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白骨》水墨灵犀

13、第 13 章

　　淳熙自接任大宫女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宫的丫鬟来了个等级换水，行事又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一时间连太监总管也惧了她三分。

　　这天晚上，她忽然想起了八皇子。

　　上次之事后，不知他怎样了？不论如何，总该再去打探一番。

　　但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这晚，直等到更深人静了，她才披衣起身，悄悄出去。

　　印雪轩门前的湖水中，长满了绿色的浮萍。水中暗蓝杂黄，如一条条细纹缎带。无人会记得，如今这个野草疯长、不似人居的地方，从前也是静美的。春之花，秋之月，朝生晦，暮生霭，年少的裙衫，少女的罗袜。

　　淳熙走到门口，微微皱眉。

　　木门破旧，轩窗年久失修，冷风直入。伸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就提起裙衫走进去，心道：我也只能半夜过来了。反正他是个傻子，应该没什么的吧？

　　把门掩好，她走向屋内唯一一张木桌，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白天的时候，她借口自己身子不适，拿到了些药材。那日他落水后起身，风影将他送回印雪轩就不错，是绝不会管之后的事情的。发烧生病就在意料之中。

　　放好东西，走过去看了一眼。见他熟睡，便伸手试了试他的前额，果然。

　　然而这傻子生病的严重程度比她想象的重。事实是，他那的湿透了衣服在身上穿了一整天。接着就开始发烧，一直到今天。

　　她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说什么也是她救起来的，现在竟搞成这个样子。她从未能真正体会过一个傻子的心态，也不知道那是怎样。难道，是对自己身体的冷热疼痛也毫无感觉吗？

　　若自己将药放在这里就走，这傻子也不会知道要自己吃吧？等六公主和五皇子发现他没死再来这里的时候，又一定会查这些药是谁送来的。

　　唉……谁让自己上次偏要救人，又不太想见这傻子病死？她心里嘟囔着，起身去熬了药。

　　我是在觉得，这是在救赎以前的我吗？她一面煎药，就一面这样想着。

　　说起来，她连八皇子的名字都没打听过。没有谁和她说起过这个人。

　　夜里的钟点清晰流逝，生火煎药的间隙，透过一扇破窗，瞧见高天上一轮婵娟皎洁。月华轻漫下，草色入目，萤萤幽绿，残红疏落。药气和着炉上的蒸汽熏得她身上微觉燥热，便站起来。

　　两个时辰后，当她端着熬好的药来到他床边，那傻子竟醒了。通红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眸子看着她。

　　“你醒了啊。”她坐到他床沿边上，半是无奈地端起碗勺，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这药味苦。”

　　“我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看你的。你若不喝，可真是太对不起我了！”她又长长叹了口气，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只觉得两个眼皮打架。

　　强撑着把眼睛睁得老大，谁知那傻子还只是盯着她看。

　　“你病得快要死了！”她苦笑道：“知道死是什么吗？”

　　“姐姐……”傻子终于冲她说话了，嘴边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他的眼中毫无忧愁，好像对自己的处境和状态茫然无知。

　　淳熙不知自己哪来的这样大的耐心，劝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你若死了，就再也没办法和你那几个皇兄皇姐玩了。”

　　“要玩！”他忽然一坐而起，“要喝，要喝！”

　　“喏，”淳熙见他这样子，内心不明来由地生出一股悲悯，这令她自己感到惊讶。不过，他总算是愿意喝了。

　　“你的手没力气。躺下，我喂你算了。”她的声音既柔和，又像是命令。傻子发痴了一会儿，依言乖乖躺下了。

　　“姐姐。”

　　“喝药别说话！”

　　喂他喝完药的时候，已经天将破晓了。

　　她收拾好碗勺，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地舒了口气，看着外面的天色说：“这下我真该回去了。壶里有热水，你自己喝。桌上是一些糕点。下回……”扭头看了一眼，“下回我再来看你？”

