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蒹葭 ...
-
他骑着马，走到岸旁，先生今日又斥责他了，说他写起诗来胡编乱造，有失名门气度。一气之下，便骑马离开学堂。
他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上，抚摸了一下马背。他踢了踢河边的石子，整个河岸长满了青苍苍的芦苇，初秋的寒气让他微微缩了缩身子，他走到匆忙，身上就只穿了件薄袍。
忽然，有个清瘦修长的影子在河岸一闪而过，影子瘦长纤细，像极了父亲身边的小厮。他立刻警觉起来：莫非父亲知道自己跑出来了？
父亲平日虽对自己疼爱有加，但在学习这事严厉至极，幼时顽皮捣乱，可没少挨父亲的打，那巴掌厚的戒尺打下去手掌要好几天才能消肿呢。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望对岸，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中，他勉强看清了对岸的人，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身上穿着件青灰色的禅衣，站在那儿，往对岸看着。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而纯洁，仿佛能倒映出天空的影子。
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乱跳，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想出来。
他盯着她，走出了芦苇丛。
她也看见了他，然后微微愣了一下，脸微微一红。但下一秒，她的眼神看了一眼他的衣服，犹豫了一会，跑开了。
他下意识的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袍子，是黑色的。黑色的贵族的专属色。他又记起刚才她穿的是青色，青色是平民的象征。国家有法律，贵族与平民不能通婚。
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毛，却见她跑了出去。立刻逆着流水去追赶。
河岸曲折悠长，道路险阻难攀登，衣服又长且累赘，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了，但他立刻稳住身形，继续追赶。
寻常女子的力气怎比得上经常训练的男子，他一会儿就追上了她，她在河州之中，脸蛋因为跑的匆忙而发红，正捂着嘴喘气，额角微微渗出汗水，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
他多想走进她的身边啊，可身上的衣裳溅上了斑驳的水花，显得皱皱湿湿的，要是被她看见了，岂不是......
不由得的，他痴痴地站在哪里，一手抓着衣裳，一手挠着头发，竟不知什么办才好。
看着他这个样子，她不由得轻轻一笑。
她的笑声清脆甜美，让他想起那次代子（诸侯王嫡子的别称）宫里的编钟，敲击起来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
他的心再一次砰砰直跳，望着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微微一怔，脸更加红了，再一眨眼，她又不见了。
他再次六神无主起来，但很快恢复了神情，脸也通红起来，彳亍了半天，最后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那般：“我会回来的。”
然后立刻转过身去，向拴着马儿那棵树上走去。
他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了学堂中，他这次逃课出去，不知父亲又怎么惩罚他呢。但想起河边的那位女子，心里觉得这顿打很值得。一想到她和她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心中便激动起来，他想着，自己一定是喜欢上她了。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总觉得他们还会再次相见，便说出那句“我会回来的”。从前先生说一见钟情这个词的时候，他还不屑一顾，但今日，他忽然觉得先生诚不欺他，连带着，先生见他回来进门塞给他让他写一首今天外出的，他以前最厌恶写的诗都变得美妙起来。
他立刻铺开竹简，脑中回忆着今天见到的她，便抓起毛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下来。
先生见到他这样有些惊讶，便看了看他写的诗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字字未提遗憾，却满是惆怅，求而不得的苦闷，心上伊人的可见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加深着渴慕的程度。以下两章只是对首章文字略加改动而成，这种仅对文字略加改动的重章叠唱是《诗经》中常用的手法。具体到此诗，这种改动都是在韵脚上——首章“苍、霜、方、长、央”属阳部韵，次章“凄、唏、湄、跻、坻”属脂微合韵，三章“采、已、涣、右、浊”属之部韵——如此而形成各章内部韵律协和而各章之间韵律参差的效果，给人的感觉是：变化之中又包涵了稳定。同时，这种改动也造成了语义的往复推进。如“白露为霜”“白露未唏”“白露未已”——夜间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气温升高而融为露水，露水在阳光照射下蒸发——表明了时间的延续。
先生不由得拍手称赞：“妙啊！”
他此时还沉浸于回忆中，无法自拔，心中有人，莫过于此。
回到家中，父亲听说先生夸奖了他，十分开心，常年打结儿的眉毛这时一下子舒展开了，但看见诗的内容，微微皱了皱眉。他心中一惊，害怕父亲得知自己出去玩用戒尺惩罚自己。
父亲微微叹了一口气：“诗句中的伊人可是你的心上人？”
