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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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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何语。
十五岁以前,我一直在一个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南方小城生活;十五岁以后,我回到了四川。四川山很多,一层叠着一层,出太阳的时候阳光就顺着叶片一点一点落下,流淌着绿色的夏天便在一片高温中融化。
和夏天一起融化在温床上的,还有我。
终究是四川的小城,学校里没有空调。特别是最炎热的六月,连头顶上的风扇冒出的都是热风。
这是丝毫不亚于亚热带季风的风,明明不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干燥,又比任何时候都要炎热。
在周六自习后的午后,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桌子上。把胳膊枕在头下,感受着汗液从胳膊渗透进劣质布料粗糙的缝隙中生根发芽。
我开始明白那些什么整天在沉思的人并非每天都在想什么高深的问题,他们或许只是无聊且寂寞。
我对陆然说过,任何形式的无聊都有它本身存在的价值,而我,我的无聊绝对是所有无聊里最无聊的存在。
如果无聊能够带来任何生命中的片刻欢愉,那无聊就是有价值的。它会困住我的思想与我的脉络,最后在一片荒芜中成为沙海里的尘埃。所以我不会让我的无聊支配我,也不会试图拜托这份无聊。
陆然是我的学长,他和我因为数学辅导班相遇。
下着暴雨的季节,走廊都是潮湿的。他身上的洁白校服都被雨水打湿,发梢分不清的汗水或雨水夹杂着夏季的炎热一起顺着鼻尖滴下来。
“你的数学也太差了。”陆然看着我的成绩单说,“这可能有点难补。”
“为什么?”
“因为你的公式很乱,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让我找不到头绪。”他说。
“有没有可能是公式如人?”我问他,“或许我的公式和我的性格一样古怪。”
他回答的坚决:“怎么可能呢?这又不是语文。”
我没再问他。
我除了数学补习班之外,还有个语文补习班。不过它的性质不太一样,因为数学补习班是被家长揪着去的,但语文补习班是我自己报名的。
我从小就喜欢写点东西,写点不一样的。我的作文总是能拿奖,但又总是在考试中被贬的一文不值。
语文老师总是喜欢攥着我的试卷批评我,写的文字颓废又阴郁,就像是四川能连续下一个星期的暴雨那样,在墙角都布满了苔藓与水迹,空气糜烂而污浊。
“其实你的文笔很好,如果你好好写应该能拿高分。”陆然喜欢趴在小卖部前的公告栏看成绩。看到我路过,他对我说。
学校小卖部一块钱一根的冰棒,我买了两根。我把其中一根看起来小一点的给了陆然。
“我不喜欢写这些无用的文字。”我说,“他们不能给我带来什么。”
“成绩不算吗?”
“成绩不算。”我笑,“如果语言不是为了传达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陆然似懂非懂的点头,“那数学呢?”
“什么?”
“数学,”陆然把那根冰棒拿在手上比划,“数学是客观存在的个体,不管你觉得它有用还是无用,它都会在那里。”
“或许吧。”我说。
我对这些理论不感兴趣,我从来没有感兴趣过。所有的理论都只是无害的个体,它们在无趣的文明里充当着一个个扰人清梦的烦人鬼。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会爱上这些理论,那就是我疯了。
七月,是个迷幻的季节。
我喜欢在雨天看花,看花在风雨中飘摇后不堪一击的迷失在风眼之中。落在窗前的花,我就把它们用指甲碾碎,碾出红色的或者黄色的汁水,再从窗口扔下去,做我与它们短暂的离别。
陆然又来补习班了,坐在我的后面。
没上课前,他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把手伸过去,偷偷在他的本子上画画。我拿走他的红笔,用他的手扭开笔盖,在他的数学书上画画。
他醒了,翻开书看,上面画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关在闭塞罐头里面的花。
“花本身不应该被关在瓶子里。”他说。
“但是有人把花关进去了,”我说,“这由不得花。”
“那花就应该自己砸破瓶子跑出来。”他说,“我开始理解你了。”
下课后,陆然带我去了他家对面的酒吧,叫language,里面的装潢很虚幻,粉红色的灯光夹杂着躁动的音乐,让我感觉踩不到地板。
“这边。”我晕头转向的时候,陆然牵住了我的手。他把我拉到了吧台的边缘,坐在了比我腿还高的高脚凳上。
加冰块的雪花,他喝了三杯,然后他问我,“喜欢这里吗?”
