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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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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轻姬立在薰风阁门外,她瞧见里面的人了。
衣色张扬,赤烈得像一团火,背影瘦高,时不时弯下腰去好像在忙什么。
轻姬转头望望日月宫的方向,皱起脸,忍不住再在心里把林家骂了好几遍——
“咳。”
听见声音,薰风阁里认真忙着的人影猛地定住了,轻姬心情沉痛走进去的时候,林春见正惊喜转过身来,极年轻俊美的一张脸,只是,手里拿着刀。
轻姬讶然止步。
“抱歉,抱歉。”林春见忙将拿刀的手背到身后去,他的音调活泼明快,立刻笑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稍往旁边移开半步,原来他是在切一盘鲜橙,“天后见笑,我的手脚太慢了,才将这鲜果准备好。”
肤白如玉,气质明艳。
林春见竟生就这副难得一见的美人骨相。
轻姬对林家的气恼有之,对绝美事物的怜爱亦有之,她再看过了林春见,先压下怨恼和苛责,绕过他,走到桌边坐下了。她平平淡淡地说道:“听说,你特地进宫,想请我尝尝你的手艺。”
“是!”
林春见神色快活,他飞快地用绢布擦了刀,别到后腰去,继而抬袖伸过骨节修长的手来,一盘盘揭开桌上的菜,色香味俱全,有的热菜还冒着气。
轻姬走了神。
林春见恭敬地站在旁边,他望向安坐的人,盈盈一双多情眼里充满期待:“天后?”
这些菜,看得出,的确是很花心思的。
只是,轻姬不能吃。
她毫无留恋地扫过了那些做好的菜,抬起眼,不近人情地说道:“你对我的习惯一无所知。我的习惯是,食有定时。”
那张俊美无匹的脸,显而易见地怔忡,有了僵滞的神色,但他讪讪然,还是朝她笑:“天后宽恕……我确然不知晓此事,冒犯了。”
这笑容多少有些勉强自己。
林春见被拒绝以后,失落和不高兴都藏在低下的眼眸里。
轻姬自思所言所行,的确十分伤人,林春见精心备下珍馐美馔必是没少费工夫,她半口不肯尝,态度未免显得过于冷硬,其实二人之间谈不上有仇有怨。略婉转想了想,轻姬再道:“我会吃的,但不是此刻。交给海真吧,她知道怎么做,我还要忙政事,先走了。”
“你是急着去看望煊主吗?”
林春见会这般急躁而不恭地追问,是轻姬没想到的。
轻姬隐有愠怒,她已起身走到薰风阁门口了,闻言不由得站定,她转过身,正色训教道:“放肆!煊为天爵,你当称呼他煊君。这规矩,我只会教你一遍。”
林春见似乎不服气,但他张口答的却是:“是,我记下了。”
宫学下学后,成澜马不停蹄往花荫殿奔。
“母后!母后!”
成澜尚未迈进殿门已开始大呼小叫,芸棋急出劝阻:“小君低声,天后不在此处。”
“母后就走了?怎也不等我回来?”
“小君在说什么?天后今日不曾来过。”
成澜愣了愣神,她开始生气了。
祖母老了爱打瞌睡,日月宫可不留人,必是母后诓我了!
才跨进殿,在门口站了会儿,成澜咬咬唇角,扭身就往外跑。
芸棋连忙地唤:“小君!”
煊已从内殿出来了,他原是在看书的,他明明听见成澜的声音,眼前却不见她。煊问芸棋:“成澜呢?”
芸棋尴尬:“小君没见着天后,似乎不怎么高兴,兴许是去长明殿了。”
煊惊了一小跳,立刻往外追去:“你怎么不看住她呢?天后近日为朝政之事烦忧,何来闲暇由得成澜胡闹!”
“小君……小君也是为了天爵……”
“糊涂!”
成澜跑得好快。
煊很快就要诞下第三个孩子,他的身体比往日沉重许多,根本追不上腿脚迅然的成澜,他扶着池边的石龛,实在没力气往前追了。
“天爵……天爵你没事吧?”
“别慢腾腾的,快去将她追回来。”
“可是——”
“我不碍事,快去!”
芸棋几乎是被他一把推出去的,再磨蹭天爵恐要动怒,芸棋不得不从,急忙去追回小君成澜。
煊弯下腰,喘了几大口气,再直起腰时,已平复许多。他手里拿着芸棋塞给他拭汗的帕子——他如今的确经不住这番折腾,额上沁起薄汗。只是,擦汗时,不预料风过,帕子没抓稳,随风飘落池边去。
宫人们不在跟前,煊也未多想,不过是很小的事,他走至池边去捡那方帕子。
池畔却生有青苔。
煊未做防备踏上去,顷刻即知不妙,帕子没捡到,人却仰身往后倒,势不可挡,他下意识一手作撑持状,一手护住腹部……
但是他没有摔倒。
先是,有一物飞过,稍稍托住了他下沉的腰身。
再是,在要摔到地上去之前,清风掠过耳鬓,他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天爵当心。”
一个非常陌生的,年轻的女声。
煊侧过头看扶着他的人,仿佛是个武卫,他道了谢,自己稳稳站定了。
那人松开手,替他去捡起了帕子,双手奉还。
煊困惑打量她,说是武卫,她的衣饰与宫中武卫迥然不同,甚至她的佩刀形制也完全不一样……不,她腰间佩的不是刀,是剑,一柄短剑。煊迟疑接过了帕子:“你……你是何人?我从不曾见过你。”
“属下奉帝太后命令,暗中保护天爵。”
“暗卫?”
