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臣》曲河星

35、第三十五章

　　流民能怎么样，当然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届时新的盟主一换，金棠城多少借此过生的商人百姓都得迁至别处，更何况是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民？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盛峥不信游不枉会不知道，只是他好似还抱有一丝希望，好像流民是他父母亲人似的。

　　游不枉毫无阻碍地读懂了盛峥隐晦眼神中的意思。
　　他肩背一松，无声地垂下头。

　　盛峥见他这样，心里莫名不太舒服，他十分不熟练地抬起手，掌心微微的，在师弟肩膀上拍了一下。
　　像是安抚。

　　金山派掌门之子兼大师兄——刘揭书迟迟不肯当面破谣言，没过两日，老盟主过世的消息就已经板上钉钉，各路人士愤怒高涨，直言“姓刘的小辈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时日一长，恐生变数，依我看......这武林大会还是早日召开为好，免得什么人都觊觎啊！”
　　金山派门前，一乞丐模样老者如是说。
　　一年轻声音道：“咱们丐帮闯荡江湖黑白两道，从不与什么所谓正道人士为伍，帮主管他们作甚！”

　　师兄弟四人混迹其中，游不枉听那老者声音熟悉，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了！
　　那“丐帮帮主”灰发颓颜，居然正是游不枉那日“救”下的老乞丐！

　　游不枉没多看，只觉当日是自己献丑了。
　　这时，一道白衣身影自天而降，身形凌厉，步法快得叫人看花了眼，这人落地时足下无半分摇晃，可见身法内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金山派外，各路就近赶来的穷酸英豪屏息一瞬。
　　这些“散客”大多无门无派或者出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俗称“小喽啰”。他们来此处闹事大多是讨点金山派“息事宁人”的好处，谁知晓偌大金山派竟然比他们还穷酸，半个字儿都没拿出来过，这下可彻底激起了喽啰们的看戏的心，耻笑不已，眼见着要将声势愈演愈烈。

　　白衣大侠凭空而降，金山派大门为之缓缓打开。
　　刘揭书掷地有声：“晚辈刘揭书，金山派大弟子，拜见齐前辈。”

　　门外众人中喧哗声一片。
　　齐前辈......莫非是齐术？
　　那位避世三十年的剑道巅峰，少年天才横空出世，数月之内连战十几个门派，无一不胜，这等怪物三十年前江湖便无人是他敌手，又闭关了三十年深造，怎么这个紧要关头出关了，还一出来就护着这污龊的金山派。
　　也不少人心思偏落地想：足足三十年，武林都没落得不像样了，他怎么还是这般年轻！
　　莫非真如古时传闻，剑术一道上登峰造极者，可葆红颜永驻。

　　杂七杂八的议论声尽数入了师兄弟四人的耳朵。
　　方漆够着脖子，朝游不枉挤眉弄眼道：“你说他一男的，要‘蓝’颜永驻作什么，要我看这传说根本就是假的，真要如此，天下所有的女修都得去练剑，早也练晚也练，谁不喜欢永远二十岁呐！”

　　盛峥慢悠悠吐出一句：“你看清了再说话。”
　　方漆脑袋上的疑惑沸腾得要冒泡。
　　游不枉摇头道：“这人不是那位剑客。”

　　方漆：？？

　　其实不难猜出，此人是个假冒的，一来关于那位的传说早已泯灭在江湖，三十年前多少人还没出生呢，怎会知道的那么详细，人一出场便精准猜到是他。
　　只能说，刘揭书这招拖延得还算妙，人群里恐怕藏着不少被买通的喽啰，这“齐前辈”刚一登面，戏就出了个全套。

　　盛峥索然无味，一挥手领着自家四个师弟走了。

　　游不枉这几日夜里总睡不好，一来金山派的事总往他脑子里乱窜，二来......则是师父的事。
　　那日，秋三娘听了他师父名字，顿时改了主意，不告诉他详明了，游不枉连着几句问，也只得到一句模棱两可的“你师父情债未了”。

　　情债？
　　游不枉被说得一头雾水，一来夏观主向来逍遥无牵无挂，也就他们四个师兄弟不时让他头疼一下，何时牵扯上情爱之事了？
　　莫非他老人家多年前避世还能是因为受了情伤？
　　这......未免太过荒谬，可以秋三娘身份立场，实在没必要编一个这么不像样的谎唬弄人。

　　游不枉晨起打坐时，突然又想：那程天桓不是善茬，不论如何，得去探一探才好。

　　金山派内，两厢僵持不下。
　　他们不比外头那群没头脑的人，已经将老盟主过世的秘密看得板上钉钉，只是没想到一向没什么心机的大师兄，居然藏了一回这比天还大的事。
　　于是原本刘揭书这顺理成章的掌门之位，也不那么稳妥了，一群弟子闹腾着说大师兄居心叵测，按门规该由二师兄继任掌门。
　　另一群弟子依然坚定地相信刘揭书人品，在他们眼中，“程天桓继任掌门”简直不合礼数，捡来的不比亲生的，传出去像什么话，更可况刘掌门生前就不待见姓程的，说他心思深沉，不可深交。

