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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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1704年的深夜，纳维亚星系中央区亮起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灯光。
人类踏足的星系数不胜数，而纳维亚似乎只能够用贫瘠来形容。这里暴风肆虐，恒星之间的潮汐引力极不稳定，如果没有专人带路，舰队在到达中央区之前就会被风暴撕碎。
这个星系数从乌河裂缝脱胎而出，那是一个长度横跨几千光年的窄长黑洞，周遭布满垂垂老矣的星球，像是远古神话中的生出无数怪物的深渊。乌河裂缝不是人类的宜居星图，黑黝黝的小行星们像无数藏在深海中的礁石围绕着中央区缓缓浮动。亮起来的时候，像一丛即将熄灭的火堆。
纳维亚星系只有一个可供飞行器停泊的港口，它拥有悠久的历史以及足够敷衍的名字——“圣言”。
破破烂烂的港口连栏杆都只剩下一半，混乱的气流来回一甩，那点残破不堪的金属刮擦着生锈的连接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港口周遭的光线忽然扭曲了一下，一艘漆黑的军舰悄无声息地冒出头来。
驾驶舱的舷窗漏不进一点点光，舷窗下舱壁与地面的接口处有一道泛着冷光的安全指示灯以证明飞行机械运转良好。
艾尔德站在舷窗边，看向窗外，指示灯落在他眼中的冷光在漆黑的窗户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光斑。密闭的舱室给人一种错觉——那点不值一提的光斑是漆黑宇宙中唯一的光源。
有人来到埃尔德身后，“博士，我们还有十分钟到达关口。”
他是这艘军舰的舰长顾舟，但衣领边缘露出的一点狰狞伤痕将这个人身上温和的气质破坏了。这也是军部派他来护送艾尔德博士的原因——好歹看起来不像是一场合法的绑架。他极有耐心地站在艾尔德身后等待他的回应。
艾尔德.艾德勒，最高科学院首席研究员。他从黑暗中转过身看看向顾舟，像是没听明白似的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今年多大？”
久经沙场的舰长却垂下了眼睛对于研究院的不配合表示了退让，“博士，我们需要密匙。”
艾尔德不为所动，却也明白这是军方代表的极大忍让了，于是停止了那种答非所问的态度，恢复了漠然的表情，“我有纳维亚的最高权限，你们只能停在圣言港口前。”他凝视着窗外越来越近的港口，好像一座被围在风暴中心的孤岛。
顾舟不再坚持，与艾尔德并肩站在一起，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圣言港口，“明天就五十岁了。”
这位年轻的舰长上任不过三十年，竟然三分之二都在奉命与这位掌管双子基因塔钥匙的研究院抗争，这仅有的片刻竟是他们二人相识以来头一遭不带任何猜疑地相处，他偏过头看向冷淡的研究员，艾尔德深绿色的瞳孔上漫过窗外的灯光。
艾尔德察觉了他的目光，似乎也明白这位宿敌的心思。他对上顾舟的目光，伸出手落在舰长的颈部，这个动作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太过危险。但顾舟没有抗拒，甚至习以为常地偏过头以便于让艾尔德更清楚地看到那道伤疤。
“还疼吗？”艾尔德的手指细长又冰冷，顾舟轻微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感觉。他转过头想去看看这位同僚的表情，却被人当即按了回去。那双手似乎有千斤的力气，让他无法回头，这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感觉分外奇怪，出身显赫的中将当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始作俑者并未给出任何解释的话语。
艾尔德替他整理好领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港口到了。”
顾舟看到他有些过分苍白的脸色，感到方才那种怪异的感受更加强烈，近乎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艾尔德再也不会回来了。
1704年的时候，教皇的权利被架空，皇族成了吉祥物一样的摆设，北方星系的八位上将自行组建了军事联盟。原本按照教义，人类应当被种族绑在一起。事与愿违，这八位上将自觉越过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权利屏障，谁都想要在军部多占一分。直到最后一分颜面也被扯下甩在了地上，战争像火星一般烧穿了整个星图。
尽管那几位上将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最高科学院名义上仍旧是属于整个人类的，就像双子塔大厅前挂着的一行标语——“为了人类的至高利益”。
皇室与教廷成了一叶之舟，在惊涛骇浪中苟延残喘。但最高科学院不一样，它成了一块带刺的骨头，与其说是个科研组织，不如说双子基因塔是个图书馆。
人类最初跨出银河系的时候，向前面对的是致命的辐射，往后退是枯竭的星球与濒临死亡的太阳。这个濒危又渺小的种族短暂地意识到了“命运共同体”，人们坐在一起将目前所知的知识输入一座图书馆，然后由各个联盟派出最优秀的科学家进行整合与利用。所有的信息将被保存在双子塔中，包括每个人的基因ID。
