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神的幸福生活》许行川

12、青春疼痛剧本

　　在最青春时候，虞揉柳暗恋一个男孩。少年时神采飞扬，阳光永远灿烂，拂面的微风牵起衣角和发丝，白衬衫和白床单在晴朗的蓝天下鼓动。她一开心就笑，不施粉黛的恬淡面孔闪耀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执拗和朝气，不惊艳却美好，青涩而动人。

　　少女不谙世事，不知情为何物，默念课文里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觉得唇齿留香，缠绵入骨。虞揉柳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苏嘉楠，但喜欢就是喜欢了，爱情哪讲究什么始末缘由？

　　苏嘉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她心动：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体态，从其立身之正就可以看出其家教之严明；浑身散发的书卷气；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如丢进湖水的石头，激起片片涟漪，每每在虞揉柳的梦里出现。

　　苏嘉楠和虞揉柳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居。苏嘉楠刚搬来隔壁时，小小的虞揉柳便觉得这个没大她多少的哥哥很可爱。明明同样是小小的，甚至脸颊上还带婴儿肥，十分玉雪可爱，苏嘉楠却总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规矩得行差错步严格讲究，挑不出丝毫错误。

　　虞揉柳忍不住逗他，明明原本不喜欢爬树、捉虫子、恶作剧，可在他面前，她就忍不住想要犯错，看他急得跳脚的模样。仿佛是想引起苏嘉楠的注意，又仿佛只是觉得，只有这时苏嘉楠才能有片刻摆脱了那看不见的枷锁，可以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快乐。

　　然后，虞揉柳就想明白了——她从小就喜欢苏嘉楠，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喜欢他。

　　“真是……找虐啊。”虞揉柳写完日记，羞耻合上，压在双手下，却压不住那噗噗跳动的心脏，和每每想到那人的音容笑貌就荡漾的脸红。她伏下台，闭上眼睛，认命地快乐着。

　　当全年级都知道一班这么一个女生暗恋十三班的学霸校草，暗恋就得叫明恋了。而学霸校草对她不假辞色，让爱吃瓜的少男少女们一边敬佩他的向学之心，一边可怜这个痴心错付的女同学。

　　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同学甚至还比不上其他来告白的女同学，待遇只跟某个男同学相等。学霸校草当然有很多暗恋者，当面来表白的，虽然一律会被拒绝，但是苏嘉楠会看着告白者的眼睛，满怀歉意地告诉她：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我们是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

　　其实除了苏嘉楠以外，学习成绩好，长得又好看的同学，大多都在谈恋爱，老师们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络发达，青春疼痛电影泛滥，发育早，种种条件的综合作用下，青少年们普遍认为在高中时谈恋爱是正常事，不早恋简直是浪费青春，等毕业后都没有吹嘘和怀念青春的资本。苏嘉楠号称以学习为主，没有一个人信。他拒绝了所有女生，难道是他不喜欢女生？

　　于是有一个叫王诠胜的男生出现了。他是文科班男生，某天放学却突然找到以前毫无交集的苏嘉楠，问能不能做朋友，以后一起上下学。苏嘉楠像每一个普通男生一样有自己形影不离的兄弟团，闻言也不觉有异，爽快地答应，并和对方发展出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后来王诠胜的性取向被无耻的偷看日记的同学宣扬了出去，遭到了校园暴力。为了撇清关系，苏嘉楠疏远了王诠胜，拒绝再和他一起上下学。有一天上厕所，苏嘉楠遇到被堵在厕所的王诠胜，直面校园暴力现场，苏嘉楠只想跑，却不料王诠胜突然推开其他人，扑倒他身上，强吻了他。

　　苏嘉楠狠狠打了他一拳，使劲抹嘴唇，假装听不见身后的嘘声，落荒而逃。他当众扔掉了王诠胜送的所有礼物，把王诠胜写给他的情书撕成纸屑。过了几天，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知道王诠胜转学了，后来还一个叫黄雨萱的女孩子在一起，又过了两年出车祸去世。读者朋友们作为局外人都知道，早在这时，那片灰色的海洋已经淹死了这个勇敢地爱着苏嘉楠的男孩儿。

