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魔》余半

17、第十七章

　　容临凝视他的目光比寒玉潭中的池水还要冰冷刺骨，闻阙跪地认错，容临把狼毫笔递给他：“继续。”

　　闻阙正襟危坐，顺着继续往下写“知见无见，斯即涅槃”。

　　闻阙所学所知皆为求生，写字亦是如此，他的字没有固定章法体系，别人喜欢什么样的字体，他就迎合着去写什么样的字体，对照着画其形，故闻阙写出来的这八个字与容临字帖上的字体有八’九分相像。

　　“因何如此？”

　　闻阙偏头，他瞳孔墨染般漆黑，与人对视时阴鸷中带着蛊惑，偏偏桃花眼轮廓又易被误读出温柔缱绻的多情，看起人来会给人一种被珍之重之的错觉：“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想让师尊多陪陪我。我没有骗你，我的字写得确实不好，以前总遭人嘲笑，别人是写字我是画字，我怕你不喜欢。”

　　容临从旁侧随意抽出张字帖，执笔杆顺着字体走势讲解道：“这字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结构严谨，章法上多取直行直势；点画布局上布白’精密，重心的安置、笔道的长短和正斜、交笔的角度十分规范，轻重提按、入锋回笔，笔数、笔顺等固定的行笔规则是不可以随意更改的。

　　初学者宜由此入门学习，我给你的字帖是为帮你扎实基础，但你既已习字多年，基础尚可，以后便无须刻意临摹。”

　　容临握着闻阙的手另起一行，在每个字下面写了结构不同的字体，下笔收笔，起承转合，多取顺势，一笔带过：“可根据自己的书写习惯行笔，试试。”

　　闻阙迟迟未落笔，没有参照，他其实并不知道应该写成什么模样。

　　“摒弃杂念。”

　　闻阙沉思后落笔，八个字藏锋敛锐，不似字帖的端正严谨，也不似容临所书的鸾飘凤泊，容临点头：“改日装裱成画轴，把你寝殿里的那幅替换下来。”

　　闻阙盯着写下的八个字默然良久，仿佛与它面对面照镜子，既熟悉又陌生，他似乎能在以往写过的每个字中寻到它的影子，偏又拼不出全貌。

　　闻阙新奇地重新默写《楞严经》，通篇无一字错漏。

　　待他放下笔才发现容临早已不在殿中了，知见抱着白玉荷叶盘笨拙地剥着荔枝皮，闻阙走近，它歪头看他，通体雪白，耳尖一点毛色红若朱砂，不知是不是仗着有容临撑腰十分有恃无恐，挑衅般地把装满荔枝的荷叶盘往闻阙的方向推了推。

　　闻阙剥了颗荔枝直接放入自己口中，他才不伺候它呢，想吃荔枝还让别人帮忙剥皮，惯的。

　　知见竖起耳朵，掀开身下的小毯子从里面扒拉出六枚梅花镖，闻阙眸光一凛，右手按住白狐后颈，语气森冷：“我最讨厌被威胁。”

　　知见眨眼，尾巴扫过他的掌心，很软，很柔，闻阙手指微拢，只要他稍微再用一点力……

　　“写完了？”

　　闻阙手指顺势往后梳理知见雪白的毛：“师尊，我真能把我写的字裱起来挂在寝殿中吗？我还想刻方私印，不知道要刻什么。别人有刻字的，有刻名的，还有刻号的，师尊你的私印刻的是什么？”

　　容临走到书案前拿起闻阙默写的《楞严经》看得很认真：“左边第三个暗格中的紫檀木匣。”

　　闻阙果真在左手边第三个暗格中找到了个紫檀木匣，没有上锁，也没有下禁制，闻阙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印章材质与溯月玦十分相似，印泥清洗得很干净，仿佛从未用过一般，闻阙仔细辨认，上面刻了四个字——容归晚印。

　　归晚？是他的字？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唇齿间萦绕，冷冽而温柔。

　　闻阙清洗完毛笔砚台回到偏殿歇息，知见正慵懒地卧在软榻上摇尾巴，闻阙抬手把第一幅画轴卷起来收进了柜子里，它抬了下眼皮无动于衷。闻阙完全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既然容临让他住了进来，这里就是属于他的，他甚至不允许知见这个原主人占据一分一毫的地方。

