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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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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芸娘,郦博远不是没有怀疑。
——衣袖上的几枚血点,从密室逃出的三人,莫名的古怪,只可能与芸娘有关。
但那是芸娘啊,是他想方设法复活的妻,她从前那样依恋他,复生以后也不改从前,她有什么理由要坑害他?坑害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郦博远红了眼眶,怒急冲心,竟呕出一口血来。
“你为何,你为何……”他颤抖着手,看着眼前神色冷漠,眸中却凝着恨意的女人,实在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他待她那般好,如珠如宝地疼,甚至不惜搅得满城风雨,纵她杀渔民,取二魄,她还有何怨尤,竟如此寒他的心!
贱女人,贱女人!不知好歹的贱女人!
此时再追究原委有何意义?他必要杀了这贱女人,心中方能痛快!
遂怒而出掌,不遗半分余力,竟把那蜃妖一掌击飞,直如一只断线的风筝。
“你既背叛于我,不如死了干净!”
那蜃妖完全不躲,竟似已存死志。她被击飞在地,喉头一甜,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却不像郦博远那般伤心,反而哈哈大笑出声。
“不,我干净不了,郦博远,是你弄脏了我。你也干净不了,你死了也是污浊,天地不容!”
此话简直诛心,郦博远目眦欲裂,怒声吼喝:“杜芸娘,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对我哪来的深仇大恨!”
那蜃妖却仍是笑:“你再细细瞧瞧,郦博远,你瞧仔细了,你瞧我是谁?”
那蜃妖终于解除了幻术,露出真貌。她不像芸娘那般生得温婉,眉眼间却自有一股灵秀,若能避开此劫,只怕已经修成海中自在仙,然她此时眼波流转,俱是恨意,那狰狞的情绪模糊了她本来的面目。
郦博远怎会认不出她?
当初复活芸娘,是郦博远亲自施的术。这蜃妖被他缚在角落,惶恐不安,连连摇头,眼泪簌簌滚落,如断线的珍珠——竟都是演的!原来她从未死去,芸娘也从未复活,她一直在玩弄他!
郦博远何等自傲的人,哪里受得了如此真相,当即扬起一鞭:“尔敢糊弄于我,妖祟受死!”
一鞭摔出,直如用羽毛逗弄狸奴,轻飘飘的。
那蜃妖嗤笑一声。
郦博远愣怔更甚,听她笑说:“我便在此处待死,你只管来杀。”
郦博远觉出不对,忍痛催动灵力,却赫然发现他的灵力正在消失,好似风中扬起的沙,轻轻一吹便散了,他握不着,也拦不住。
“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蜃妖第一次听郦博远的声音里带着慌。
蜃妖用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抹过自己的嘴唇:“炎月草汁——”
她嘴唇丰润,牵起笑来:“配短剑上的伏矢煞气。如何,灵力溃散的感觉好受么?”是不是心里空空,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叫嚣,又无法以言语宣泄分毫?她也曾经历过,总要叫他尝尝。
郦博远果真气得额上青筋直爆。炎月草是他替这蜃妖寻来的,因这蜃妖一直假装寒症,说她受不了这躯壳里的极寒之气,要炎月草来暖身。伏矢也是他纵着蜃妖取的,这蜃妖假作芸娘醒来后,便常泣涕涟涟,说这蜃妖天生七魄不全,她如今无怒无惧,不是完人,宁肯不复活,也不愿活得这般没滋没味。却原来,都是谎言,都是圈套,他今日此劫,竟是他亲手铸成!
蜃妖却道:“你仍是不知错。你若不害我,不会替自己招来冤家。你郦博远的情是情,我便该为你牺牲?简直笑话!”
转头冲院外大呼:“妖祟已被诛杀,还请郦二公子带人来收拾残局!”
她竟是毁他不够,还要那些凡人看他的窝囊!
郦博远怒极恨极,不惜燃烧元婴,猛地拔身而起。外头的侍卫、仆从不疑有他,已纷纷进来。郦二被人群簇拥着,正往这方探看。
郦博远扑将过去,如入无人之境,一把擒住郦仲平,咔嚓一声,将他脖子拧断。鲜血喷溅,郦博远俯首吮吸,瞬间大量灵力涌入,与他如沙般消湮的灵力竟能持平。郦博远大笑出声:“小小蜃妖,竟妄图算计我?只要我郦家还有血脉尚存,我便不怕,不惧!”
郦博远的目光恨恨扫过季鸿飞,到底不敢撄其锋芒,折身便走。他登上院墙,只见外头一片大乱,无数仆从四处奔逃,他心中大畅:“我既不得安宁,你们也不能安生!”