　　苏嘉楠会收下代表告白者心意的礼物。因为他认为对于告白者心意传达出去了，曾经在对方心中留下印象，那就算没有白爱。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唯独扔掉了虞揉柳和王诠胜的心意和礼物。

　　局外人听来或许特别，但局中人只会觉得是苏嘉楠格外讨厌虞揉柳，毕竟他有当众责骂邻居妹妹不求上进对不起父母的前科。苏嘉楠给女生们写的情书回信拒绝，却当众撕掉了虞揉柳的情书；苏嘉楠打球下场顺手接过女生递来的水，却扔掉了虞揉柳怕他晚自习会饿特意烤的饼干；苏嘉楠对虞揉柳冷言冷语，却对他人礼貌微笑……妈的，说来简直想杀了他。

　　真相是苏嘉楠从小被家长严格管教，几乎病态地听从权威和遵守规则，哪怕不能早恋的规则形同虚设。虞揉柳是他生活中最显眼的违规者，他可以仗着虞揉柳不会因此离开他，站在遵守规则的“正确”立场谴责虞揉柳，就像谴责内心对打破规则的渴望。这时他和渴望剥离，真正变成被要求的听话的孩子，得以享受片刻的轻松。他拒绝虞揉柳的示爱，实则是在拒绝自己内心对虞揉柳压制不住的感情。越渴望，越抵制。

　　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又怎会柔肠百转冷如霜？

　　苏嘉楠是在父母的压制下没有长大的孩子，学不会面对自己的感情，学不会如何去爱，将最冷漠的态度和最深的伤害留给最疼爱自己的人。被爱的有恃无恐，不知道自己和虞揉柳都是独立的人，虞揉柳没有义务爱他，能被虞揉柳珍爱是他的幸运。

　　忘记了应该安慰对方，陷在自我设置的樊笼不能自拔，直到那颗为他跳动的心脏被深深刺痛，泵出的热血冷却结冰，虞揉柳已经离开他、不再沉浸在年少时辛酸寒心的梦，才发觉自己如此深爱和悲痛，追悔莫及。

　　以往之不谏，来者不可追。没有人有义务等待和原谅你，错过就是错过，追不回来了。

　　虞揉柳的日记本，青春的最后一页写道：

　　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勇敢地爱着某个不确定的人，需要爱和回应，感到很寂寞。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一辈子确实很凄美，但如果有一天，我等不下去了，投入的时间和感情如石沉大海很可惜，却是及时止损。我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对不起这段感情和你。不想活成凄美故事，只想活成幸福的普通人。要拥抱更幸福的未来，所以我放开你。

　　永别了，我青春的自己和少年的你。

　　……

　　虞揉柳大学读的是葡萄酒酿造和品鉴专业。毕业后开了一家淘宝店，自己做服装设计师和模特。月入五六万，收支平衡，自己租房子住，过得比较滋润。目前正在和一个大学教授谈恋爱，男方家长都是谦和亲切的人，两个人不出意料会结婚。

　　今年过年的时候，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临时得知苏嘉楠也会出席。苏嘉楠大学跟同学创业，打造了一个轻奢零食品牌，短短几年内风靡全国，同学们几乎都吃过他们家卖的坚果。在别的同学都在为找工作焦虑秃头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当老板，是个优秀青年、成功人士。本来说工作忙不能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又决定来了。

　　高中同学因为全程赶考其实没有多深感情，更别提进入大学后四年，大多已经脱胎换骨，感情也疏远了，基本都是尬聊和一起追忆青春。同学聚会是用来炫耀工作、财富和男女朋友的。但席间最有资格炫耀的苏嘉楠沉默寡言。人人都当他严肃认真的性格一点没变。