　　傻子还是在床上哼唧着姐姐，淳熙已风一般出了印雪轩的门。

　　眼下这个时辰……不行。她琢磨了一下，便往后门出去。

　　一棵粗大的桃花树却映入眼帘。

　　它给人以参天的感觉。桃花繁盛茂密，如粉红的云朵，盛大地开满了整棵树。树脚下堆叠着层层的花瓣，干干净净躺在泥土里，看上去是一方干净的天地，从来无人踏足。

　　她的脚步给眼前桃树绊住了许久，而后，情不自禁朝它走过去。

　　虽是树，却仿佛有灵气一般，会说话。她忽然起了兴致，蹲下身，伸手鞠了一捧桃花瓣。在皇宫这种地方，怎能见到这样一棵不循规矩的树呢？真是怪事。

　　这棵树上的花骨朵很大，花瓣也大，柔软的铺满了她雪白的掌心。她凝视着掌中的花瓣，又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印雪轩”。

　　咦，这里的土不错，树也好，又没人。她倒有好久没喝桃花雪了，不妨在这里埋上一坛？想到这里她嘴角上扬，伸手将土面上的桃花瓣都捧开，指腹在土里按了一下。

　　不过，这下头好像有个硬东西……

　　起初她以为会是一块石头罢了，谁知却发现那硬东西似乎很大。指头慢慢探索着，她的心忽被刺了一下。再细看时，才发现是一句骸骨。

　　淳熙静住了，呆呆的一动不动。

　　骸骨雪白，桃花鲜艳。桃花掩骨，在此寂静无人之地，多久了？北齐皇宫里，竟也有这样的所在？这具白骨的主人是谁？是男是女？又是谁把他埋在这里的？

　　说来巧的是，小时候她曾听娘讲过一个传说：把一个已故人的尸身埋在千年古桃树下，得到天地灵气的滋养，等到未来某一个时候，他就会复活。但前提是，埋骨的人心中对他有着不变的刻骨的爱。她自来是不信这些的。可现在看到这一幕，却叫她回想起来这个传说。难道北齐也有这个传说不成？

　　就算这个传说能成真，那么，对埋骨人来说，需要看不到所爱之人，却守着刻骨不变的爱到白头，且爱人归来不知何期。如果说爱的人回来时，埋骨者却已死了，岂不又是一场白白错过么？

　　正想得入神，指腹不由摩挲过白骨。后面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一回头，竟见是傻子出来了，依旧傻傻地看着她。

　　他还是对她笑，说道：“姐姐。”

　　“诶，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还病着呢。”她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傻子嘻嘻笑，指着桃花树下的白骨，“球……”

　　淳熙失笑，“这里没有球哦。”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真是个小傻子。”

　　他突然小步朝树下跑过去，双手一捧捧捧着桃花洒下，嘴里叨叨着：“球！有！”

　　她在他身后看着他，发现那具尸骨很快就被他的桃花瓣又重新埋了起来，不由想道：看来他应该是和这句骸骨的主人有着什么关系。可他毕竟是个傻子，什么也问不成。

　　过了一会儿，忽然拍自己脑门儿：哎，她管这么多干什么呢！？

　　“姐姐！”眼前忽飘过阵阵缤纷的桃花雨。他跳起来，将一大捧桃花瓣从她头顶洒下，又跑到树下去摇树，一片花雨遂纷纷乱乱的，拂了她一身。

　　她看着他，有些恍惚。心道他生得俊美，怎么却是个傻子呢。

　　“你知道一个传说吗……若爱人已故，埋他在这样的桃花树下，说不定未来某日他会归来……”她的眼中带着笑意、迷离。顿了顿，抽了口气道：“罢，与你说了这么多。我误入这里，原是看这树下的土好，悄悄想着能否借我埋酒呢。”

　　她笑着指了指树下，“你有桃花，我有酒，不是正好么？”

　　傻子看着她，呆呆的不说话。

　　“自入了这宫，我都有许久没喝到桃花雪了。本来也快忘了的，可你这树，”她仰头望了望。树梢顶上是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温暖的阳光。“确实长得好啊。若没个千百年，滋养不成如此灵气。我觉得意外的是，这样的树还能存在于皇宫里。但仔细一想罢，却也一点都不意外。印雪轩也是如这棵桃树一般的存在，不是吗？”

　　“哎，你快回去歇着呀！到底是傻子，不知道自己病着。”她无奈地看着他，“时候不早，我也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