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丝网》于小鱼

22、第二十二折

　　再一次走过临鸾那灰色的朴素的城门，再一次走过那温润光滑的青石板路，再一次走过那些低矮却式样灵巧的屋檐下。

　　回来了。仅仅几个月而已。莫凡却觉得恍如隔世。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卫公子，我已经找到了“自我”，可以对你出剑了。

　　闲步街巷，那些房屋一如往昔，似乎这几个月的时光静静流过小城，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里……这里。莫凡停在了一座熟悉的府邸前。带着自然纹理的石阶，略旧褪色的木门，飞檐泥瓦，羊角宫灯。莫凡无声地笑了笑，是这里呵，是自己从前的“家”呵。

　　他嘴边微噙着笑，似乎把好些往事想起。他忽然有了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知道，现在这里又是谁居住着，又是谁、抚过那些曾荡漾着快乐的波纹的湖水？

　　他展动身形，轻轻巧巧地翻入墙内。熟悉的廊院不知是因为人去的寂寥还是残冬未褪的余寒，显得凋敝清寂。借着一株枝叶颇盛的腊梅遮掩身形，莫凡抬眼望向曾经居住过的楼阁。人去楼空，毫无生气。一院的寂寥让他有些心悸。

　　踏，踏，踏。同样寂寥的足音传来。“本来小姐还住在这里……”苍老的声音叹息。

　　“是呀。”稚嫩的童声接口道：“可前一阵子仪小姐随着超少爷迁到瑶城去了，这里可越发寂寞了。”

　　苍老的声音里仿佛带了点笑意：“超少爷的师傅就在瑶城呢，他们迁过去也好。”

　　童声带着憧憬和向往：“哦？超少爷的师傅？卫公子吗？他一定好厉害好厉害……”

　　接着那孩子轻轻笑了一声，想来是老人拍了拍他的脑袋。只听那苍老的声音道：“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啊……还是好好地替超少爷仪小姐守着这房子，说不定有一天他们还回来呢。”

　　一老一小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那清脆的童声还隐隐约约地飘来：“仪小姐病好了……以前的那个丈夫还算数吗……他回来看到这里没有人，会不会伤心呢……”

　　莫凡在腊梅影里呆怔了良久，不知是哭是笑地一咧嘴。小仪儿的病好了，随兄长迁到卫公子那里去了？好啊。自己就再没什么挂心的了。至于自己这个“丈夫”还算不算数？那又有什么关系。过去的那些痴语，傅子仪只当是病中谰言，一笑置之吧。这样的结局，也是早就预料到的。没有什么可难过。

　　他就这么静静地想了片刻，方才想起那老门房的话：“超少爷的师傅就在瑶城呢……”这么说来，卫公子已不再这里了？瑶城，瑶城，印象里，这个地方离临鸾不远吧？

　　莫凡翻墙而出，继续走在青石板路上，没情没绪地看着熟悉的风景：会馆，楚人居，傅府，石桥，小巷……然后在子夜时分默默走出城。回首看了一眼迷失在夜色中的城门，了无留恋。

　　那么，就去瑶城，完成那个最后的任务吧，莫凡纵马驰入夜幕笼罩下的原野。

　　“兮律律——”莫凡骤地勒住马，狐疑地打量远处那虽然模糊，却明显想拦路的人影。夜风浩浩然卷席原野，吹动莫凡的衣角长发。他眼神如针地盯着那人影，面貌身形皆隐于深重的夜色中，看不清楚，但分明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凛冽气势。

　　高手。莫凡在心中下断语。一夹马腹，座下骏马撒蹄飞奔向那人影，“得、得、得”的蹄声在绝静中显得异常清脆，一声一声仿佛敲在黑黑的夜空里。

　　那人的身形渐渐清晰。长发不束，玄衣凭风，背向而立。再近——目力颇佳的莫凡已能看见他负在背后的一双手正在慢慢蜷紧。更近——衣角微微一颤。

　　他要出手！而此刻两人还有丈余距离。莫凡一扬眉，忽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抽出背后的无痕，顺势划落。刹那间，夜色仿佛被一道绚烂至极的闪电划破。而他的人，化作隐于暗夜的一支利箭，雷霆般向那人扑落。

　　那人仿佛一惊，似是料不到莫凡来势如此迅急。只见他向后猛一塌腰，避开斩向脖颈的一剑，与此同时，右手急按腰间剑簧，抽剑，格住无痕。

　　莫凡瞥见那人仰起的脸，剑势蓦地一顿，皱眉：“是你？”

　　那人微笑起来：“是我。”

　　这对答只在一瞬之间，下一瞬莫凡已自半空落下，正落在疾驰而来的马背上，飞奔而去。那人直腰，掠起，在空中疾踏数步，凌虚御风而行，待赶上奔马，便一个漂亮的回旋，落在莫凡身后的马背上。

　　“沈倾衣，你的‘凌波’又长进了呵。”莫凡悻悻地道。侧坐在莫凡身后的沈倾衣不客气地在他肩头狠捶一下，“人家是好心好意大老远地渡海赶来，帮你杀那个谁谁，怎么不问青红皂白提剑就砍？”

