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柒传》寒烟暮雨008

28、寻 衅

　　待得我们赶去正厅，已然迟了，屋子里乌泱泱地站了一地的人。三朝元老杜瑞海，瘦削的脸，淡淡的眉毛下，一双慈目炯炯有神，微微下陷的眼窝里，还是在悄悄诉说着曾经的沧桑岁月。头发梳的没有一丝凌乱，一根根银丝却还是清晰可见。身穿一件银色长袍，整个人看上去又慈爱又庄重，有一股威武之风。
　　杜立璟带着我，给祖父，父母亲各自请安好敬了茶，再由着婆子介绍这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一溜儿敬完茶，认识了一遍，脸都笑的要僵硬了，腰都已经直不起来，也还得强自撑着。看着身后红药手上的托盘里收了不少礼物，心下也欢喜着，好歹这一通磕头也是没有白磕。婆婆给了一对说是祖传的翡翠玉镯，两个嫂子一个给了一对东珠耳环，一个给了碧玺珠翠手串。私下瞧着，公公倒还是笑语晏晏，母亲却未必是真的笑的那么开心。心下也自疑惑。
　　此时杜老爷子放下茶盏，拈须笑道：“璟儿如今也娶妻了，这个孙媳妇儿甚合我意，老夫的心愿也就了了。如今我杜家，历经三朝不衰。自瑄成帝，梁文帝，直至武帝年间，靠的是励精图治，勤勉治家，所幸我杜家儿孙各个勤奋，如今鸿儿已官至京都太常寺少卿，佑儿也已官至奉天府尹，已然是大不易了。如今璟儿也都成亲了，假以时日，也必然不比你两个哥哥差。”说完又拿起茶盏，吹去浮末喝了一口。
　　此间正厅无一人敢说话，鸦雀无声，可见家教之严。
　　“家里女眷，也都需各自帮衬，自古妻贤夫祸少，鸿儿他娘，家宅安宁是最要紧的，你要多加看顾了。”
　　“儿媳知道了。”此时我那婆母杜孟氏忙起身作礼低头领命。
　　“嗯,甚好！如今孙媳妇我也看过了，我跟着你大哥大嫂仍旧崇兴县老家住着，这几日边走，你们时常想着回去看一眼也算是尽孝了。”杜老太爷声音洪亮，说完一篇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可见乡下空气好养人，倒是个长寿的。
　　“如今，璟儿才刚成亲，父亲你，怎么也该着在京城多住一些日子。”我公公杜恒远也赶着起身上前俯身请求。
　　“嗯，反而是乡下住的自在些。自不必多说了，一早儿闹到现在，我这孙媳妇儿只怕是饿了，传膳吧。”一语未了，丫头婆子们立刻端碗的端碗，上菜的上菜，我才惊觉这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了。当下便朝着老太爷嫣然一笑，走上前去扶起他离座，说道：“祖父说了这会儿话，还这么精神矍铄，果真是老当益壮，英雄不减当年。七儿在家中也常伺候着，若是祖父不嫌弃，七儿便扶您去用膳吧。”
　　“乖……”老太爷被我说的哈哈笑着，拍了怕我的手。站起来随着我走到桌边。杜立璟不动声色朝我看了一眼，对着我笑着眨了一下眼睛，我只当看不见，刚一转身，冷不防一个软软的小团子扑到我身上，差点将我撞倒。
　　“你走开，你是坏人，你来了我三叔以后便不能陪着我玩了，你走，你走开……”那小团子四五岁的年纪，个子小，手劲儿倒挺大，小拳头不停滴往我身上招呼，打的我痒痒的。
　　“墨儿，越来越没有规矩！”大嫂子赶紧几步过来，将那小团子拉开，还犹自沾着眼泪不服气地恨恨地看着我。
　　“怎么会呢，墨儿这样可爱，以后不仅你三叔陪你玩儿，还多一个婶子也陪着你玩儿，好不好？”我蹲下身子，招呼了一下红药，幸亏早有准备，各自都备好了礼物。我拿出一个银制九连环和一对金手镯来，递给他，“诺，你看这个是什么？得空儿，婶子教你怎么解，好不好？”那小团子就着我手上瞧了一会，立马止住哭声，推开金手镯，拿了那个九连环，琢磨道：“这是什么？三叔从来没有带我玩过，汤圆也没有这个。”
