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精确度》湖玄

8、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恍惚中似乎听见了轰鸣的电子音乐，夹杂着吊诡的吟诵声，剧烈敲击着齐梦槐的耳膜。

　　在斑斓闪烁的镭射灯海里，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置身在一个酒吧的舞池中央。舞池里人头攒动，人们跟随音乐癫狂舞动着。齐梦槐的视野还在不停地旋转晃动着，令他感到举步维艰。

　　人群中渐渐避让出了一条通路，直指向他。他抬头看见一个面目酷似父亲的人向他走来，那人对齐梦槐说：“我是齐礼荃。”

　　两边的人忽然一拥而上，把齐梦槐按倒在地，一个玻璃酒杯突然塞到他的嘴边，杯中的液体橙红，反射着琥珀般的光芒。

　　是那个奇怪的果酒！

　　他挣扎着反抗，果酒却迎面灌进了嘴里，满溢出来，将他的衣领浇得湿透。溺水般的感觉迅速把他淹没。

　　他猛然坐起来，睁开双眼——

　　是梦。

　　然而眼前的现实世界所迎接他的画面其实更加恐怖。

　　一张近在咫尺的大花脸赫然贴到了他的面前，两眼一大圈桃红色眼影，眼线被稀里哗啦的泪水冲得流满了双颊。嘴唇上歪着一撇口红，如同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看到猛然贴上来的齐梦槐，对方也一愣，她看了齐梦槐几秒，随即露出释然的笑容，朝他眨了眨眼睛，噘着嘴隔空飞吻了一下。

　　齐梦槐本能地后退了些许，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是叶子。他此刻正躺在医院里，左手上连着挂水的针管。

　　她擦了擦眼泪，扑在雪白的被子上，嚎道：“槐哥，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真的吓死我了。”

　　“你为什么化成了这个鬼样子？”他倚靠到床头上，感觉到心脏都快被吓停了。

　　“怎么这样说我？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

　　他面无表情地拿过床头的纸巾盒扔给她，说：“擦擦。”

　　她一边擦脸一边继续说：“上次看烟花的时候，不是遇到了你们吗？我看到那些学姐化的妆很漂亮，所以就花几块钱买了点化妆品试一下，好让你一醒来就看到一个美美的我陪在你旁边嘛。”

　　“……几块钱的化妆品，呃……”

　　叶子擦完后脸，面色恢复了正常。她提起一个微沉的布袋，递给他道：“饿不饿，我给你做了吃的。”

　　被她这么一说，他顿时感到心头一暖，肚子也不争气地咕了一声。他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布袋说：“谢谢。没想到你还会做吃的。”

　　“本来不会的呀，这不是每天都来看望你嘛，就每天都有在做。但你一直不醒，最后我每次都只能自己吃掉。”她说，“今天好啦，今天你醒了。今天我做的炖鸡汤，你尝尝好不好吃。”

　　齐梦槐支上床桌，从布袋里拿出来一个不锈钢饭盒，放到桌上。他打开盖子一看，腾腾的热气之下是一大碗白开水色调的清汤，汤里浮着几点红枣和蘑菇片，中间躺着一只表皮微微焦黑的整鸡。

　　看起来……似乎不会是太好吃的样子。

　　但是他还是心存感激地拿起勺子，舀下一块肉吃进了嘴里。顿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吃下了一块混杂着浓郁焦味和腥味的盐巴。礼貌让他选择了强行吞下。

　　“好吃吗？”叶子开心地问。

　　齐梦槐看着饭盒，整鸡的那个唯一缺口此刻正幽幽地渗出血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迷之厨艺，能让一只鸡在外面烧焦的情况下，内里居然没有熟？他一时间感到有些难以想象。

　　“没熟。”他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

　　“啊，怎么会这样？那还是别吃了，我去给你买个饭。”叶子说着就起身离开了病房。

　　没过多久，一位当值的护士小姐姐走了进来，然后看到了齐梦槐因为肚子的剧痛而蜷成一团的悲惨场面。就这样，托叶子的福，本来只要醒来后就可以出院的齐梦槐，现在又因为食物中毒需要再住上两天。

　　这以后，叶子只好放弃下厨，改为去外面买吃的带进来。

　　并且还被勒令不许再化妆。

　　第二天，齐梦槐的面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他正倚坐在床头，静静地操作着手机。他先回复了尹宗弦等人的微信问话，然后看了看新闻。

　　303路公交车的案件已经基本告破，那个司机承认参与了拐卖活动，但是目前案件还有几个疑点在进一步调查中。

　　疑点之一是公交车公司确实没有该辆公交车的任何登记信息，不知道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高度仿真货。疑点之二是司机不肯交代自己向受害者们灌酒的目的，该果酒来源不明，疑似是非法物品。

　　“我就说嘛，你有幻想成真的能力。”叶子说，“而且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能力的触发条件会不会和你幻想的精确度有关——也就是说，越精确越容易成真？”

　　齐梦槐瞥了她一眼，说道：“叶大作家真是高见，不愧是小说看得多的人才。”

　　“那是。”叶子说，“而且，要验证这个事情也简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齐梦槐陷入了沉思。

　　叶子继续说：“这样，我们待会儿一起看个鬼片。我手机里正好下了一部新出的日本片，田翰文推荐给我的，说是代入感超级强，很恐怖，应该能让你脑补出足够精确的画面。”

　　“……你想干嘛？”

　　“造鬼呀！”叶子说，“你想，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鬼的，要是因为你看了这个片以后，出现了鬼，不是正好就验证了我的猜想吗？”

　　叶子的脑洞令齐梦槐感到了脊背发凉，他问：“如果鬼真的出现了，你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人类这么多高科技，还怕弄不死它？该感到害怕的应该是鬼才对。到时候呀，我们就把鬼抓起来，高价卖给科研单位，让他们去做解剖研究……”