　　莫凡心头暖意一动，嘴上却是凉凉的：“切，谁叫你装腔作势地拦在大路中间？难道不是想搞个突然袭击吓唬人？——趁早给我下马去罢，别累坏了我的马。反正你轻功好，用跑的就可以了。”

　　沈倾衣在他肩头又是一记狠捶，“喂，你有没有良心……”笑闹声渐渐远了，寥寥飘荡在一片宁静里。

　　清晨他们到达了一个叫做“平安”的小镇子。沈倾衣从一个贩马商人那里买了匹差强人意的马，又向他打听去瑶城的路途。

　　那贩马商人脸上就一怔愣，与他脸上的精明世故大不相称。“瑶城？那儿虽说是繁华富庶之地，一向有卫公子辖制，也还太平。可最近，听说——”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嗓子，“可不大安静呢。说是冰宫莫凡要来刺杀卫公子。卫公子的人现在满城都是，紧张戒备，闹得人心惶惶……”

　　想是也看出了两人的不耐，贩马商人转过话头：“两位若要去的话，出了这镇子，一直往西，两三日就到的。不过……”

　　沈莫二人不理他这个“不过”后面的意思，道了谢，牵马而去。莫凡握住沈倾衣的手，在他手心写道：“此事蹊跷，是谁走漏风声。”沈倾衣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又反握住莫凡的手，写道：“切须慎行，从长计议。”

　　恰好路过一家酒楼，两人便顺脚走进去，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就座。要了两壶酒，沈倾衣笑笑：“没想到这么个小镇子居然有这样的好酒。”

　　莫凡仰头尽了一盏，“说起来，你怎么会来的？该不会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沈倾衣嘻嘻一笑：“哪里。是宫主同意的。”

　　莫凡微觉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要刺杀卫公子？”他顿了顿，“而且，宫主听到你的要求，就不感到奇怪么？”

　　沈倾衣心头一窒，这样绝顶机密的事情，除了宫主与刺杀者，一向是没有旁人知道的——哪怕是如他这般身份颇高的人。而这一次，此事居然已哄传天下，宫主对自己知晓此事竟丝毫不感诧异……难道？！

　　他俊眉一挑，“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莫凡清亮的眸子中神光流转，寒意凌厉若剑，“我虽不知，但他一定有什么目的。要么想让我为他所用，要么——”他眼角寒光一闪，深黑的瞳如欲吞噬天地的黑洞。沈倾衣脸上不禁微微变色，似是已知道自己的目光太过骇人，莫凡仿佛倦怠般闭了闭眼，“算了，现在瞎猜也没用，以后再说吧。”

　　“小心！”沈倾衣急喝。莫凡睁开眼时，一根金针已在眉睫。几乎本能般的，莫凡右掌斜劈，掌缘疾飞而出的黑气让金针来势大挫，但竟并不坠落，仍自向莫凡飞来。莫凡在桌上一推，连人带椅向后急滑，同时抽出无痕向那金针斩落。“叮叮”两声，针剑相击，金针落地。

　　莫凡和沈倾衣同时立起，拔剑护身，举目四顾，“谁？是谁？出来！”无人应声。

　　莫凡走向沈倾衣身后的酒楼墙壁，细视良久，目光顿在一个细细小孔上。“好手段。”沈倾衣闻言转身，不解：“怎么？”

　　莫凡指着那小孔，此孔极细极小，几乎难以察觉。“金针正面飞来。你坐在我对面，身后又是二楼的墙，不可能有人潜伏。若不是我信得过你，几乎也要怀疑你了。”

　　莫凡停了停，注视着那小孔，神色中不无戒备，“但没想到有人竟能以壁虎功附于墙上，更能听声辨位，在墙外发射暗器，准头丝毫不差。最令人讶异的是他倏来倏去，你我竟丝毫未觉。”

　　沈倾衣皱了皱眉，“他发一枚金针，便自信能杀得了你？”

　　莫凡微叹一口气，“他哪里是要杀我。分明是要你我生了嫌隙，甚或自相残杀。”

　　沈倾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好厉害。”隐隐地一丝寒意爬上背脊：那么，这个能看破如此谋划的莫凡呢，还是印象里那个清稚的孩子吗？

　　莫凡微微叹息：“看起来，这一路上有好多人在等我们了。”沈倾衣侧脸望了望他，“卫公子成名二十五年，毕竟不比等闲。”

　　莫凡慢慢走到酒楼栏边，凭栏而立，半侧的身子慵懒却优雅，微散的长发拂过嘴角，逗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卫公子……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柔柔的晨光抚过他的笑容，半隐在阴影里的人儿侧望着晨曦，恍若迷醉。

　　莫凡闲闲地骑马走在商旅如织的道上，不时地给马加上那么不轻不重的一鞭。超出他好远的沈倾衣在前面频频勒马回头，催促着：“快点快点，散步呢你。”

　　莫凡一副懒相，微笑道：“急什么急，急着去死吗。”仍是悠闲地左顾右盼。

　　沈倾衣气结，发狠一打马，向前驰出十余丈。听听背后莫凡并没有追上来，踌躇着要不要勒马等候，忽然一只如玉纤手拉住了他的马头，好听的声音如袅袅清风，绕心三匝，依依不去：“急什么急，急着去死吗。”

　　沈倾衣听这女子的声音依稀熟悉，便下意识地侧脸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