　　这时一个发饰简单的绿衣女子走上前道：“真是对不起，我刚刚带着墨儿在花园玩儿呢，一时没有看住，他非要来这里。璟哥哥真是对不起，都是凤儿的错。”那声音温柔如水，我抬眼一看，正是那日将我卖进妓院的薛凤儿。倒是胆子大的很，居然敢，真的来了杜府。
　　我不由地心里一股气上来，抬脚上前便想一巴掌打下去，但是我明白此时并不能动手。那薛凤儿巴不得我动手，也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
　　“这位是？还未曾认得呢。”我只当不认识，抬眼瞧着我婆婆。大嫂趁机拉着墨儿去哄着，二嫂自去桌子前布筷子之类，两个人均不开口。婆婆径自站在那里，眼神明灭了几番，估计是没有料到此刻便让我见了面。
　　“家里远房的一个亲戚，因家里没了人，便来接了府里住着。凤儿，李嬷嬷请了裁缝来，这会儿应该在潇湘院儿等着了，你自去吧。”一句话未了，来了一个婆子上前扶着那薛凤儿去了。看那薛凤儿离开的身影，杜孟氏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又朝我走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道；“饿了吧，咱们吃饭吧。”这才转移话题，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起来。
　　饭毕，又说了一会闲话，我朝杜立璟悄悄使了个眼色，那杜立璟倒是乖觉，立马领会，上前俯身说道：“祖父，父亲，母亲，这会儿福熙阁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孩儿去打理，孩儿便先带着七儿告退了。”
　　“去吧，去吧，坐了这么些时候，也该累着了。”老爷子一开口，再没有什么不准的，杜立璟便拉着我的手，带着一堆礼物回了福熙阁。
　　心里翻滚了几百遍，到底要不要说，要不要问，又怕翻出来我去妓院打工的事儿不雅，被其他妯娌们听着笑话，才忍了半日。
　　福熙阁是个三进的院儿，我自住了主房。抬脚进了房内，我便对红药说道，站了这半日累的很，昨儿夜里一宿也没有睡踏实，趁着这个时间还早，我补个觉吧。你跟半夏带几个丫头，自去收拾咱们的嫁妆东西，登记造册入库便是，另外别忘了，把绒球儿喂好，别饿着了。说完，我便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困的不能自拔。
　　那杜立璟也跟着我上床，紧挨着我躺下，伸手便要抱我。“三郎，你怎么还不去上你的礼部做事去啊？让我睡会儿吧，一早上听你爷爷念叨，再听你父亲母亲念叨，这会子我真的是困死了。”我打开他的手，只不理他。
　　“这又奇了，我这新婚第一天，又去上的什么礼部？这才刚把娘子娶进门，还没有稀罕够，怎么转眼就不让碰了呢？你这个小坏东西。”杜立璟笑着两手朝我呵去，逗得我笑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两个人相拥着倒头便睡。但愿岁月美好，就此白头吧。我朦胧中看着杜立璟，只觉得这一趟穿越，其实并不亏了。

　　待得醒来，已是未时，这一觉睡得，直接错过了午饭。我狠狠伸了一个懒腰，觉得神神清气爽。
　　红药见我醒来，立刻便吩咐丫头们将菜饭端过来。我瞅瞅没有瞧见杜立璟，便问道：“姑爷呢？他用过饭没有？”新婚燕尔，那杜立璟恨不得一时三刻都要黏在我身上，这会儿不见了影子，倒是奇怪的很。