他微微一愣，转而欣喜，虽知父亲不会同意他和她结婚的，但他不介意一辈子不结婚，他的心中有了她，便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不管是名义上的还是真正的。便点了点头：“是的，父亲，儿子心仪这位姑娘。虽然她是平民，但为了她我可以选择不结婚。”
父亲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道：“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迁就你，除了学习和婚事。今天在朝堂上，君上听说你过弱冠，最小的公主刚行及笄之礼，指定你为驸马爷，日期订在仲秋节。”
“.....”他咬了咬唇，攥紧了拳头，他真的很想反驳，但他知道他不能。伴君如伴虎，若是此时不悦之情被人看见了，定会抓住把柄。
他虽身于贵族之家，却连自家最喜欢的人都抓不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能让他迎娶他不爱的人，他苦笑了一声：“儿子知道了。”
他松开了手，掌心因为用力过猛渗出点点血花。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那些话本上的因为指腹为婚而棒打鸳鸯的痛苦了，仿佛印证了他诗句中的“求而不得”的意境一样。
他多想跑到朝廷上，指着君上的鼻子狠狠臭骂一顿，可他不能这么做，他无法承担君上一怒之下株连九族的后果，可他的心里真的容不下一个人了，他想，他可能爱上她了。若说惊鸿一瞥过后的一见钟情，那也仅仅是喜欢而已，但此时他闭上眼睛便是那清脆的笑声，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了。
如果，活着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或许这就是身于贵族之家的悲哀吧。
他闭上了双眼，将眼底的湿润憋了回去，任它们滑入心中，咸涩的让他内心一疼。
父亲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注意到他手上的伤口，微微摇了摇头：“一时的激动也只是年少轻狂，你们才见过一面，又怎么知道适合不适合。一时的心血来潮来的匆匆去的匆匆，感情是细水长流的，门当户对虽然不能保证你们感情如漆似胶，但觉对是安全稳定的。罢了，天色尚早，你....唉.....”
他刚听了父亲这番话，内心苦涩如初，但听见“天色尚早”这句话，不由得微微一愣，转而跪了下来，向父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多谢父亲，孩儿不孝。”
说完立刻撒腿就跑。
“等等，穿这身衣服去像什么话。”父亲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这么莽撞，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见面也不打扮一下，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的确，上面溅慢了泥浆，不由得挠了挠头。
“衣服和水在你房间备好了，快点清洗，手上的伤注意别碰到水。”父亲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想父亲离去的方向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立刻回到内室沐浴焚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从房间了出来，从马厩里面拉出一匹马，翻身上马，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长鸣一声，想河岸边冲去。
当他到达岸边的时候，天已经微微黑了，岸边再次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就想他与她的初遇一般。他有些懊恼为何自己动作不能再迅速一些，但只要一想到那双眼睛，便心神荡漾起来，刚才的不快立刻一扫而空。
忽然，他看见岸边站着一个身影，身影清瘦修长，他按捺住心中的欣喜，牵着马儿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到很慢，仿佛走完了一生；他深情地望着她那双眸子，仿佛想将它刻入骨髓，再也无法忘记。
随着两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他忽然注意到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仔细一看，上面还镶着金线绣着的龙纹，他不由得一惊。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她轻轻开口：“实不相瞒，我是君上的小公主，今日偷偷溜出宫玩耍。不料却遇见了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的声音软糯可人，如同猫儿的爪子，轻轻在他心上挠了挠。
“可惜当我回宫，父王将我许配给了一位大人的公子，婚期订在仲秋节。”她微微叹息。
“我今天回家，父亲告诉我他也给我应下了一门婚事。”他眼里闪过一抹促狭，嘴角微勾，语气却是苦涩与悲伤。
“同是天涯沦落人。”女孩看见他嘴角的微笑，听出了他语气的苦涩，以为他是强颜欢笑，便忙安慰道。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她对眼前的公子一见钟情，看他百日里的服饰，也是富贵之家。不如今晚问出他的名讳，让父王改了这门婚事？她不由得微微欣喜着，但凭借父王的性子，估计不太可能会更改，她有些丧气。
“不巧了，我就是那位公子。”他微微一笑，无比温柔地看着她。
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直至身前的人克制而神情地吻了吻她的额角。
仲秋节，那场婚礼热闹非凡，他拉着她的手，迈入洞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蒹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