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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悬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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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池离开之后,洪宁清也没闲着,他一路小跑着去了北镇抚司,在之前他给严煜送饭的地方,找了一块不算很脏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胸中若擂鼓,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泛着一层薄汗,但眼神却格外清亮。
呼吸带着点拨云见日的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个清秀的少年抱着腿坐在廊下的时候,居然还能偷摸笑上一笑。
秋日的京城堪称人间圣境,这种不南不北的地势之下,能有这样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日子可不多。
天蓝的堪称耀眼。
他呆愣愣的看着天空,却没注意到走到他身后的吴敬玄。
“小宁清,你怎么来了?”吴敬玄惊讶地看着洪宁清,随后瞧了瞧四下无人之后,才拉着他进了北镇抚司,两人偷偷摸摸的躲在了大门后面。
洪宁清很有礼貌地问了好,“朝溪哥。”
相比于洪宁清的坦然,吴敬玄现在的表情和动作都显得格外猥琐。
“你是来找子安的吧。”吴敬玄尴尬地别过视线,大道之道的事情他也听说了。
洪宁清非常坦然地点点头:“嗯,煜哥在吗?”
吴敬玄摇头,“他不在,去战事台了。”
洪宁清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恐,“战事台,不是专门处理战时情报的吗?煜哥怎么去哪儿了?难道是要打仗了?”
想起之前他在严煜桌上看见的关于山西府的公文,他的脸色都变了。
吴敬玄立刻摆手,“那倒不是,他去战事台是有个案子的线索是那边的提供的,要他去一趟,仅此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小孩子的心思实在好猜,吴敬玄是揣摩人心的高手,洪宁清心里的那些想法自然是瞒不过他的。
他亲眼看着洪宁清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才继续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宁清,你别怪朝溪哥说你,你现在真的不应该来这里。”
南镇抚司孟益那伙人没一个好东西,那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占着高官厚禄,白吃不干活,心安理得地当国库的蛀虫也就罢了,也不知为何,这些人还就喜欢隔三岔五的来找他们的不痛快,尤其针对严煜。
之前洪宁清来找严煜,人前脚刚送走,后脚谣言就传的南北镇抚司和大道之道无人不知。
吴敬玄同严煜交好,自然明白流言不可信,可旁人不见得这么觉得。
严煜那个老杀器是没人敢动,但洪宁清就不一样了。
听了吴敬玄的话,洪宁清低着头,多少有些不自在,倒也算得上是神色坦然,“朝溪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次是我连累的煜哥,但是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吴敬玄诧异的瞪圆了眼睛,“啊?”
洪宁清接着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找煜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洪宁清咬着下唇,皱眉道:“从这个月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过煜哥呢。”
吴敬玄:“......”
现在他大概能想通,最近严煜总是一脸被人刨了祖坟的表情是因何而来的了。
吴敬玄佯装轻咳了一声,自己都没什么底气的说:“他今天的公务不多,我们早上的时候碰过面。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你回去等他好了,免得又要被人说闲话。”
洪宁清顿了顿,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顿觉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之前就已经连带着严煜被人编排,好不容易谣言有所平息,自己居然还这么不懂礼数。
他一张俏脸顿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的说:“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我马上就走,不用告诉煜哥我来过,免得他又要被人泼什么脏水。”
吴敬玄:“......?”