　　“姑爷正午用过了，那会儿姑娘还是休息呢。”这时门外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半夏正好看到，走上前问道，“你是哪个院儿里的？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璟少爷在兰园赏花呢，遣我过来让少奶奶一起去太太哪里。”小丫头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话儿也不说完，人便溜走了，这杜家好歹一座国公府，怎么有这般没有礼貌的小丫头。”红药这会儿怕是正忙着，只半夏跟着我。
　　半夏说着，取了一件衣裳出来，天儿有些变了，怕是等会有雨，姑娘多加一件吧。
　　我点头答应着，收拾了一番，便带着半夏出了院儿门，找了一个婆子引着，走走逛逛地到了兰园。
　　“杜家回京也不过三五年之间，这园子休憩的这么齐整，充满了生机，可见这园丁还是出了一份力的。”我一边随手摸了摸身旁的一株绿叶，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兰园全景。
　　“小姐，那不是姑爷吗？”半天朝前一指。园子右边一株硕大桂花树下，隐约看那银白色的衣裳，正是杜立璟，我回头笑道：“走的着急，手帕子倒忘记了，你回去找一条给我，我去找他吧。”
　　半夏屈膝答应着去了。
　　“璟哥哥，难道你忘了吗？少时，在这兰园里咱们一起捉蛐蛐儿的，现如今不过短短十来年，你就将我忘记的干干净净了么？”
　　那薛凤儿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衣裙，头发并未全部拢起，用了一支金钗别住，做了一个发髻，余下的头发都垂在脑后。特意穿的领口低低的。一眼望去，波涛汹涌的很，二十岁的姑娘，发育的已经很好了。我不由得低头瞧瞧自己。
　　薛凤儿两只手都抓在杜立璟的袖子上，一脸委屈地哭的梨花带雨：“你可知道，这么些年，凤儿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凤儿心里面，心心念念的只想着璟哥哥，谁知道，你这么快便有了新人。”
　　我抬头看看天，有乌云遮头，怕是有雨了，秋天的雨，绵绵密密的，一时半会也不一定下的下来。只怕是有心请我来看这一出好戏的吧，贱人年年有，今年遇到的特别多。
　　“凤儿，一别这么多年，我还是拿你当妹妹看待。如今，你没有了家，没有了爹娘，又好不容易找到我们，我爹娘便是你爹娘，他们也不会不管你的，这杜府，你安心住着便是了。”杜立璟推开她的手，好生劝慰道。
　　“不是这样的，我千辛万苦得找到你，难道只是为了求个安身之地吗？还请璟哥哥不要忘记当年之约，我知道先如今你娶了新人，我也不怪你，我便做个妾室还不成吗？”薛凤儿半个身子都要贴上去，一张尖尖小脸上滚着泪珠儿，祈求的眼神死死盯着杜立璟。
　　“我的婚事是我祖父亲自定下来的，当年我母亲跟你母亲也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凤儿姑娘，你便忘了吧。”杜立璟推开她，往后退了几步，说道：“我刚新婚，况且，七儿她，活泼聪慧，我这一生唯她一人。我这就去求母亲，会给你另择佳婿的。”
　　“我不要，凤儿这一辈子伺候你，我便做个妾室，伺候你跟那宋家姑娘，还不成吗？”薛凤儿如八爪鱼一样攀上来，双手箍住杜立璟的腰身不撒手，恨不得整个胸脯都要贴上去了，这便是一点脸儿也不要了呀。我看的暗暗叹气，何至于此，这般自尊也不要了。
　　“璟哥哥，我这般不要脸得求到你这里，你都不愿意成全我吗？这东梁国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便是你父亲，也有三位姨娘，你又为何这般容不下我？凤儿蒲柳之姿，若果真配不上，那让我死了也罢。”一语未了，那眼泪珠儿扑簌簌地滚了下来。我若是个男人，这会子也该忍不住怜香惜玉了。
