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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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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青竹挤了一宿,赵芾半夜里被他胡乱挥舞的手脚弄醒几次,每次初醒时都很恼火,可一看到跟自己一枕之隔的那张青白青白的脸,心里却又没来由的兴奋——醒来时不是一个人,这样的情景已经多年没有过了。想到天亮后青竹还可以陪自己说话,没准还能表演些法术给自己解闷,赵芾便也容忍了这点小小的不尽人意之处,翻了个身背对青竹继续睡。一夜断断续续也睡得不安稳,窗户纸上微微发亮时赵芾便醒了,耳边传来低微的鼾声,有那么片刻时间这浅浅的富有节奏感的声音让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然而也只是片刻而已,却让赵芾彻底清醒了过来——这个来历不明长相怪异的小妖怪正在他枕边睡得香,若说昨晚他对青竹多少还有点顾忌,经过这一夜他却什么都不怕了,如果青竹真是害人的妖怪,自己此刻岂能还好端端的躺着?
赵芾一手撑着下巴,偏着头端详青竹的睡颜,看着他的轮廓随着晨光从模糊变得鲜明,青白的肤色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得不那么突兀,颈侧的褐纹被散乱的头发遮挡,而那双顶诡异的眼睛则隐藏在阖上的眼睑后面,从赵芾的位置看过去,青竹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而已,鼻子有点朝天,鼻梁上若隐若现有几颗雀斑,只是一个普通少年。
赵芾就这么趴在床上瞧青竹,直到天色大亮,他听见外面的脚步,接着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随后“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吴通端着盆热水进来。
吴通到底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再加上这十二年如一日的例行公事,怎么也不会想到赵芾床上竟多了个人。直到赵芾披衣下床走到他身旁,他才发觉似乎屋里和平时不大一样,后知后觉地朝那没了芙蓉帐的床一瞧,吴通险些魂飞天外。没等他回过神儿,赵芾已经拽着他走到屋外。
“王爷——王爷,那个……”吴通已不知该说什么,怎么王爷房里竟凭空冒出个人来?
“什么也别问,吴伯,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赵芾低声说道。
“可是……可是——万一被人知道——”
“不会的,这么多年,除了你还有谁进过我的屋子?”
看着赵芾一脸的坚决,吴通心下那个急呀:“不成呀,王爷!凭空多了个大活人,早晚会被发现的!”他终于知道昨晚上赵芾为什么会去热饭菜了。
“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准备他的饭食,也不用准备他的衣物,你只需要当作他不存在就行了。”
“您这是什么话呀……老奴我岂是乱嚼舌根的人,只是这个人是打哪儿来的,是个什么身份,王爷您可清楚?”吴通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透着邪。
“我很清楚,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赵芾岂是没有分寸的人?”赵芾的神情有些缥缈,又带着些许孤注一掷的决绝。
赵芾是什么样的人吴通并不清楚,虽然在玉津园中伺候了他许多年,两人的交集并不多,连话也少说,可他清楚赵芾骨子里恐怕并不是一个太有分寸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以藩王的身份跟着二皇子谋逆以至于身陷囹圄。
“你瞧,如今我也不图个什么,只想有个伴儿说说话而已,你就当他是一只会逗人开心的鹦鹉成不?或者三五日,或者一二十日,再或者等到开春,他也就走了,谁也不会知道的,好不好?”赵芾的眼神望过来,软绵绵的,带着露骨的乞求,吴通劝诫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老奴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可是王爷你……你自己要小心,若真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唉……”终是转过身慢慢走了。
赵芾瞧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回了屋里。
青竹还在睡,伸手伸脚地霸占了赵芾起身后空出来的地方。赵芾看着他的模样嘴角便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来,自己就着热水洗了脸,拿盐抹了牙,出去接着吴通送过来的早点端回屋放在桌上,这才去叫青竹。
“起来了,青竹,天都大亮了!”隔着被子晃了晃青竹,赵芾仔细瞧着床上的少年先是皱起了眉,打了个呵欠,然后揉在一团的五官舒展开,那双带着金芒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嗯……”青竹伸了个懒腰,把两条细细的胳膊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你这床上睡着好舒服,又软又暖和……”
“那当然啊,”赵芾把青竹的衣服放在枕头边,“不只冬天舒服,夏天铺着竹席既凉快又吸汗,可不比你的山洞差哦。”
“嗯。”青竹又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快把衣服穿上吧,冷得很——咦,你的枕头上是什么?”
“什么?”青竹低头看了看枕头,原本翠绿色绣着梅花纹的缎面有一大块被染成了深色,伸手一摸,湿湿的有点粘,再摸摸脖子,青竹恍然大悟:“真对不住,弄脏你的枕头了——是昨天被锦鳞咬到的地方。”
“怎么还在流血?你不痛么?”赵芾皱着眉问道。
“不痛,还有点麻麻的。”
“脖子伸过来我瞧瞧。”
青竹听话地挪到赵芾跟前,歪着脑袋,一手将颈侧被血糊住的头发拨开。
“这伤也不大啊……”赵芾仔细瞧了瞧。
“被金环蛇咬了就是这样,这还是因为我有道行,如果是你被他咬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没命了。”青竹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把赵芾听得一阵恶寒。
“你不要上点药什么的?”
“你有药吗?”
“有一点,在库房里放着,可是我不知道用什么药合适……你知道吗?”