　　他揪起知见的耳朵，白狐抱着宬夙剑不满瞪他，闻阙手间动作一顿，容临的佩剑，上古名剑就这样任由只畜生当成玩具抱着把玩？他为何对它这般好？

　　安逸果真是麻痹神志令人上瘾的慢性剧毒。他在奢望什么？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独属于他的，所有好意都带着算计与目的，他难道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晚上闻阙做了噩梦，他双手双脚戴着镣铐与人厮杀，最原始的肉搏，百人之中最后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然后被关在铁笼里每日用阴铁烙加深右腕上的烙印。

　　闻阙牙关紧锁，死死压制的痛苦呜咽声从喉间挤出，梦境里的疼痛切切实实传递到了现实，他胡乱地在虚空中一抓，似被人反握住了，肌肤相贴的冰凉触感瞬时缓解了疼痛。

　　闻阙昏昏沉沉睁眼，烛光映照下容临正在往他体内输送灵力，许是入夜就寝的缘故，容临的乌发散下来，仅在发尾用素色发带打了个结，白色亵衣领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腰间系带系得不牢，下端两根松开，隐隐可见瓷白的肌肤。

　　尹月玉奴，被烙印日复一日浸染出了媚骨，尤擅房中术，闻阙去除不掉耻辱的烙印，便把它当作杀人利器，每个觊觎他容貌的人都会死于非命，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一副皮囊神魂颠倒，而今他却恍惚明白了。

　　那是心甘情愿的沉沦，欲壑难填的渴望，宛若饮鸩止渴。

　　输送而来的灵力平和绵软，疼痛很快就消失了，容临松开他的手，递给他一方洁净的帕子擦汗：“切忌心绪杂乱，睡吧，无事。”

　　闻阙把容临腰间松开的系带一丝不苟系好：“谢过师尊。”

　　待容临出了房门，闻阙以手覆眼，知见跳上床榻，爪子勾缠住他右腕上的缎带往后拽，闻阙面色不豫，它把头埋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似是在安慰他。

　　闻阙对情绪的敏感度很高，他能感受到白狐对他的友善，除了初见时的剑拔弩张，它对他有种毫无缘由的亲近感，闻阙抽出缎带，知见歪头抬起尾巴，枕边多了块与容临那方印章材质一模一样的石料。

　　“你给我的？”

　　知见点头，闻阙披衣起身：“狐狸真是阴险狡诈，善用攻心之策。”

　　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闻阙吹了吹印章上的碎屑，露出清晰的四个字——闻淮安印。

　　至卯时，他去了毓爻泉打坐，从《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诵到《观无量寿佛经》，再睁眼时心境澄澈。

　　闻阙拂开层层叠叠的荷叶，看到容临坐在长廊下看书，他今日穿着件竹青色绣竹叶纹的罩衫，束发的玉冠换成了竹节玉簪，清隽雅淡，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闻阙骤然破水，溅出的水花弄湿了容临的袖口，他合上书，闻阙抽出衔在口中的荷花上岸：“师尊，你看这枝荷花花瓣边缘有红晕，像不像知见的耳朵？”

　　容临仔细端详，既而点头，闻阙拧干单衫上的水，用衣摆擦了擦荷茎把荷花递给容临：“师尊，今日不知为何打坐时疼痛感变轻了。”

　　“洗经伐髓初见成效。”

　　“洗经伐髓？”闻阙问，“你真要教我兰岐术法？”

　　“先修习心法。”

　　闻阙呼吸紊乱，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垂下眼睫重重点头以示应答。

　　用过早膳，闻阙回偏殿拿书单，床榻矮几上放着一摞折叠整齐的衣袍，颜色各异，款式不同，里衫、外袍、罩衣、腰带俱全，闻阙愣怔在原地，抚摸着衣袍上的精致纹饰。

　　他曾经为绣坊画过绣稿，对不同流派的绣法了如指掌，这是越绣缠枝牡丹纹，丝线染色主料为百花花汁，绣出来的纹饰花香经久不散；那是闵绣流云纹，是用孔雀羽毛捻成的丝线绣成的，纹饰在不同光线下会变换出不同的颜色。

　　曾经衣裳对闻阙而言只是御寒蔽体之物，美观性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今却有人特意给他准备新衣，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衣裳，是根据他的尺寸裁制的，独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