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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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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文人爱竹,多以用竹之坚韧不拔直节挺立来隐射清高自立君子之风。是以常有诗人咏叹“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甚至将竹作为书房或者庭院的装饰物。而高门大户,则更喜欢将竹作为墙院角落的一抹翠色,在华丽的装饰之下有一处清丽的景致。而竹枝锋利,也可作为看护院落的保障之一。
而太师林仲至家中处处可见竹林,前院甚至后院都种满了。只要是进入过林府的人都知道,林府太师最喜竹。故而很多人投其所好,送上多种竹品,湘妃竹,紫竹,甚至一盏千金的盆中竹也多的是。可惜太师都不屑一顾,一一退回,甚至烦恼时还会在朝堂上怒斥赠竹之人。所以林府只有最为普通的青竹。
要说林仲至,为公主驸马,虽然不能手握重权,却能被特许出入宫禁,为帝师为太子师,授封一个一品无权的太师之位,已经算是先帝爱重了。以他的才能,为数十载春闱总裁,多少官员皆为他的学子,就连着丞相沈之文手握重权依旧要礼让他三分。
如今他却要请辞去扬州荣养,多少人家心有了多种成算,却依旧猜不出林太师的看法。
今日,林府的前庭,多人请书拜谒,小厮跑了好几趟转达林太师之意,今日不见客。到了最后凡是到了林府门前叫门的,小厮都会提前说一句。
因为在林府的书房内,有一位大秦最为尊贵的客人,正垂手跪坐于太师的茶案前,亲自为太师斟茶。
萧祁珩一脸恭敬,将林仲至冬日收集起来的雪水取出两瓢,装入紫砂壶内,置于武火上煮沸。待煮沸后取三分之一的沸水将案上一只青瓷小茶碗烫熟,再小心翼翼的将上好的六安瓜片取出一小勺装入青瓷茶碗中。静置片刻,待沸水慢慢凉下来一些,再将烫水倒满茶碗三分之一处,玉手端起茶碗,打圈翻飞。
林仲至执卷坐在案前,一只眼越过书卷,看着面前的太子跪坐于自己对面,目不转睛,神色专注,将六安瓜片摇香,再去紫砂壶上下抬举冲泡,完成凤凰三点头。一股清淡的茶香便悠悠的飘过来,使得林仲至长吸一口气,将书卷放下,便见一只盛着黄绿色茶汤的青瓷茶碗出现在自己面前。
萧祁珩双手端来,收手,举止恭敬有礼,看不出是宸宫内坐着的尊贵的太子。今日他穿着一袭青白色长衫,素带束发,未佩玉带,只一把普通的竹扇插在腰间,倒像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
林仲至想起了数年前,也有一人跟他一样跪坐在自己面前,一脸恭顺,为自己斟茶,如今,成了九天之下至高无上之人,却不见了当年的模样,隐隐有了颓废之气。
林仲至一手端起,细细嗅香。观起茶汤,颜色清亮无沉淀。微抿一口,入口醇香浓郁,最是浓重,放下。萧祁珩拿起紫砂壶,将茶碗装至七分满。
第二口,茶味微淡,不似第一口那般浓烈,而是清淡的甘甜,甘泽入喉,齿颊留香。
再次拿起紫砂壶倒至七分满。
第三口,茶味更淡,香气已减,只有回味无穷。
这三口,便已经了却了这盏茶。
林仲至看着一边的萧祁珩,点点头,开口:“今日这茶,才真真是六安瓜片。殿下的手艺才真的到了极致,倒不像是从前那么过于厚重。”
萧祁珩作揖:“学生不敢。”
接着面露一笑,“这茶是老师的珍藏,学生不敢多放,免得老师心疼。”
从前他给林仲至泡茶的时候总是会多放两枚,以至于茶味过重,现在心境不一样了,也多喝了十年的茶,对茶有了不同的见解。
林仲至指着这茶碗:“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让你斟茶吗?”