　　“你的提议很好，但是，”齐梦槐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试着造一个温和点的东西。”

　　“啊，槐哥，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鬼？”叶子突然坏笑道。

　　齐梦槐顿时感到自己有被戳中。

　　没错，他怕鬼，而且是从小就怕。他从来不看鬼片和丧尸片类型的题材。因为，不同于其他人，他对于事物的记忆力和还原力强到了非常病态的地步，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个《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一样。

　　所以，他从小就排斥那些容易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容易引起极度恐慌的东西。

　　现在想来，如果他真有幻想成真的能力，不看鬼片倒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叶子还在兴致盎然地等槐哥爆出自己的弱点，但是，齐梦槐怎么可能选择直接在她面前认怂。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实验，最重要的是安全第一，我们要避免造成无辜者受到伤害，你说呢？”

　　“也对。”叶子点点头，“那这样，我现编一个无公害的故事给你听，然后我们看看故事里的事会不会发生。”

　　“行。”齐梦槐说，“不是恐怖故事吧？”

　　“不恐怖，很温馨。”叶子说，“其实是我从小就有的一个愿望。”

　　他无语地看着她，暗想：这丫头还挺精明，想趁势实现自己的愿望。

　　然后叶子开始说故事：

　　“有一天，小叶子走在阳光明媚的马路上，突然，她看见路中央站着一只傻傻的萌萌的白色藏獒……”

　　“……白色藏獒？”齐梦槐说，“但是我没见过白色的藏獒，很难精确想象它的样子。”

　　“没关系，你随便脑补就行，记得脑补得可爱一点。”

　　“可爱……所以你为啥非要藏獒……”

　　“我就要藏獒嘛。”叶子说。

　　“……好吧。”

　　然后她继续她的故事：“她看到那只藏獒，萌萌的十分可爱，蓬松的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气势汹汹地向它开了过来。因为卡车太高大了，司机师傅并没有看见藏獒宝宝。就在轮胎即将碾压到可怜小藏獒的瞬间，小叶子挺身而出，把藏獒救了下来。”

　　齐梦槐默默听着她的描述，同时，脑内就像建模一般，飞速生成了与描述完全对应的精确场景。

　　“小藏獒对小叶子十分感激，从此就不离不弃地跟着她了。小叶子收养了藏獒之后，每天都骑着藏獒去上学……”

　　“停！”

　　“停什么，我讲完了。”

　　“头疼。”齐梦槐两手按住了剧烈抽痛的太阳穴，说，“而且，家里不许养狗，尤其还是藏獒！”

　　“……好吧。”

　　第三天的傍晚，齐梦槐出院了，小叶子跑来接他。两人并肩行走在马路上，金色的阳光让繁华的街道显得灿烂而动人。

　　马路上，一只白色的大狗吸引了他俩的注意力。但是，叶子来不及高兴，就看见一辆红褐色大卡车向着大白狗迅速驶来。叶子想起了自己瞎编的剧情，于是猛地一个打滚过去，带着白狗躲过了碾压。

　　一股诡谲的预感浮现在了齐梦槐心中，他上前扶着她离开马路中央，并且对白狗也招了招手，示意它跟上来。

　　于是那只白色大狗也一跑一跳地跟了过去，它温驯地绕着叶子转了两圈，毛绒绒的大尾巴摇得十分欢快。

　　齐梦槐蹲下身来，抱住这只大狗进行检查，看到了狗狗的右耳朵上有一枚小小的z字形秃毛区。那是他先前在想象白色藏獒的时候刻意想象的一个记号。

　　这只狗，真的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一致。

　　叶子看到他的表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开心极了，说：“看，成真了。那咱们带它回家吧！”

　　“想什么呢，家里不许养狗。”他站起来道，“狗的主人肯定就在附近，我们不能擅自带走它。”

　　“你骗人！它的主人不就是咱们俩么？”叶子叫道，“我讲的故事，你把它想象了出来，然后它就出现了。它是我们生的，它的爸爸妈妈就是我们，你要忍心抛弃它吗？”

　　顿时，听到了后半截神奇对话的路人们，纷纷对齐梦槐侧目而视，露出了看渣男一样的眼神。

　　齐梦槐有些绝望地遮住了自己的脸。

　　叶子继续说：“反正咱们不是有天台吗？咱们给它隔出来一个活动区不就好了，你平时不去看它，就当它不存在，好不好。”

　　白色藏獒仰头看着齐梦槐，一喘一喘地咧嘴吐舌着，就像在笑着讨好他一样。

　　齐梦槐说：“我不会去照顾它的，要养就你负责养。”

　　“好。”

　　“狗粮你买。”
　　“好。”

　　“卫生你打扫。”
　　“好。”

　　“疫苗你带它去打。”
　　“好。”

　　“洗澡你洗。”
　　“好。”

　　“遛狗你遛。”
　　“好。”

　　于是齐梦槐点了点头，说：“成交。”

　　两人和一只狗一起并行在回去的路上。叶子兴冲冲地问齐梦槐：“你说，我给它起什么名字好？要不就叫定春吧？”

　　“……抄袭是不对的。”

　　“那就叫小白？大白？白白？”

　　“随便你。”

　　“那就叫狗哥吧！”叶子说。

　　狗哥开心地汪了一声，似乎是表示同意。

　　齐梦槐满头黑线地瞥了叶芝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思维可以这么脱线，居然管一只狗叫哥……

　　不过，这样一来，幻想成真的触发条件全是算是得到了验证——竟然真的是取决于精确度。没想到这个脱线的丫头也会有靠谱的时候。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里梦到的那个酒吧，那个梦境是如此精确，精确到令他突然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