严煜那个老凶器还在乎别人泼脏水?他要是在乎,早找盆脏水一头淹死自己了。
吴敬玄刚准备追出去,就看见洪宁清魂不守舍踉踉跄跄的一头撞进了匆匆归来的严煜的怀里。
“这下热闹了。”吴敬玄小声嘀咕了一句,非常有眼色地将自己迈出门框的那只脚收了回来。
严煜呆愣愣地看着机缘巧合之下扑进自己怀里的少年。
虽然每日他都在洪宁清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守护了他的成长,但这种亲手介入其中,在少年的记忆中留下一段有自己温度的回忆,却是机会不多的。
这一个月来他早出晚归,甚至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说来也就是为了避一避这少年热烈而满含依偎的目光。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有种作为成年人的自负和孤傲。他满心满眼地认为,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这男人狂妄自大到了目下无尘的地步。
可谁又能否认在他这杀伐决断,几乎没有过情爱欢愉的人生中,这软绵绵的孩子没有带给他,所有他需要的东西呢。
做出故意躲着自家孩子的决定时,他觉得自己或许不会介怀,左右就是这么三两天的事情,若是忙起来,这种程度的不着家也不过是他出一次短公差的时间。
可他伸手接住扑来的心肝时,才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外派的三魂七魄终于平安归来。
“宁清怎么来了?”严煜眉眼之间的温柔明媚的几乎要闪瞎周围一圈围观者的狗眼。
吴敬玄一脸嫌弃地别过头,几个新来的小辈,下巴都快掉到自家脚面上去了。
严煜捏捏洪宁清的后颈,像是在疼爱一只幼兽一样,将人揉捏的没了脾气之后,才搂着人家的肩膀往北镇抚司里走。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了回头剜了围观的众人一眼,老杀器凶名在外,不管是路人还是手下,哪怕是吴敬玄,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严煜搂着人,像头狼一样,叼着送上门来的幼鹿,迈着四方步昂首阔步地进了自己老窝。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吴敬玄才转过头来警告地看着众人,“有些话百户大人不说,你们心里也要明白。”
几个新来的给吓得不轻,忙不迭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拨浪鼓。
最近在大道之道的流言,严煜也有所耳闻,他一个月不着家就是为了以这种不会落人口舌的方式,给洪宁清扫除障碍。
刚听自家孩子的意思,他似乎是接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学着用不同的思维方式给自己的思想减负。
但这原本应该是他作为年长者的特权,不过匆匆一月,他就错过了孩子的重要阶段。
孩子在成长,并且真的长得不错,这对所有家长来说都是好事,严煜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现在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居然在成年后的时光里,漏过少年这样惊天动地的一次蜕变。
他一颗只会对着洪宁清跳动的老心,像是被泡在了老陈醋缸子里,酸软酸软的不知如何是好。
“煜哥,我想我大概能明白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都是什么想法了。”严煜的一双星眸里,满含宠溺的柔光,他很喜欢听洪宁清说自己的事情,好事坏事他都照单全收,且能找到很多理由。
好事是理所应当,坏事是当应所理。
严煜笑了,“跟我说说看,你这是跟谁促膝长谈过了?”
洪宁清知道瞒不住他,倒也老实,“跟安先生。“
身在情报机构,又是大道之道走出来的学生,严煜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安棋这人,那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安先生博学广知,宁清若是喜欢可以跟他多走走。”严煜一边说话,手一遍不着痕迹地在少年身上游走。
这些日子他一直勤于武艺,身上俨然多了两分勤奋的痕迹。
在听洪宁清说完了今天一定要说的话之后,严煜还要接着为了案情而奔波。
“我有事情要处理。”严煜爱惜的抱了抱洪宁清,在对方逐渐黯淡下来的眼神攻势下,松了口,“不是非常着急,我可以先送你回大道之道去。”
洪宁清笑了,非常认真地点头跟着严煜往外走。
本以为两人许久未见要好好温存下的吴敬玄压根没想到,严煜不仅对旁人变态压榨,对自己也是一样毫不手软。
“这就完了?”进去没一顿饭的功夫就出来了,吴敬玄看着他们也不知这到底是谈的怎么样。
严煜瞥了他一眼,“不然呢。”
吴敬玄不说话了,他识趣儿地在两人身后老远的地方跟着,严煜平日里跟个催命的活阎王,现在倒是很有闲情雅致的带着洪宁清在大街小巷漫步。
这种阳间人的气息,只有在面对洪宁清的时候才这么浓郁。
吴敬玄还没缓过劲儿来,那头洪宁清就进了大道之道,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走,我有点东西要给你看。”严煜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吴敬玄长舒了一口气,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那个臭名在外的活阎王。
孙重檐的事情还没个结果,他的字迹依旧还是个迷。饶是锦衣卫情报网遍布朝野手眼通天,也还是拖了将近一个月才摸到一点线索。
吴敬玄看着几乎无所出入的两种字迹,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孙重檐,就是当年南疆平定一案中的漏网之鱼?”