萧祁珩看着案几,面色不变:“品茶亦是品心。”
林仲至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出现,嘴角的白髯都在颤抖:“坐吧。”
萧祁珩掀起衣袍站起,在林太师一侧的坐垫上跪坐下来。
“品茶亦是品心。”
林仲至眼带惆怅,似乎在回忆什么,“这句话,老夫也听人说过。”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眼中神色看向萧祁珩,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今日能得到殿下斟茶,实在是老夫的荣幸。”
萧祁珩眼睛一眨,眼帘垂下,密密匝匝的睫毛掩盖了眼眸:“母后说过,尊师重道,弃外物而识万物,修心也。学生居位以上,得到的都不全然是自己的东西,只有老师慷慨教授,学生才明白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萧祁珩口中的母后便是慈德皇后,以逝九载。生前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才女,知书达理,二七年华便名满京都。林仲至曾数见慈德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待人亲和,不骄不躁,是难得的女子。当今初为太子,便上书求娶,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也算是一段人间佳话。也不知为何,如今却开始沉迷于曲贵妃这般容貌妖艳,举止轻浮的女子了。
想起慈德皇后,当年去的也是突然,林仲至心中便是惋惜,看向萧祁珩的眼神也心疼起来。当年萧祁珩也不过是小童,因为早年聪慧,四岁便建了春希堂入学。皇后骤然崩逝,他消沉数月不语,而后又开始闷头苦读。
他看着心疼,耐心安慰,还好当今为太子挑选伴读,也许是有了同伴,太子也逐渐恢复了。只是眉宇间却不再见笑,与人对言时,虽表面礼貌,含笑,可笑意不达心底,终是封闭了自己。
九岁那年,他手书一副魏碑体的《饮冰寒书》为林仲至侧目,此后,萧祁珩一改往日苦学的隶书体,并为春希堂改名为临渊阁。
春希堂,是萧祁珩幼时入学时,皇后亲书的。意为春日将至,万物有希。
林仲至每每入宫授学,总会看见后换的萧祁珩题的匾额,年纪虽小,心情志坚,字迹稍显幼稚,却又一股不屈的傲意。
临渊,临渊,如临深渊,挣扎自坚。
林仲至站起来,从书柜上找出一卷裱好的白卷递给萧祁珩,萧祁珩打开来,正是幼年所写的《饮冰寒书》。
“殿下自小天资聪颖,十分得圣上皇后喜爱,曾一手隶书,为寿礼呈现圣上得圣上言此子为大成之子。虽途径坎坷,可殿下依旧是大秦太子,圣上唯一的嫡长子,任凭是谁都越不过去的。”
林仲至眼神坚定,不似枯槁老人一般眼神混沌,神色无力。他教育两代帝王虽然悯帝中途让贤,可曾经也是才学出众,如今再加上太子,未来等太子登基便是第三代了。
“既然是谁都越不过去,殿下守成即可,不必过分执着,跟圣上闹得这么僵。”
萧祁珩卷起那副书法,将绳子系好放在案几上:“帝王之念,不可深思,不可探究,不可指点,亦不可轻信。老师,您既然教授父皇多年,能看如今座上之人,还是当年那般心性吗?”
萧祁珩说这话越距了。
世人皆知,当今宠幸曲贵妃多年,九年如一日,甚至不惜将曲家从一小门小户抬到如今的高位。曲贵妃之父任从二品内务府总管,其兄有才无德却能任三品吏部侍郎,子侄更是为雍王属官,任礼部侍中,直接插手了皇室礼教之内。
曲贵妃更是直接能进出皇帝的泰安殿,视皇帝寝宫与理事殿如酒肆,出入随意不止还在理事殿中与皇帝享乐,将祖宗规矩视作无物。
多位官员都投身到曲贵妃阵营中,前朝后宫沆瀣一气,直指太子之位。若不是还有林仲至在中间周旋,再加上守旧礼官员以嫡长子为首,只怕太子之位就要易主了。而且上面那位的心思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既让太子处理大半部分的公务,却不阻止曲家一派勾结官员。
林仲至叹了一口气:“圣上的心思,吾等如何能够揣度。老夫即将离京,圣上对殿下的关注也许就会减弱一些,殿下需要注意曲家与镇北候府便是了。”
萧祁珩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不知是针对哪一家,他嘴角带笑,眼中却结着一层冰霜:“难道不是注意雍王吗?”
林仲至摇摇头,眼盯一处,似乎要将案几盯出一个洞来:“老夫总觉得雍王殿下似乎不像是他人所说的那么残暴。他虽未曾是老夫的弟子,却得幸见过几回,反倒有些少年心性。要说天真都不为过。”
萧祁珩一愣,若有所思。他曾听闻,雍王殿下已满十五,却因为皇帝不舍出宫立府,只在宫中居住。其长明殿时有侍女太监横死,而其属官也行事阴翳不似林仲至口中的少年人。
自己与这个二弟见得不多,重生之后见得更少了。他总是穿着蓝色皇子服,哪怕是大寒时也不换成常服,就只是加厚而已。大暑时也不脱下,圆领处时有潮红,发疹子。
重生之前,他记得最多的便是宫宴之时,他便会端着酒杯走到自己的面前敬酒,一双眼睛过分坦然,似笑非笑。那时萧祁珩对雍王属官咬紧自己不放,便觉得这个二弟演技高超,不是个光明坦然之人,再加上后来听到的那些传言。
萧祁珩麾下有一只影卫,保护他的安全,也会在暗地里查询消息。影卫曾报的绝对没错,若真像是林仲至所说,那做下这些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萧祁珩并未对雍王放松,只是应下林仲至的嘱托。
林仲至看着案几上的那卷《饮冰寒书》,突然笑起来。
萧祁珩被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到,回眸就见,林仲至拿起书卷发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老夫突然想起来,圣上也写过这么一卷《饮冰书卷》,只不过还没等裱起来发现就丢到火盆燎了。”
“父皇?”
林仲至点点头:“殿下不知道,圣上是庶子。先帝十三子,圣上为五子。一路过关斩将,后起勃发,才被先帝发觉,立为了太子。先帝也是庶子,对嫡庶之分并不在乎,能者为上。当年夺嫡之争何等惨烈,比起殿下如今可困难太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年岁长了,耳目不清,倒是不如当年了。”
林仲至前半段话还在讲述,后半段便变了味道,要是被有心人听到必然是要被冠上侮辱皇帝的罪名。也是帝师这般亲近之人,才能说出这样足以抄家灭门罪名的话来了吧。
萧祁珩不语,无奈苦笑:“大概是从前的得不到,如今更要牢牢抓住吧。”
四月底,林太师与会稽郡公主离京,两日后,梁州柳氏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