“说不上来。”我说,“我不喜欢虚幻的东西。”
他又喝了一杯,“我也是这么想的。”
人与人的理解总是困难的。母亲曾经教育过我,要是一个男人轻而易举的说他理解你了,他要么就是在骗你,要么他和你是一类人。
十四岁,我升入初三,他去了高中。
他所在的高中部就在初中部的隔壁,是一所学校。和初中部不同,升上高中部是需要考试的。
在班级门口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何语,又是就来高中部找我。”
“谁想找你?”我问,“是找你,还是找你那无聊的解题过程?”
他顿了顿,清澈的眼底透露出淡然的笑意。
他说:“都行。”
很多时候,肯定的说辞和拒绝的说辞很像,像得让人分不清究竟在语义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感。我一向以最倾颓的意象解读身边人的情感,但我还是在晚自习结束后拿着书到了他们班门口。
初中部的晚自习比高中部要早放一个钟,我就拿着数学书在隔壁的阅读室等着。阅读室的角落,也坐着一个女孩。她的眼睛很好看,是蓝色的。
“嗨,你也来等人吗?”那女孩看见了我,抬起头朝我打招呼。
“嗯,等人。”我答,答得不如她提问那般从容而优雅。
“你等谁?”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我说,“等我的一个朋友。”
“一般不会有人在这里等朋友的。”她说,“我在这里等陆然。”
我问,“你认识他?”
“嗯,我来这里问他题目的。”
她叫郁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拿笔写字的时候,她的手指细长而精巧。
那天,我没有再这个地方多等一秒。平淡无奇的夜晚应该用平淡无奇的寂寞来偿还。
我披散着头发走到洗手间,用手捧着冰凉的水敷在脸上。昏暗的灯光照耀着镜子中的自己,是一种平凡的疲惫。
周末。
我的数学补习班还在继续,只不过少了一批已经毕业了的学生。语文补习班倒是已经退了,那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下课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往外走,陆然在门口等我。
“最近你的数学很好?”他把他买的小冰棍给了我。
我没接,“你在哪里听到的小道消息?”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问问题?”他一人吃了两根,“我不是和你说过,让你有不会的就来问我吗?”
我不回答。
他又问:“这周日我生日,有别人来给我过生日,你要来吗?”
我对生日不感兴趣。我的生日就比陆然早一天。
但我问他,“那个别人指的是谁?”
他说:“是郁秋。”
我说:“去。”
郁秋和陆然认识了很久很久。郁秋的父亲和陆然的父亲是同事,他们一同在铁路局工作。
两个孩子从小就在一起长大。郁秋知道陆然最喜欢什么。
在陆然生日那天,郁秋说带我们去逛街。我们去了图书馆斜对面的那家万达。万达里有家小小的KTV,我们开了一个小房。
唱歌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陆然不怎么喜欢唱歌,麦克风几乎一直在郁秋手上。唱完了几首歌后,我想要去买饮料。
一杯黑咖啡的和两杯西瓜汁。陆然喜欢喝黑咖啡,郁秋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给她买了和我一样的。
这家KTV的隔音不太好,走廊也能听见屋内的喧嚣。我端着三杯果汁准备推门进入的时候,我听见屋内了屋内的歌声和吃水果的声音。
然后,是郁秋和陆然说话。
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我最后没有推门进去。我坐在门口喝完了属于我的那本西瓜汁,然后在屋内没有声音之后才把另外两杯饮料交到了他们手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陆然吸了一口黑咖啡,问我。
我说:“饮料店人多,排了好久的队。”
他又问我:“那你的饮料呢?”