严煜没说话,抱着胳膊看着窗外。
十二年前,锦衣卫还没有像如今这样臭名昭著,严煜还在大道之道读书,吴敬玄也还在哪个小巷子里流窜讨饭。
虽没有亲身经历,但说起此事,他们心中一样不轻松。
始皇帝的遭遇和经历倒是很像当年的楚霸王项羽,前朝末年朝廷腐败,始皇帝带着一帮家族子弟揭竿而起,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夺位之战。
出征之时,一共是家族子弟二十七人,而等到始皇帝登基的时候,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剩下不到七人。
始皇帝感念兄弟们的忠义,遂将其余兄弟分封位藩王,镇守四方。
一两百年间都还算安稳,一直到先帝爷的时候,这些曾经的草头王开始不甘于窝在小小的封地,想大权独揽。
先帝爷也是铁血手腕,毫不犹豫出兵征讨。始皇帝留下来的沉疴,存郁百年,却被先帝爷在五年的时间里,连根拔起。
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五位藩王竟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联合抗击朝廷。
据传言皆因先帝爷身边有一位得力谋士姓张,是他设计令诸藩王临阵倒戈,对同藩拔刀相向。
传说先帝爷对其宠爱有加。在朝令其统领六部,受百官朝见,在野连寝宫都可不必通传,径直而入。
也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平定五王之乱,受尽皇帝青眼的情况下,在七年前高举反旗犯上作乱,甚至差点亲手毁了他和先帝共同治理十余年的大昱江山。
“说实在的,若不是那个时候张先生年老体弱有心无力,手下人心不齐,犯了当年五王的错,”吴敬玄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才继续说:“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不是老皇帝还不一定呢。”
“南疆平定老皇帝居然下令屠城,真乃昏君做派。“吴敬玄冷笑着瞧了瞧桌上摊放的卷宗,“我看比那些蛮夷之人没高尚到哪里去。”
严煜没说话,心里却不得平静,若是这个孙重檐真的是当年南疆案的幸存者,那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当年别说是参与谋反者全部被处死,就连曾经被占领过的城池的守将也无一幸免。
他们从南疆出发,老皇帝平乱之后居然下令南疆城中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就地处决,甚至无视朝野之中怨声载道。多少老臣以头抢地,都没能阻止老皇帝的暴君行径。
这还不算完,之后好几年的时间里无论御史台如何上奏,老皇帝都坚持继续大清洗,不过是从明面转到暗地里罢了。
这个孙重檐,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在风口浪尖中活下来,那为何会到京城来自投罗网?又因何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京城近郊?
“当年的屠城和清洗,负责处刑的是锦衣卫,但这人却不是死在我们手上的,你觉得这是为什么?”严煜手指上卷宗,“还有这个字迹,那伙人需要拿走字迹的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销毁证据,让我们不知道这个孙重檐是什么身份,二他们要顺藤摸瓜,找其他幸存者。”
“七年前的反叛案,若是到现在清洗还在进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但动手的不是锦衣卫,这说明什么?”
吴敬玄走到他身边,“说明可能不仅是朝廷想要这些人的命,还有别的什么人。”
严煜没说话,紧皱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狠厉。
“走,去诏狱。”
不知来由的水声在诏狱一点儿也不奇怪,这里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或者响彻着惨叫声。
以至于你不能单凭声音去判断,这到底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个月前,常雨就搬出了死囚牢,分到了一间单人牢房。这里靠外面近一点,这算是对她招供的奖赏,越是靠近外面,惨叫声越小。若是运气好,赶上午膳前后有人进来,那还能看到一丝阳光,在终日不见天地的诏狱,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里的看守两个时辰换一次班,她只能通过他们换班的次数来确定当下的时间。
当她浑浑噩噩地从昏迷中醒来,她看见自己的牢房门口蹲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矮小整个人都藏在斗篷里,一点儿缝隙都没露出来,他对着常雨比划手势,常雨匍匐着往前挪了挪,努力眯着眼看清了,“任务失败。”
她刚想说话,一枚漆黑的长钉便直直地对着她的眉心而来,被刺入的瞬间,她耳畔传来大门开关的吱呀声。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太阳暖洋洋的,像是冬日里温暖的狐裘,即便是太阳西斜,开门的一瞬间,囚室里依旧洒满了阳光。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血丝自眼睑处顺势附着上来。她毫无生气的双眼依旧看着门口的方向,追逐那一丝光亮,直到阳光消弭殆尽黑暗笼罩,她才闭上双眼。
阳光只有一瞬间,而她的生命,也只有一瞬间。
诏狱的犯人,死了就死了,不过是早与晚的事情。
虽然心里明白,但在听狱卒报告的时候,严煜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吴敬玄难得的皱眉问:“人死了,我们怎么办?”
严煜没说话。
“要不我带人再去一趟她家里找找线索?”
严煜摇头,“她都死了,你觉得那些人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你吗?”
他无声的看着常雨的尸体,吩咐道:“拉出去埋了吧,找个干净一点的地方。”
阳光雨露已经短暂的来不及的欣赏,而生命又何尝比这些东西刚强。
走出诏狱的时候,严煜握着拳,冷冰冰的说:“案件封存,随时取调。”
吴敬玄点点头,“你觉得他们会再次犯案?”
“我也很希望不会。”
不远处马蹄阵阵,一个身着短打布衣的小厮翻身下马对严煜拱手道:“严大爷,我家少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