　　是了，还有三位姨娘呢，另外一位因为身子原因留在了老家养着，今日正厅里妾室不得入座，另外两位姨娘我倒也并未见着。何苦呢，偏要做一个连饭桌都上不得的妾室，有这么想不开的吗？便如以前的春杏一般，连带着连个孩子都生不下来，何苦非要选择这条路。
　　正垂头兀自想着，那杜立璟却转头道：“娘子，听了这么久了，你还不出来，便由得你官人这般无奈么？”
　　啥？怎么瞧见我了？听得这话，我只好打起精神从那大桂花树下走出来，将杜立璟拽了过来，笑嘻嘻道：“这园中景致倒好，一时贪看住了，不承想官人你也在这里，哎呀，这大白天的，怎么哭上了，上演一出窦娥冤啊，还是牡丹亭啊？这位姐姐，是不是早上咱们见过啊？”
　　“姐姐这会儿也来了，”那薛凤儿转而擦擦眼泪，说道：“我自幼便在这园中玩耍，对这兰园也熟悉的很。璟哥哥待我，也是很好得，怎么，姐姐一来，就不容我们叙叙旧吗？”
　　‘叙旧，有的是时间，改天找个好日子再叙旧吧，这天儿不太好，姑娘你还是多穿点衣服，免得着凉了。’我装作关切的样子，不动声色地上前将她那半开的衣服拢了拢。
　　当下也不多话，杜立璟看了看天，拉起我的手说道：“这雨已经下起来了，你官人都饿了，你也不仔细想着，咱们先走吧。”我回首冷眼看了她一眼，却不想那薛凤儿也正怨毒地看着我。那眼神儿里似乎都藏着冰冻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待出得兰园，我才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那便是你指腹为婚的女子，是吗？现如今才新婚第一天，便找上门来了，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也未免太欺负人了。”
　　“你想哪里去了！”杜立璟低头扶住我的肩膀，“你这个小丫头，吃醋的样子也这么可爱。你就这么不相信你官人吗？凤儿妹妹也是很善良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咱们自然多担待。回头我让母亲多劝劝，再替她择一门婚事，自然就好了嘛！”
　　哎，我心里暗暗叹口气，我不是不相信，我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相信她啊。当初罔顾我救她性命，还要将我卖去妓院，转头来还要杀我灭口，这是一个善良的人干的出来的事儿吗？我若是说出来，只怕杜立璟也不会相信，说不定夫妻之间还要再生嫌隙，这便得不偿失了。
　　想毕，我柔声说道；“不要提她了。母亲让我去一趟潇湘院儿，不知道所为何事，你饿不饿？不如回去吃点，别饿着了。”这时正好半夏刚取了新帕子赶到。倒还是会未雨绸缪，手上还取了一把雨伞来。
　　“那为夫便陪你去吧。你那里知道潇湘院儿怎么走。这杜府也不比你靖武侯府小啊，要是迷了路，我可去哪里找我的娘子去。这下雨了，路上也滑了。”
　　“哎，可是我先下走不动道儿了，可怎么办呢？”我斜眼一看那一抹蓝色衣裳隐约在墙角，故意说道：“官人抱我！”
　　“刚还在说没有吃饭，这会子又不心疼了，行，抱你。”杜立璟似乎是看透我的心里，微笑着便抱起来我，半夏撑开伞。
　　瞧见潇湘院儿的时候，我赶紧下来，万一被好事的婆子看见添上那么一嘴，这形象就全毁了。穿过影壁，早有婆子上前来说夫人已在等着了。
　　正屋里，我那正经婆婆杜孟氏端坐在雕花木椅上，忙着请过安，杜孟氏便上前拉着我的手，对着杜立璟笑道：“原不过是叫你媳妇儿来说个闲话，你便这样一步不肯离的跟着，你祖父正巧要找你呢，你先去吧，我留你媳妇说会儿话。”
　　杜立璟答应着便去了，临走之前还说等会来接我回去，一屋子伺候的丫头婆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