我说:“我在路上喝完了。”
KTV的门口有一家书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把书店开在这么喧嚣的地方。可陆然还是走了进去。
在最显眼的地方,是一本精装版的《飘》。陆然把那本书拿起来看,看完一圈后又放下。没过多久再拿起来。
郁秋拿过了陆然摸过的那本书,“你这么喜欢,那我就把这个当你的生日礼物吧。”
她找店员要了个粉红色的包装袋,又从隔壁礼品店买了一根细长的黄色丝带,系成了一个蝴蝶结的模样。
陆然笑眯眯地接过了那本书,抱在怀里,然后问我:“你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吗?”
我说:“没有。”
事实上,是有的。在我的手提包里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长得很像他的玩偶,那是我亲手做的。
他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失落,那是一种不可明说的情绪。
十五岁,我如愿升入高中部,陆然去了高二。
到了高中,枯燥的公式不再是成绩的必需品。我能够把更多的经历放在寻找实用的语言上面。
我报名了新概念作文,然后没有悬念的杀进了学校的决赛,被印在了校报上面。
那天,我收到了来自陆然的祝贺。
那是一张小小的平整的纸片,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祝贺的话。
我把那张纸揉成乱糟糟的纸团,抛进了垃圾桶里。
“我要离开四川了,去南方。”在教室门口,我对陆然说,“父母要去,阿奔也说要去。”
阿奔是language老板的儿子,他说父亲要把酒吧关了,去南方生活。
“阿奔是个很爱看书的人,他也会写点东西,和我很像。”我说,“南方的冬天不会有四川这么冷,我很喜欢。”
我坐的是晚上的火车,郁秋和陆然都来送我。
“何语,你要好好的。”郁秋抱了抱我,“到那边多和我们打电话,知道了吗?”
陆然已经在帮我搬行李了,他把大包大包的行李扛上火车。
“陆然是个很好的男孩,”我对郁秋说,“他是要去北大的。”
“我知道。”郁秋笑着,“快去吧,车要开了。”
我挥手朝他们道别,阿奔把我拉上了车。
“何语,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郁秋在火车下面追着喊,陆然在后面跟着。
他把手中的一块巧克力塞到了我的手上。他说,“吃点巧克力不会晕车。”
等火车离远后,我把手心打开,里面有一张被揉皱了的纸条。
——何语,你一定会找到你认为实用的语言。
那是曾经被我扔进垃圾桶的那张,上面还沾染着我那天打翻的香氛味道。
我突然很想哭,很想很想哭。我想,我生命中应该再也没有公式的存在了。
阿奔在旁边抱住了我。
南方的高中和四川不太一样,考全国一卷的,要难一些。
好在阿奔的数学也不差,放学的时候,他也会给我讲题。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阿奔讲的题要比陆然讲的难一些。
我的新高中在海岸线旁边,趴在窗户上,能看到并不怎么汹涌的浪。
南方小城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湿,那是夹带着海水气息的夏日。盐分在猛烈阳光的炙烤下挥发,连雨点里都透露着腥咸的气息。
南方的男孩和女孩也与南方的阳光一样猛烈。在这座崭新的小城里,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有社团,有聚会,有正午的阳光,还有海岸线上的篝火。青春期的男孩子女孩子们总喜欢去KTV,他们会拉上我一起去。
看着眼花缭乱的果盘和花枝招展的灯光,我开始想知道陆然在干什么。
哪怕阿奔就在我身边,我也会想起那天和郁秋还有陆然的合照。那是在书店门口照的,和熙的阳光均匀洒在三个人的脸上,可三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时间过了太久,我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气氛为何如此了。或许这就是时间最厉害的地方,它总是能够平淡的把一切都给带走,卷进风里也裹挟进云里,最后把那么多记忆混合成一样的形状。
我想,只要有时间,就一定会遗忘的。
大学,社团,公告栏。
可能是阿奔的补习确实有用,又可能是我本身对于文学的天赋,我考上了我心仪的大学。阿奔却没来,因为我在考试之前和他分手了,他说要去一个远远的地方,要忘掉我的存在。
阿奔去了最北方,我留在了这座南方的都市里。大学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我参加了文学社的比赛。
还没来得及发送这封邮件的时候,电话被打响了。那头先是沉默,然后是空旷的回应。
“喂,何语,”那是一个沙哑但透明的声音,“是我。”
我呆呆地问:“你是谁?”