笑声戛然而止,郦博远震惊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竟仍在院中!那蜃妖嘲弄地看他,好似猫逗弄着鼠。季鸿飞立在远处,竟也任她作为,只如巍然不动的城墙,明明只有一人,却将他团团围住。
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竟又是蜃妖的一场作弄!那院墙分明离他不远,但他不敢动,不能动,那院墙便又仿佛离他千里。
他要如何?
他该如何?
忽而之间,郦博远感觉体内元婴盘坐,那灼人的火与冻人的霜都被他的元婴化用,成为绵绵灵力,补足自身。
他又有了气力,甚至更胜往昔。那蜃妖笑他,他便一掌震杀那蜃妖。季鸿飞阻他,他便一鞭绞断他的头颅!
那自恃宝贝甚多的筑基修士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他如捕猎的猛兽,步步逼近——
下一瞬,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中,蜃妖正冷冷看着他。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幻境,竟又是幻境!
幻觉又起。
幻觉又灭。
幻觉又起。
幻觉又灭。
郦博远忽而以为自己并未被蜃妖刺伤,他反杀了季鸿飞,正得意地笑着,笑声忽止,他仍委顿在地,引颈待戮。
又忽而以为芸娘便是芸娘,她甘冒危险出手救他,他们夫妻虽然狼狈逃走,但有妻子在旁,声声关切抚慰他心。正觉心中熨帖,芸娘的面容变得模糊,他仍委顿在地,引颈待戮。
又忽而……
反复几回,郦博远已经分不清幻觉与真实,所有的自傲被这一次次挫败击溃,他疯狂地喊叫:“不,不——!我是郦博远,我是紫金城的掌权者,我不会输,我不会输!”
洛川看着,不禁叹息。郦博远便是这般自负,他不会认错,哪怕毁了别人一生。只可惜了那蜃妖,她本不该如此收场……
季鸿飞去握他的手,嗓音微沉,很有力量:“蜃妖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该替她高兴。”
洛川强笑:“可不是么?我看了那么多话本子,都没见过这般爽利的姐姐。”
季鸿飞便不说话了。
不是吧?
这也要醋?
没办法,自己挑的男人,自己纵着。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小小声说:“当然,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你,一剑惊鸿。”
季鸿飞失笑:“嘴这么甜,可是吃了糖人?”
洛川幽怨:“我已经三天没吃糖人了,你再克扣我,我就说不出这般话了!”
适时,一枚糖人被举到洛川眼前。小猫眯着眼睛,胡须上翘,嘴角好似带着笑,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被它的笑意感染。
“吃吧。”
季鸿飞把小猫糖人送到洛川手里,洛川面露惊喜之色,接过糖人“啊呜”就是一口,先前的惆怅已尽数被他抛诸脑后,只顾吃糖。
耳朵咬掉。
胡子舔化。
洛川脸上糊了些糖,眼眸也像着了层糖霜似的,重新变得晶亮亮。
就这样很好。
季鸿飞凝眸看他,眼神温柔。
洛川该是甜滋滋的,蜃妖与郦博远的纠葛太苦,他不忍看他皱眉……
那厢,蜃妖终于把郦博远折腾崩溃,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开荣锦苑的大门。
苗熙华要拦,被季鸿飞拉住:“她已被郦博远震碎元婴,很快便会神魂俱散。”
苗熙华一愣,想那郦博远当时并不知晓蜃妖不是芸娘,下手竟也如此狠,原来此人看似深情,实际凉薄得可怕!
说话间,蜃妖已推开朱红的大门。
嘎吱一声,外墙的阳光泻进来,把她的裙裾染成淡淡的金色,朵朵血花也变得温柔,将她引向一条璀璨的路。
院外的人从未见过蜃妖,瞧她浑身是血,形容狼狈,心里不由警惕,纷纷后退。那蜃妖却不对他们出手,只往外走,一步一步,不回头。
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乐意呆在这紫金城里。
她要回海里去。
她好想念海上的浪,海底的静,她多希望,她还是一只无忧无虑,一心只想化仙的蜃呀……
蜃妖终究没能走出城主府,她在渐渐明媚的阳光中,化作碎光,消散于天地间。
洛川停下吃糖的动作,仰头去追那点点光芒。那光点似乎升上了天空,又好似浮动在光影中,给太阳添了三分暖。
季鸿飞也望过去,云卷云舒,遮不住冉冉升起的朝阳:“和光同尘,是个好归处……”
再看眼前的郦博远,他已在疯癫中耗尽灵力,头发尽白,又纷纷脱落,脸上身上的肉先消失,然后是森森白骨。他还在喊着芸娘,芸娘,要她跟他同看这紫金城的繁华。他是紫金城的掌权者,他也是个败者。
最后时刻,郦博远回归清醒,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嘶哑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