少女不置可否,也许她默认了。
煊看向她的佩剑,称赞道:“你的短剑很漂亮。”
“这个吗?”
“这是我的兵器,名叫霜花刃。”
煊颜色瞬变,吃惊不已:“你是霜花刃寒霜?!”
——这、这不对!
眼前分明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她若是霜花刃,十余年前不就只是个孩童吗?这怎么可能!
少女的目光从腰间佩剑上离开,她抬起脸,有一双点漆般黑白分明的眼:“寒霜是我的师父,我叫白露。”
煊良久说不出话来。
霜花刃,今日近在咫尺见到了,那的的确确是一件很美的兵器,衬得起它锐利而纤巧的名字。
煊迟疑地问道:“你……你们听命于帝太后?”
少女白露笑出了声:“天爵的话好奇怪,帝太后曾是天后,天下之人,无不为天后之子民、天后之臣属。”
“那么,寒霜此刻也在宫中?”
“不,师父早于三年前过世了,我继承了她的衣钵。”
“……”
煊多少有些感伤,他和寒霜算不上什么故人,但听闻曾有一面之缘的人逝去了,且寒霜尚属英年,他还是感到了悲戚。
白露说:“师父是帝太后招进宫中为暗卫的,她的职责是保护当时的天后和当时的少君修宁。师父与我提过,她肯进宫,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天爵您,天爵曾经重金买师父金盆洗手,进宫是个很好的选择,而且如果天爵要找师父,师父也能很快知道、很快出现。”
煊不免苦笑:“她太较真了。”
“我也很较真。”
“什么?”
“我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师父欠天爵一桩心愿,徒儿会替她完成。天爵若有为难事,白露愿效犬马之劳。”
煊一阵惊愣后,急忙地澄清:“我们之间没有亏欠,不必如此。”
“既然还无所求,那就请天爵多加珍重。”
“真的不——”
“霜花刃白露,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保护天爵。”
煊忽然懂了什么叫来无影去无踪,来之前根本不知暗处有这样一双眼睛,去的时候,犹如一抹燕影转瞬成空。
只瞧见白露捡起了地上的一支竹笛,纵身凌空飞掠,下一刻人已消失不见,就好似她从未出现在池边、出现在花荫殿的范围内。
煊:“……”
长明殿上的一炉香燃尽了片刻。
女官海真在添新香的时候,小君成澜从她眼前跑过去了。海真望见门外站着司雨英,还有芸棋。芸棋满脸急色,她眼看着小君一头冲进了长明殿,颇懊恼沮丧地缩在了门外。
成澜扑到御案前,小脑袋枕在手臂上,她问轻姬:“不是说好去看父爵的吗?母后怎么说话不算话?”
轻姬朱笔批完几字,一面抬眼瞧她,一面把奏疏合上,她山水淡然稳然地答:“你没看见我在忙吗?”
“群臣奏疏哪里看得完。”
“所以呢?”
“所以不如先去陪父爵用盏羹汤。”
轻姬颔首:“我会去的。”
嘴上说着会去,手却不老实地还在摸新奏疏看。成澜见了,很不开心,她腻到轻姬身边去,拨开奏疏,拿走朱笔搁到砚池上,接着再撒娇地搂住轻姬:“母后。”
轻姬拉她的手:“小泼猴,愈发没规矩了。”
成澜才不管,反而搂得更紧了,她的下巴贴在轻姬的胳膊上,歪着头认真地问轻姬:“母后,不是女子也能孕育子嗣吗?母后也可以给我生弟弟妹妹,以后,能不能让父爵不那么辛苦啊?”
轻姬非常诧异,她没想到成澜小小年纪还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继而再是沉思……有些道理,原本是打算等这丫头长大些再教她的,既然现下问起,不若先教给她了,只是不晓得她能不能懂得。
成澜被轻姬拽到身前,她发问得认真,轻姬也就认认真真地答她:“成澜,当你肩上挑着千钧重担的时候,你会没有闲空去生育一个孩子。而当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作为华音国天后而存在的时候,你的命就是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女子孕育子嗣是一桩格外凶险的事,没有一位天后承担得起一旦死去的后果。”
成澜低下眼,小声地咕哝:“那父爵就不凶险,就不辛苦了吗?”