那头笑了起来,“我是陆然,你忘记我了吗?”
陆然也在这所大学,数学系,参加了文学社。
我去到街角的咖啡厅时是下午,午后的阳光慵懒又惬意。
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陆然。陆然正坐在最靠近窗户的那个座位等我。他没怎么变样,白衬衫,黑西裤,篮球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我走过去,他朝我招手。无辜小狗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和小时候一点儿没变。”我走过去,坐在他的面前。
“你也是。”他拿来饮品单,点了一杯西瓜汁。
他带我去逛了逛校园。学校很大,以至于我来了一个月也没有见过陆然的身影。他把我带回文学社,文学社的书柜上摆了一排的《飘》。
“郁秋呢?”看见《飘》,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很长时间的女孩。
陆然说:“郁秋不在这个学校,她去北方了。”
然后他问我:“阿奔呢?他跟着你来了吗?”
我回答他,“没有,我和阿奔分手了,他也去北方了。”
“北方是个很冷的地方,不是吗?”陆然突然说,“要去酒吧喝一杯吗?”
我谢绝了他。我已经好久不去酒吧了。
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图书馆。”
陆然说:“自从郁秋去北方读书后,我好久没有去过图书馆了。”
“郁秋去北方学什么了?还是编程吗?”
“不,她在北方学音乐,她说她对音乐感兴趣。”
说着,陆然把手机里关于郁秋的照片翻出来给我看。那是高考结束后陆然和她的合照,照片里她挽着陆然的衣袖笑得很甜。
“郁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我说,“陆然,你要好好对她。”
陆然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又没有说出来。
“她到北方去了,她喜欢北方。”陆然说,“我想要留在南方。”
“你还真是善变。”我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喜欢寒冷的地方。”
“以前是这样的,”陆然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但人总是会变的,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物质一样。”
“可你教过我,所有的物质变化都有起因,”我问,“你的起因是什么?”
他抿了抿嘴,“你说过你喜欢温暖的地方。”
我已经好久不喝酒了,但那天我破天荒的去了酒吧。陆然在酒杯里倒了一杯烈酒,那酒精顺着杯壁在空气中挥发,弥漫着香水与音乐的空气让我的精神也开始微醺。
我久违的觉得自己的脚有些碰触不到地面,轻飘飘地,我落在了地上。
陆然把我拦腰抱起。
他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不大。他把我放在沙发上,用冷水给我洗脸。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自己对他说:“陆然,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他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大了一些。
我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你还喜欢《飘》吗?”