“我一时也想不到,不过你带我去瞧瞧,说不定我看着就知道了。”
赵芾点了点头,道:“穿上衣服跟我来吧。”
赵芾的住处在玉津园中央,而库房则在西北角上,赵芾带着青竹沿着杂草丛生的石板道穿过一个小花园,再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廊下本是一片荷塘,当年引了五丈河的水进园子来植了荷花睡莲,因为多年不曾疏淘早就淤塞了,塘底长满了草,衰黄的颜色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凄凉。若在往日,赵芾见了这般景象定然会格外消沉,可是今日身后跟了个青竹,感觉便大不一样了。
“以前这池塘里都是荷花,很漂亮的。”赵芾指着脚下的枯草说道。
“真的吗?”青竹的语气充满了怀疑,“连水都没有,怎么长荷花?”
“那是因为水道堵了。待天暖和起来,咱们将塘子掏一掏,埋点藕进去,再放了水进来,等到夏天就有荷花了。”赵芾凭着想象说道,他也不知道就凭自己和青竹能不能把塘子掏好,也不知道种下的藕是不是真的能开出荷花,只是本能的想多找一个理由将青竹留得久一些。
“嗯……”青竹点了点头,“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说话间已走到回廊尽头,左边几丛乱糟糟的龙鳞竹,竹后一排三间小屋,本是园丁的居处,后来做了库房。赵芾拿钥匙开了左边一间,指着靠墙放着的一排柜子道:“里面都是药材,我也认不得,你自己瞧瞧,有用的尽管拿就是。”
青竹便去一个个抽屉的翻看,先是翻到几根拇指粗的人参,已被虫吃掉大半,青竹心疼得连呼可惜,赵芾凑过去看,见那参上一条条黄白色的肉虫蠕动着,不由得一阵反胃,连道:“连抽屉一起弄出去扔了!快扔了!”
“这是好东西啊!你不要了?”青竹用两根指头拈起一根人参递到赵芾面前,唬得他朝后一仰。
“不要不要,你拿开点!”
青竹一听便笑了,收回手竟把人参放进口中,使劲嚼一阵便吞了下去。
赵芾看得几乎快吐了出来,顺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喉咙里泛上来的酸水,道:“那上面有虫……”
“我看见了啊,这虫是拿人参养着的,可比人参还补呢。”
“你……”赵芾还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青竹又不是人,恐怕也不觉得吃这些虫子有什么不对,再多说也是白费口舌,于是只问道:“这个就可以治蛇毒么?”
青竹摇摇头:“这个大补,却不解毒,我再找找其他的。”
赵芾却无心看下去了,道:“你慢慢找,我出去等你。”说完便闪身出了小屋。
赵芾屋前屋后转悠了一会儿,便见青竹笑嘻嘻的跳了出来,于是问道:“怎么样,找到没?”
“找到了,”青竹把手里捏着的东西朝赵芾面前一递,“这个正合用。”
赵芾没有去接,只就着他的手瞧了瞧,原来是几株灰绿色的干草,乍一看跟池塘里的杂草差别也不大,不由得有些狐疑:“这个能解毒?”
“能啊,这叫金菊草,解蛇毒最好了。”
“那你怎么不吃?”赵芾想起方才他吃人参的那股干脆利落。
“这个捣碎了外敷才好。”
“哦……那我们就回去吧,回去找东西来把它捣碎了给你敷上。”
于是二人又一前一后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再次经过小花园时青竹在后面说道:“你的园子虽然旧一些,可还真不小,昨天在空中看着还不觉得,今天一步步走过来才觉着大呢。”
赵芾停下脚步道:“我昨日也看见你从空中飞过呢,起初还以为是看花了眼——你再飞一飞让我瞧瞧吧。”
“这还不容易?”话音刚落,赵芾只看见人影一闪,青竹便从自己面前消失了。
“啧啧……看来那些书里写的妖魔鬼怪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全是胡编……”赵芾赞叹了一阵,却不见青竹回来,连忙又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赵芾顿时慌了神,正想去找,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是了,青竹若是要跑,自己怎会追得上?这么一个破园子又怎么留得住来去自如的妖?原都是自己痴心妄想,以为可以留得青竹相伴,以为对他好可以换得他一时驻足,结果呢,一拿到解毒的药就跑了……人都跑了还要去找,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赵芾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越想越恨,既恨青竹不辞而别,又恨自己没出息,一口气堵在胸中憋得发痛。
赵芾正卯着颈儿钻牛角尖,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拍,然后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站着不动?”
他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去,身后那张青白青白的脸不是青竹却又是谁?
“你不是飞走了么?怎么在这儿?”赵芾别过脸不去看他。
“我又回来了啊,你叫我飞一飞,我就飞一飞给你瞧啰,难道我飞得不好?”青竹又跳到赵芾面前。
“你刚才在哪里?为什么我叫你都不应?”
“我就在树上啊,跟你开个玩笑,想叫你来找我。谁知你才走了几步就站着不动了,想是不愿来找我,所以我就自己下来了。”
“你……”赵芾很想抱怨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没有。”
“可是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啊,是不是吹了太久冷风?”
赵芾暗暗叹了口气,人的那点纠缠的心思青竹这个小妖怎么可能懂得呢,于是只说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青竹顿时睁大了眼睛:“走?我为什么要走?这里很好,我才不走。”
赵芾轻轻笑了一下,道:“不走最好,原是我想差了。”
青竹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一扯嘴角笑开了:“我知道了!刚才你以为我走了,所以才难过,对不对?”
赵芾一愣——这真的是个不解人事的妖怪么?如果只是一只会逗人开心的鹦鹉,又怎么会猜到自己的心思?
“对不对?对不对啊?”青竹还在一个劲儿地问。
“不对。”赵芾屈起指头在那张凑得很近的脸上轻轻刮了一下,“走吧,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