轻姬不确定小孩子合不合适了解成年人的权衡,故此她一度沉默。
成澜看看她,转又低下眼去:“我知道,华音国古来如此,大家早就习惯了。我若想改变,只能长大了自己去争取。”
……唉,天真的丫头。
轻姬暗暗叹气,看来为防她将来走弯路,不那么美好的道理还是要提前教给她:“记住,不应争取的不要去争得头破血流。自古女子得尊位,谁是尊位之人,谁的利益就最大。尊位凌驾万物之上,地位更低的人除了全心奉献别无他选,这是亘古不会改变的。在华音女国,女子是天,所以理应由男子绵延后代,除非一个女子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位、权势以及财富,甘心接受死亡的代价。”
成澜听得呆呆的:“哪有人愿意死的。”
“这些话,只能你自己知道。”
“这些话听上去怪狠心的,我也不会对父爵讲呀。”
轻姬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你比我预想中更明白事理。”
成澜撇撇嘴,早知道要听这些狠心的大道理,她便不来长明殿了。她看到轻姬还要继续批阅朝臣奏疏,连忙将轻姬的手臂连同广袖抱住了:“母后,事情是做不完的,你看天都要黑了,歇歇吧?我们去花荫殿用晚膳好不好?”
……
好在花荫殿时时备着好吃的。
掌灯之后,轻姬到了花荫殿。
成澜扒着饭碗,她心头乐滋滋的,她觉得这样的夜晚很令她满足:母后和父爵在一起,聊着天,用着膳,羽弟那个瞌睡虫,玩累了被宫人抱去哄睡下了。
煊见轻姬有几分憔悴,他给她盛了大半碗鸡汤:“是还在为宁尚书之事忧心吗?”
轻姬摇头:“那点小事,昨日已处理好了。檀相与宁家有私怨,想借决堤之事大做文章,她以为一人或一城,我必选‘一城’,会杀宁烟罗平息民怨,但我不能让宁烟罗死。正巧银马腹地在闹蝗灾,借着十几位老臣的上书求情,我给了宁烟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她前往白河城,一边管着救灾,一边管着白河城的粮食。”
“白河城?”
“是啊,卫县主整日醉生梦死,也不管管封地上的正经事,刚好把宁烟罗派过去,宁烟罗这个人,好管闲事好说教,我指望等她平了蝗灾,再替我管束一下卫县主。”
煊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你如今当政娴熟,如圣手下棋,全局再洞悉不过了。”
“也没有很娴熟,这条路子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呢。”
“来,汤趁热喝。”
“好。”
轻姬端起碗喝汤的时候,煊看了她好几眼。
有些事,总归是要面对的。
煊犹豫了几许,到底还是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开了口:“听说林家那孩子很爱下厨,他厨艺精湛,做的东西很好吃。”
轻姬险些被汤噎住。
宫里的长舌鬼真多。
不知是哪些混账,把不该传的混账话乱传。
然而,轻姬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喝完汤,她不怎么上心地点点头:“嗯,刀工是很不错。”
林春见做菜,鱼片薄如蝉翼,豆腐丝细如头发,就连鲜橙切开,也可见手上功夫的利索,汁水仅是凝在橙肉上,半点不洒落在盘中。
轻姬越思量越觉得危险。
横竖都是拦不住的事,林春见即将成为天后的后宫,他极为俊美,却并不柔弱,与其瞒着,还不如让煊早做准备。
轻姬放下碗,转头郑重叮咛道:“煊,你以后千万要离那个人远些。”
煊不作声,单是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到了。
西北一线,战况紧急,非倚仗林家势力破局不可,虽然林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而苦于战局威逼,林春见入宫是势在必行,可是,轻姬还是想让煊安心。
她什么也不吃了,坐近煊的身边:“煊,我会永远……”
“吃菜。”
煊却故意打断她,为她夹了山鲜入碗。
成澜似乎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她扶着碗,直起瘦弱的背,茫然望着自己的双亲。
轻姬的目光落到成澜的身上,她冲她招招手,成澜乖乖放下碗筷,挨到她身边去。
“煊,谢谢你把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带给我。”轻姬看过了煊,她笑着摸摸成澜的头,“她的心思很像我,我决定明日临朝,宣告天下立她做少君。”
煊惊然抬起双目。
轻姬抓住成澜的手,也抓住他的手,她将几只手叠在一起攥着,心间温暖。
此时此刻,前半场生命中最牵念的两个人,俱在左右了:“煊,我会给你足够多的倚仗,我是你的靠山,成澜更是你将来的靠山。”
一个林家,一个林春见,不足为惧。
即便誓言真心会作古,那也不足为惧。
少年人是浑身反骨一往无前,大人们会权衡损益不断妥协——
轻姬想,就算权衡,就算妥协,她也要自己曾经的光明初心不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