“喜欢,我一直喜欢。我一直觉得玛格丽特是个文字天才,她笔下能写出的东西,比它本身的载体要更多。何语,你不是说你喜欢飘荡的感觉吗?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飘荡是什么感觉。”
车窗外的汽笛鸣了三声。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走过了好多南方的城市。我去看了好多崭新的地方,也有很多破旧的残垣。那段时间,我一直在走,走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在城市的夜空下,我第一次注意到异乡的星星居然会比家里的更加明亮。”
“你为什么要去漂泊,陆然。”
“体会不一样的生活。”陆然把所有的水都倒到了阳台上,“我安定太久了,安定的好像这个世界都开始一成不变起来。我想要在不变的地方寻找一点点新的变化,以此来适应……”
“以此来适应旧的变化,对吗?”我凑近陆然的脸,“但我喜欢的你,是安定着的你。我所有的执念所有对漂泊的渴望,不过是对你安定生活的无声宣泄罢了。”
“我一直以为你的目标是要找到实用的语言。”
“去他妈的实用语言,语言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骗局,”我趴在桌子上叫嚣着,“阿奔是,你也是,郁秋是,大家都是。全部都是骗子,全部都是不说人话的疯子。”
“你醉了,何语,你醉了。”陆然把我往床上拉,“你应该睡一觉,然后明天再和我说话。”
时隔那么多年后相见的夜晚,我和陆然,以一种极度尴尬的气氛结束了交谈。那天我起床后,我没有看见他。我也没有找他。
我想,人总是会变的。人所追求的东西也总是会变的。我不知道陆然在追求什么,可我知道我没有追求。
我所有的意识都只不过是为了年少时虚无的寂寞开解,我所有的谎言都只不过是为了展现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匆匆心动间残余的片刻留恋。
就和雨后的花朵一样,雨本身也是幼稚的。它或许从来不想自己的一夜狂风,也许就会改变花的未来。
二十二岁,我到编辑部工作,陆然不知去向。
编辑部经常会有来采访的学生,里面女孩子偏多,但时不时的也会有一两个男孩子。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子蹲在富贵竹的旁边,用手掐着叶片玩。
那天的天气晴朗,但我却没有缘由的想起了十四岁的陆然。雨天,叶片,还有小卖部一块钱一根的冰棍。
我本不应该想这么多。我的生活到此已经满足了。我可以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我可以喝着编辑部免费提供的咖啡,我可以看到南都天际边的岐江,我还可以在不想想象的时候做一切不需要想象的事情。
我应该是要这样过一生的。
可我还是想念陆然。
编辑部的主编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高挑男性。他邀请我们部门的编辑都去舞会。
舞会上,他邀请我做他的舞伴。我搂着他,跳了一支又一支。
他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在旋转时,我问他,“你喜不喜欢《飘》?”
他说,他从来不喜欢虚幻的东西。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要脚踏实地,所有的文字都应该要有最原始的意义。
他又问我:“难道你喜欢《飘》吗?”
我摇头:“我也不喜欢虚幻的东西。”
舞会这天是七夕节,到处都洋溢着粉红色的气息。在书店的橱窗前,我看到两个男孩站在玻璃前面。一个短头发的男孩用手捧着一本崭新的书,另一个男孩就在一边看着。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本书。”
“那我买给你好吗,做七夕礼物。”
男孩用小小的手在塑封前打转,“可是我还有一段时间就过生日了。”
另一个男孩牵起他的手:“没关系,生日我再给你送其他的。”
我突然就想起了放在床头柜里的那个没有送出去的娃娃。
我把娃娃拿到了邮局。我有郁秋的电话号码,我也通过她拿到了陆然的地址。我在信封上写下了陆然的名字,然后把它夹带在被牛皮纸包裹住的娃娃上。
“邮费有点贵哦。”一个人提醒我。
“没事。”我不在意,那人却从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既然要给我,直接来找我不就好了。”陆然拿过了那个娃娃,“我听郁秋说你在找我。”
“原来你在南都。”我说。
“我一直在南都,”他把包装着娃娃的牛皮纸打开,“其实你可以早一点给我的,不用非等到现在。”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执拗着手指,“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我就在南都,我哪也没去。”陆然说,“郁秋明明就给了你我的地址,上面写的不是南都吗?”
我说:“我没看。”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说:“是。”
他笑了。
“对不起,”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去图书馆坐一坐吗?”
我说:“我以为你不常去图书馆了。”
“我还是去的。这些年我在自己写点东西,有时候出版,有时候就放在网上。”他说,“我其实一直有在和你们出版社合作,只是你不认识我。”
我忽然笑起来:“你是卡曼多对吗?那个连载散文的作家。”
他也笑起来,“我以为你认不出来我。”
“本来是认不出来的。”我说,“但是你在月刊上刊登过一篇关于《飘》的书评,我记起来了。”
“那是我专门为了你写的,你说过,你想听听别人对这本书的看法。”
“可你在里面也没有提到你的看法,”我看向他,“那你还喜欢《飘》吗?”
他说:“喜欢,但不是喜欢虚无感。事实上,《飘》并没有虚无感。”
我向后退了一步,“那你喜欢的是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