　　按理说，这等大事总该由长老投票选择，只是金山派这些年青黄不接，长老们一个个比去世的刘掌门还老，不是闭关修养就是四方云游，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直至今日，刘揭书才知道，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是多么大一个烂摊子。
　　门中上下乱成一团，还有外人虎视眈眈，只等他们金山派随着老盟主陨落也一道没落，再张牙舞爪地分而食之。
　　他也终于懂得了父亲临终前为何紧紧握着他的手，终不肯瞑目。
　　老盟主在时，天下门派尚且能维持这一分体面，等到人死如灯灭，旁人便再无所顾忌，不出两日，各大派的使者就要登门拜访，好言相“劝”叫金山派退位让贤了——哪怕如今这武林第一盟只是虚名一个，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江湖武林，从来都只是这吃人世道的分/身之一罢了。

　　地牢里的漆小师弟早在数日前便不见踪影，刘揭书问过，前一晚只有程天桓进过地牢，但出来时一切正常，并未带着人。
　　从小刘揭书想要什么稀罕玩意儿或是吃食，刘掌门一律不允的，他的程哥总能想方设法为他找来，然后两个人偷偷摸摸在柴房分食——他好似总这样无所不能，哪怕深陷牢中的人都能被他灭得无半分蛛丝马迹可寻。

　　如果内鬼是门内任何一个人，刘揭书虽说不忍，却也能狠下心，可这人偏偏是程天桓。
　　偏偏是他......

　　重压之下，三日后，金山派彻底撑不下去，由掌门之子刘揭书迫于无奈地宣布：刘老盟主已逝，掌门之位乃至盟主之位皆悬空。
　　最重要之事——武林大会，将于半月后召开。

　　一时间，下一届盟主之位花落谁家的闲谈八卦，好似在每个江湖人士的心尖儿上蹦跶——有自知之明者不掺和却在意，狂妄之徒夸口自诩，智武双全者跃跃欲试。

　　清凉山师兄弟四人在江湖中都算是无名无姓的小辈，几乎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只除了一人。
　　逍遥派大弟子——李苼。

　　此人先前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夸游不枉根骨，早已招尽了人厌烦，眼下主动找上门来，自然是被拒之门外。
　　李苼犹不放弃，堂堂逍遥派传人不知从哪儿练就的一身死缠烂打功夫，但他的”磨人“可和寻常人不一样，只是站在那里，也不说话，逢人路过便投过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一身苍白短命鬼的病气便让人不寒而栗。

　　杀生刚喊了声肚子饿，方漆就已经坐不住了，拎着刀哐哐走向房门。
　　这都什么时辰了，布菜的小二来了得有四五回，铁定全让这病死鬼吓得不敢出声。
　　方漆压着腹中咕咕响声，义正言辞地道：“我挨饿一会儿无所谓，不能让小师弟受罪。”

　　保持着打坐姿势的游不枉：“......”
　　他面无表情的想，也算是出息了，起码行事前知道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

　　李苼听见门后脚步声，嘴角缓缓勾起得逞的笑，哐啷一声，屋门应声而开，他很好脾气的低眉朝这位小少年笑了一下，看起来跟鬼打墙似的瘆人。
　　“是我唐突了，这顿我请客......”

　　话音未落，只听倏地一声，方漆已然窜至一旁厢房，不客气地喊了一声“小二，点菜”。
　　李苼“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又以恰到好处的声量，朝屋内两人道：“要不一起？”

　　旁听了一切的游不枉对自家师弟的态度转变早已习惯，略一点头，领着杀生走出门，在门口和李苼打了个照面，随即面无表情地落了座。
　　大师兄不在，他便得撑起这个场子，既然躲不过这个疯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失了体面不是？

　　——想到缺席的大师兄......游不枉凝眉微忧，自从来了金棠城，他看自家财大气粗的大师兄，又多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盛峥今日早早出了门，实在不符合他一贯“日头不晒脸绝不起身”的好习惯，游不枉想了许久，只能依稀猜出，和那件事有关。

　　——四足蜈蚣。

　　桌上好酒好菜，方漆没了大师兄冷眼管制，又见二师兄心事重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一下灌入了喉咙。
　　“嘶......好酒。”
　　这声感叹将游不枉心思拉回，他无奈地说：“少喝点。”
　　“没事儿，你不知道吧......”方漆一摆手，凑到游不枉耳边，神秘兮兮地笑，“师父屋子后院，那地底下藏着个酒窖，他肯定不知道......我偷喝过不知道多少回了，酒量早就练出来了！”

　　游不枉看他一眼，心说：就师父那武功耳力，能不知道你偷喝了？
　　无非是放任罢了，夏观主就这么个脾性，讲究顺心而为，教育弟子也是如此，从不压抑他们的本性天分。
　　正如穿云观没有镇派绝学，夏观主心里好像也根本没有门派传承，一心只有闲散逍遥罢了，平生只信奉二字——“随缘”。

　　嗯，他们穿云观观名也是这个。

　　对面李苼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
　　游不枉余光扫见一眼，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李苼看着比他小的几个少年，应当不会生出这种名为羡慕的情绪，更何况流露于色了。

　　饭毕，李苼犹未表明来意，游不枉先开了口：“你要是还像上回那样，说要摸我的骨，那还是请回吧，饭钱我还给你。”
　　李苼摇头，用那锋利的眼尾摆出似笑非笑神情，缓缓吐出三个字：“紫涂岭。”

　　游不枉一愣。

　　只见李苼露出“你果然感兴趣”的神色，继续道：“帮我个忙，我告诉你紫涂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