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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 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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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距宝石山正北方四五里地的一条小巷中。
四更的更鼓刚过,人们均沉睡未醒,一个低矮屋檐的油灯便挑亮了,灯光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纤瘦的影子。严冬尚未完全过去,那女子一边咳嗽着,一边麻利地披衣起来煮豆浆,待她昨夜磨好的豆浆全部煮沸,已过了五更,街上的包子铺已开了门。
明千雪将另外熬好的一碗滚烫的小米红枣粥端到床前,将床上那个男人搀起,然后舀起一勺粥。这是她的相公殷木,从她被卖到殷家的这一日,她就小心地侍候着他,已有七八年了。他缺一只左臂,右腿也不十分灵便,还有更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唉,她已经麻木了,不提也罢。
明千雪吹了吹粥,便递向他的嘴。殷木的唇刚碰到汤钥,便被烫得大叫一声,随后向那碗烫豆浆推去,只听“哗啦”一声,滚烫的豆浆溅了明千雪大半身。
“你这个臭婆娘,这么热就喂给我吃,瞎了狗眼啊!”殷木破口大骂道,将左邻右舍的好梦都搅醒了。大家无奈地叹一口气,都知道那个不中用的瘫子又在向他老婆找碴了。——那么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居然没有被折磨死,也算是奇迹了。
“我满以为粥已经冷了,不是故意的……”明千雪双目已含了两包眼泪,她用衣袖拭一拭泪,便拾起地上的碎片来。
殷木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少给我装委屈!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街头那伙王八羔子们眉来眼去的,别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敢做出一点儿对不起我的事,老子有你好看的!”不知哪根神经突然被触动了,发起雷霆之怒来。
明千雪重新盛了一碗粥来,小心翼翼地侍候殷木吃完粥,才挑着豆浆担子上街叫卖了。一边叫卖,一边眼泪却不争气地倾泻而下。忽然脚下一打滑,人就要扑倒在地,满满的一担豆浆也会泼撒出来。
正在这时,一只长满老茧的、强有力的大手扶住她的肩头,一担豆浆也被扶正,只可惜每只桶仍拨撒出去了小半桶。“殷夫人留神!”那人将她扶稳之后,手立即松开了,仿佛怕她有什么瘟疫似的,身子也立刻站得远远的。
明千雪脸上倏地飞上两片红云,她抬眼一望,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七尺昂藏的身形,一张紫棠色方方正正的脸,厚实的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长满老茧的指骨节粗壮有力。——他便是前街铁铺的王师傅。
“殷夫人一向体质不佳,实在是多休息为妙;今儿似乎气色也不大好,莫不是你相公又发作了?”
明千雪摇头苦笑了一下:“不碍事,像我种苦命人,摔死了反倒干净。”那眼窝里两串泪珠却叭嗒嗒往下直落,连右眼下的那颗滴泪痣都模糊了。她每日四更就起床熬豆浆、卖豆浆;待吃完午饭,又要开始马不停蹄地磨豆浆,准备第二天卖。常年累月地熬下来,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要垮掉,何况她一个二十五六的弱女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几贯钱,都喂进那个无底洞药罐子里了。街坊里都称她为豆腐西施,但西施有她这么命苦么,这种日子何时才熬到尽头?
“夫人还是想开些,日子总会熬过去的。”王师傅从袖里摸出几一串铜板,塞进明千雪手中,“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生活不容易,先拿着,以后给我送两碗豆浆去就成。”王师傅转身便走。他岂不知她的苦楚,可是他又能给她什么呢?他只有暗自叹息一声,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她。
明千雪还要推脱,却见街里街坊的门面都开张了,行人渐渐在这里聚集。她又担心被人看见,飞短流长,只得把一腔感激之情深藏进心底,目送那人转过九莲街的街角。
从此以后,明千雪每天早晨必然给王师傅送来一碗滚烫的豆浆,王师傅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王心慧,明千雪有时也顺手把铁铺里的什物收拾一下,拣得靠边一点儿。王师傅平日总是闷声不响的,但明千雪看得出来,只有在她来的时候,他那张紧绷着的脸才显得柔和一些。
“慧儿,吃的是什么?”这一日晚间,王师傅见女儿心慧中口里嚼着什么,一阵细微的芝麻清香扑鼻而来,便惊觉地问道。
王心慧赶紧咽下去最后一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对,吱吱唔唔地回道:“是雪姨在路上顺手给我的……”
“以后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王虎厉声喝道,王心慧从未见到爹爹发这么大的火,顿时满腹委屈,嘴一撇,哭道:“我本来不想要她的芝麻糕,可是她硬要塞进我兜里,我想还给她,她却已经走了。”眼泪已唰唰流淌下来。
王虎也感觉自己对孩子过于粗暴,语气放缓和了些:“不是爹想责怪你,别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拿的,特别是雪姨的。下不为例,不然爹可真生气了!”
王心慧乖顺地点点头,又迷茫地小心问道:“爹,雪姨是个好人,对咱们也不错,为什么爹总是对她冷冰冰的?我有好几次见她送来豆浆之后,转个弯就朝咱们的铁匠铺回望一眼,然后偷偷拭泪。”
“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多嘴!快去河里提一壶水来烧开。”他将女儿支走,胡思乱想了一阵子,突然抡起那只足有五六十斤重的大铁锤,使出平生的气力狠狠砸在烙铁上,一锤复一锤,直砸得火星四溅,浑身挥汗如雨,似要将满腹思绪全都倾泻在烙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