那一批科学家一共有十六个人，他们的合影被改写成为一行代码，刻在双子塔的底座下。
最高科学院里储存着科学的过去与未来，没有人想要用未来开玩笑，也势必有人要将未来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
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像是青草一样冒出来，被塞进这座老旧的图书馆，像冲上沙滩的浪潮，将写在沙子上的箴言冲刷得面目全非。
留下来的只有双子塔和老旧的秘密。但进入双子塔的密匙只有首席才知道，上一位首席活到了200岁，最后在病床前看起来十分不情愿地将密匙交给了艾尔德。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毕竟大家一度以为双子塔要被埋进纳维亚吃灰了。
顾舟是韦德上将的嫡系，由他来护送艾尔德回纳维亚足够显示出韦德对科学院的重视了。这一点艾尔德心知肚明。
明天摄政的，又会是谁呢？
艾尔德的大脑像一片灰蒙蒙的湿地，他望着顾舟颈后纱布下的疤痕，植入的腺体已经在伤口附近扎根，长出了细细的血管。腺体移植手术很成功，过不了几天顾舟就会成为一个alpha。
但他尚未显现出无差别攻击性与躁郁倾向。
“短期内你不需要去福利院选Omega，你的身体各项指标与正常人没有区别。”艾尔德站在舱门前道。
顾舟点了点头，“一路小心。”
艾尔德摆了摆手，跨出舱门。
舱门缓缓闭合，顾舟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烦躁。双子塔太重要了，得不到就要毁掉。顾舟的仁慈心肠早在炮火中被烧干净了，但他仍旧不想纳维亚变成一座废墟。
舷窗外部是漆黑的，按理来说无法被透视，但顾舟总觉得艾尔德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这位博士比他大不了多少，但今天艾尔德看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没有了遮挡的颅骨，所有的秘密都会被公之于众。
顾舟偏头垂下眼睛看向站在“垃圾堆”中的艾尔德，心头被一种不详的冷意笼罩着。但下一刻他没有动作，仿佛只是在经历一场普通的目送。
站在圣言港口的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一窗之隔，那对即将交汇的目光都看向了虚无。
在这个世界上知识就是命运已经成了一个共识，反对者声音微弱，像是巨浪之下孤独的水母。
也算是情理之中，最为有名的反对者是冈特教皇，他担任大主教一百五十年之久，为三代继承人进行了施洗礼。无论情势如何，如今的皇帝见了冈特还是要喊一声“教父”。
冈特年纪很大了，他的心广博却又狭窄。教皇爱所有人，唯独无法容忍最高科学院。
但在军部的支持下，冈特教皇的反对犹如螳臂当车。
艾尔德在猎猎阴风中走向入口，传送门与港口的风格一致，像极了古人类生锈的防盗门。艾尔德几步上前，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接触的一瞬间，艾尔德的掌下亮起了红光，微弱的光线顺着他的掌纹游走，一直爬到他的手背上。
一板一眼的电子音：“密匙通过。”
年轻的博士收回手，跨入漆黑的传送位。
他周围的光线扭曲，无数星团与黑暗纠缠在一起。传送位四周布满了流动的的引力线，构建成了一个稳定的空间。墙壁是由透明的物质层构成，变换的景象照在这位乘客脸上，无数光斑掠过他的瞳孔。
一束稍亮一些的光线落在艾尔德的眼睛上，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照得分毫毕现。
“博士，欢迎回来。”空间中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
艾尔德没有移开眼睛，他专注地看着变换的景象，“赫默，你好。”
他面前的物质墙上出现了一张人脸，不知道当初给这个元老级别AI设置形象的是谁，赫默有一头栗色的头发，一身军装，从声音到形象都与真人一模一样，时常会让工作人员忘记他的身份。
赫默向艾尔德敬了个礼，然后盘点了一下艾尔德离开双子塔这些日子里所有项目的进行程度。
AI有做总结语的良好习惯，眨了眨眼睛，“一切正常，实验体1至116号生理机能良好，信息素水平阈值合格，但是情绪值较低。”
博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做任何部署。
“辛苦了，赫默。”
AI不会分辨人类的情绪，他只是再次敬了一次礼，“为了人类的至高利益。”说完，整个墙壁就暗淡了下去。
金属色的中央区就出现在了艾尔德眼前，中央广场上竖立着一个人体的雕像，是按照达芬奇的名画建造的。有趣的是设计者的名字也叫达芬奇。
那些建筑之下有许多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他们的头发被剪成一模一样的长度。远远看去像是雪白的幽灵，他们的眼睛没有神采，黑洞洞得照不进一丝光线。
幽灵们不说话，艾尔德习惯了这样的注目礼，穿过人群走向在远处的双子区。跨过雕像之前，艾尔德像时想起了什么，对着半空道：“赫默。”
AI闻声而至，化成了实体站在艾尔德面前，面对着那群实验体。
“我在。”
“修改实验体休息时间，明天之前，取消外出一切活动。”
“好的，博士。”赫默的眼睛转向中央雕像。
下一秒，“请各位回到自己的居住处，请各位立刻回到自己的居住处……”
