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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我有一个故事 ...

  •   老李不是那种完美的不流泪的爷们。在晨瑶的记忆里,作为人们口中的老爷们,他哭的甚至有点多。但是,能让他哭的多数只是因为一个字,情。老李从来不会因为困难哭,一件事情无论是看似多么的绝望,他都会靠着他那股老黄牛般的吃苦毅力去化解。但是他的泪腺的确“脆弱”,老婆打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心疼的抱着孩子一起哭,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南门北门的躲着老婆孩子哭了一个月,每次回屋眼睛都肿得像个核桃。如今,他再次“脆弱”了。大年三十的早晨,家家户户都忙着沉浸在过年的欢喜中的时候,老李再次躲开了家人,到妈妈的坟头哭泣。
      这一年,老李58岁。
      这一年,老李没有了妈妈。
      “妈,我想你了。你在那边过的好吗?你看见我爸了没啊?我给你带了很多钱,你多花点啊,等你花完了,我还来给你送钱。”
      杨怡说活人相信鬼魂的存在是因为生者自己想得到安慰或者救赎。是啊,只有这样他们那空无的、无处安放的心才能找到一点慰藉。如果不相信另一个世界,如果活着的人告诉自己死去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存在了,那么活着的人的思念该何处安放呢?
      老李满脑子想的都是逝去的妈妈许金花,因为情绪的激动,汹涌的眼泪不断顺着他那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流下,流下来的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拉出了长长的鼻涕流。不过还好,这个时间没有人看见他。
      北方的冷风依然萧瑟,吹刮着地上残留的玉米叶子和零星的卡在桑条梗上的树叶发出几声撕破纸般的响声,偶尔传来几声乎近乎远的乌鸦的悲鸣。空中飘荡着无所依靠的流浪,树叶、塑料袋、纸片、玉米叶子,它们被北风席卷着,从东吹到西,又从西吹到东,从地上吹到天上,从天上落回地下。直到被挂在枯树的枝头或者被卡在某一处可以容纳卑微的它们的处所。
      此时的黄土地一片荒芜,除了树立着的光秃秃的栗子树、梨树等和那几垄因为主人家懒惰没有被砍掉的桑条,最显眼的就是这片拔地而起的坟墓。
      这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
      冷风吹动着老李的头发乱了模样,他的头发上只零星的点缀着几根黑发了,不靠近看的话,根本察觉不到黑发的存在,因风而起的凌乱让他更多了几分沧桑。他哭罢思念,四下望去,这片坟墓里,从他小时候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树立起了多少高出地面的坟头了,每一个坟头都是一个生命,而那下面埋葬的都曾经是他生命里鲜活的存在,甚至与他血脉相连。
      命是什么呢?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又要有死亡呢?
      北风的肆虐的呼啸,那坟墓旁边的花圈已经残破到只是零星粘着一些白色的纸花,那是村里刚去世的人,死于癌症。癌症,这个丰饶大地上的小村落里的人们以前以为这是只会从电视里才听见的词汇。可是现在这个村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这个病魔,被癌症带走的人之一,就是他的老友,李凤满。他将目光投向西北角,他的老友李凤满就在那里安详的长眠着,想到这里,又一股酸楚迎上了心头。
      他给他的爸爸、爷爷和李凤满也各自填了两把土,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走去。他年轻时候总是被人夸精神,他总是挺直腰板走路,像个受训的军人。此刻,即使他有意识挺直身体的时候,却不得不低头于身体的本能。由于疾病的折磨,他的腰板几乎再也挺不直了。佝偻着身躯走路,让他能更舒服点。尤其因为蹲时间长而从地上刚起身的时候,从后面看像是借力拐棍走路的老人。他起身后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右手撑着腰,又努力把腰往后挺了几次,每次都尽量让自己的背更往后一点。而每一次往后用力,他都不得不咬住牙齿忍受着从神经传达到大脑的疼痛。不过还好,总算是把腰挺直了点。
      他佝偻的背影留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和那些枯萎的树木庄稼一起,构成了一副黑白油画,只是稍微看上一眼,都让人莫名生出一股心疼痛。可是这看客只有两个人,苍天和大地。一个生养了他,一个将来是他的归所。
      晨瑶发现爸爸李长青开始改变是在他五十八岁那一年。他的改变体现在,在十月一国庆节的时候他开始吃了二女儿给买的螃蟹,吃了两个;过年的时候,喝了四女儿花七百块买的赖茅,穿上了三女儿花四百五十块给买的羊毛衫,还有媳妇花三十五块钱给买的皮面的棉鞋,那是他最喜欢的鞋子的类型。这一年,四女儿终于记清楚了他的脚码是四十码,她是个没常识的巨蟹座,经常记错自己的衣服尺寸,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在这危机四伏的社会中生存下来真的是奇迹。那一年,她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艰难,可是四眼望去的时候,她的眼里看见的都是为生活苦苦奔波的人,谁都不容易,所以也不必觉得自己特别辛苦了。但是那一年她真的很辛苦,那一年她二十八岁,在四个月之内换了三家公司。她还是没有逃脱她从出生开始就被笼罩的命运阴影,有时候她真的觉得一辈子就这样了,或许像妈妈杨怡说的一样吧,人的命天注定。虽然她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追随者,可是这二十八年的人生波折早已经让马克思主义越来越缩到的她的精神角落。
      她还是那么被命运遗弃着。
      她开始称呼爸爸为老李了,因为他的头发的确几乎完全花白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农村的人们活过五十的时候都这样开玩笑。以前孩子们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老李总是躲得远远得,在所有孩子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沉默更多。现在,他也会抢着接电话,抱怨大正月里别人都休班了,但是他一个休班都没有。抱怨跟他的老娘子吵架,被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是那样“小心眼”,不愿扔掉旧了得东西,哪怕是已经发了毛的羊油,他都不舍得扔掉。还有那些已经破烂到不能穿的鞋子和衣物,每次老婆整理出来要扔出去的时候,他总是会捡回来。以前过的穷日子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那时形成的观念,让他不能接受扔掉哪怕一针一线。
      当晨瑶经历了这一波三折过后,她已然被这生活的苦楚折磨的身心疲惫。这个时候看着头发花白的老李,作为一个农民,他在那个孩子如弃敝履的年代里,一步一个脚印的,一滴泪水摔成八瓣,一分钱分成八分花,以这样的精神养育出了四个孩子,而在这一路过程中,更是充满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虽然作他的负担之一,晨瑶一直旁观并参与着这艰辛,虽然她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尽孝,可是当自己真的脱离家庭,完全开始独立的社会生活之后,她才更深刻的体会了生活的不易,老李的不易。
      老李一直开玩笑,说自己这大半生也是人生如戏,他说等自己老了,他一定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可是,老李虽然上到了小学四年级,但是连拼音都不会用。不过虽然如此,这并不影响老李上进,他的吃苦耐劳简直令晨瑶觉得可以写进课本里,他甚至在五十八岁这一年,眼睛生了病以后,不会电脑拼音的情况下,靠着日夜拼命学习的精神,按部就班的拿下了汽车驾照。晨瑶觉得他有必要帮助老李一起写下他的故事,毕竟那些日常的点滴,早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深深印刻。
      老李的故事有着浓厚的时代色彩,但是并不影响他的英雄主义。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英雄,老李是晨瑶生命世界里最厉害的英雄。因为英雄的名字叫父亲。
      她,必须写下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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