫无目的地前行,不多时已到了城郊人迹罕至处。夏天的风有些燠热,纠缠着二人的衣带。
“我以为你会当我是个死人。”
“那我不是一样?”
“我隔着街听到三弦声音时,确实吓了一跳。”
“你此刻摘了斗笠,进宫里转一圈,保证人人不是吓一跳,而是吓死过去。”
“你当我是傻子?”朱由俭叹口气,“这点头脑我还是有的,不等我那个堂兄吓死,我就被那些忠臣良相装麻袋丢秦淮河了,水泡都没有一个。”
“说起来,煤山上那个吊死鬼——”
“我吊死了一个侍卫。”
常永安只笑不语,低头走路。朱由俭面上红了一红。
“我——我命人给他下毒,后面怎么办的我并不知情。”
常永安嗓子眼里滚出一声短促的笑,朱由俭只觉一股熟悉的无名火起,烧得他眼底一片红光,牙缝中挤出一句同样熟悉的怒吼——
“常言笑!”
一线冰冷的银光,从温润的琴身上滑出,凉凉地贴在朱由俭颈间疯狂跳动的青筋上。剑的主人仍然笑着,衣纹在风里都不曾动。
“陛下,臣是常永安,不是常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