通知声从雕像最顶端的匣子中发出，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慑人的警告。
站在最前方的实验体是个金发的男人，他有一双与艾尔德十分相像的眼睛，只是灰色更重些。他站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瞳孔中的深绿会被漆黑所吞没，只剩下了浓重的灰色。
这就是实验体1号，1号并不意味着他是第一个志愿者，而是因为他所有的指标都是最高的。
1号的脚步没有被警告催动半步，他盯着艾尔德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喊了一声，“艾尔德！”
艾尔德转过身来，看向1号。
1号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你的女儿现在在哪里？”他的神情天真如同稚子，无辜得像个不知情者。
艾尔德的瞳孔颤了颤，然后垂了下来，“福利院。”
博士的动摇只有一瞬间，再抬起眼他又成了首席，“还有事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1号的心情值忽然就跌到了底，贴在他身上的检测仪及时传输了数据。有什么蓬勃的情绪从他身上迸发了出来，实验体1号几步上前揪住了艾尔德的衣领。
艾尔德常年待在实验室里，没有什么运动细胞，当下被推得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就被人又揪了回来。
赫默发出警告，手指在1号的手臂上攥出指印，“1号，请停止攻击行为，否则将对你进行惩罚……”
1号充耳不闻，电流爬上他的神经，血管从脖颈开始像蜘蛛网一般爬上了他的脸。但他米有松开，1号像是气极了，眼角流出血迹来，“艾尔德，分配给我的Omega是艾琳。”
一道惊雷在中央广场上空炸响，实验体1号力竭，被赫默拖离艾尔德身边。
大雨倾盆而至，顺着艾尔德凌乱不堪的外套流下来。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衣领上有十个染着鲜血的指印。
艾尔德的头发黏在了额头上，挡住他的神情，“赫默，停下来。”
AI尽忠职守，默默退在了一边。
1号站在滂沱的大雨中，血迹在他脚下汇聚成了一坑浅红色的血水。
艾尔德隔着雨幕，低声说了句什么，1号没有听清楚，“什么？”
“你会照顾好她吗？”艾尔德看向1号，眼中带着近乎残忍的冷静。
那样的目光让实验体都觉得冷。1号盯着自己脚下的雨水，“不会。”
对方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以后仍旧没有任何动容，1号对上那双眼睛，“Omega对于Alpha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博士。”
说完，1号不再纠结于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转身回了实验楼。
艾尔德拒绝了赫默的伞，“不用跟着我了。”
从中央区到双子塔要经过一条细细的吊桥，中间是没有任何电磁信号的“真空区”。
被雨淋湿的衣服被风吹得又冷又硬，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怎么样，艾尔德的肩膀在半途中越来越垮，似乎就要被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压倒了。
这一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艾尔德刚才的命令，那条命令不仅仅是给实验体的，还有双子塔内所有的工作人员。
这让一切都变得很顺利。
联邦共和国科学院首席研究员艾尔德站在空旷的高塔中，他脸色苍白犹如开在双子塔门口的桔梗花。
“为了人类的至高利益，我将至死守卫人类文明的腹地，我将忠诚于世界，我将死而后已。”
艾尔德低声念了一遍他在进入最高科学院时进行的宣誓，这些句子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生命。
白色的桔梗花开得正好，在玻璃之外摇曳着，跟艾琳最后见他时身上穿的裙子一个颜色。他仅有的一点私心，允许他在最后的时刻念着他唯一女儿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艾琳，艾琳，艾琳……”直到哽咽。
他湖泊一般的眼睛溢满了泪水，窗外大雨蜿蜒而下。他最亲爱小姑娘的名字会给他莫大的勇气。
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巨大的玻璃墙，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在他脚下炸起，下一刻，火光充满了那双眼睛。
联邦共和国科学研究院首席研究院艾尔德.艾德勒死于新历1784年，与双子塔一同永堕黑暗。人类文明的腹地陷落于最后一任首席之手，无数文件机要消散于那场举世震惊的大火中。双子区坍缩，几乎全部的工作人员都死在了里面。中央区周围的引力源失效，传送位失效，纳维亚星系陷入完全的混乱。
同年，冈特教皇逝世。教廷彻底分崩瓦解，上将们纷纷自行独立，人类进入一个无序而残忍的时代。
这个时期被称为“永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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