　　酒席之后又去KTV，没想到苏嘉楠这么正经的人还跟去。去了KTV玩真心话大冒险，抽到苏嘉楠，问题是：

　　“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人？”

　　苏嘉楠说有，同学们都在起哄。虞揉柳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怨恨和侥幸，只有恍然和好笑。

　　虞揉柳临时有事离开，苏嘉楠紧跟着起身：

　　“我送你吧。”他有点窘迫，连忙解释，“太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时间洗涤回忆，爱情剥离后会让人看清是非。真正放下后，曾经心上的人与其他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现在的苏嘉楠，在虞揉柳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那个树下气急败坏的小男孩、那个静静安坐的班长和传闻中年少有为的成功总裁。于是她应下他的好意。

　　行车路上，温暖的橙黄色路灯透过枝叶纵横的道旁树，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让气氛变得暧昧不明。虞揉柳忍不住偷偷看了资讯上一本正经的年轻总裁一眼，觉得真人比追星闺蜜手机里的照片生动，那股浓浓的阅历丰富造就的沉稳气质扑面而来。

　　苏嘉楠目视前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疲于应酬的虞揉柳：
　　她正当年华，犹如一颗成熟的果实或者开到最绚烂的花，风采逼人的脸庞画着最潮流的状容，年少那张含苞待放的青涩五官依稀可见，更多的却是时间和社会阅历沉淀出的大气，让人一看就知道——不一样了。今天的应酬耗空了她的精力，此时显得有些颓靡。曼妙的身躯穿着搭配得当的潮流衣服，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显得臃肿难看，反倒让人担心她会不会穿太少。她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达目的地，苏嘉楠倾身摁住了虞揉柳正欲拉开车门的手。他目光灼灼，心如擂鼓，把虞揉柳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第一次做出这么稽越的举动，他呼吸微促，似吐露挤出胸膛的灼热感情，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和复杂感情在其中交汇。他说：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从遇见你，到现在，十九年，我一直喜欢你。”

　　诚然，旧情再燃烧成灰，死灰也藏在记忆一角不会消失。沉没的成本让人可惜，每每回想起从前她总是唏嘘。骤然得知对方当年对自己同样怀着同样的心情，遗憾的情绪压在心头很不好受。虞揉柳此时真的心痛犹豫了片刻，但她克制着，说：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已经有了相爱的恋人。”

　　他眼中的光明一点一点熄灭，按住她的手指尖发凉。望着这样一双眼睛，虞揉柳忍不住心软，脱口而出：

　　“你当年为什么对我那么绝情呢？”

　　苏嘉楠顿了顿，“因为我不敢。我担心我的父母知道了会生气，学校又规定不能早恋，我不敢违背他们……”

　　虞揉柳理解了。强势的父母养大的孩子大多弱势，严苛遵守规则的习惯让他难以反抗。可是，那时的他为什么不告诉那时虞揉柳呢？但凡他好好解释过，哪怕是让一片痴心的虞揉柳等他三十年，虞揉柳也是愿意的。而不是无望地等待太久，心灰意冷了离开原地。她也是需要关怀的呀，再开朗也不意味着不会难过。

　　他对隔壁班的校花简柠笑，收下别的女生情书，给别的女生回信，喝她们给他的水，却当众撕了虞揉柳的情书，扔了虞揉柳的饼干，对虞揉柳从来只有斥责和唾骂……知不知道虞揉柳以前为了给他苏嘉楠烤一次饼干，练习揉面揉到手抽筋？他知道当时的虞揉柳有多难过吗……很多念头闪过，但到底是无关紧要的事，虞揉柳没有问。

　　如果她还爱着苏嘉楠当然会体谅他，可以陪他一起学习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可是她不爱，也没有原谅他的义务。如果她急需一个丈夫，一个喜欢自己十九年的年轻总裁确实是不二之选，但她生活圆满，即将和深爱的也深爱自己的男人结婚，再纠缠不休会影响和教授的感情。

　　她已独自长大，在独自前行的路上早已减轻回忆的包袱，拥抱着新的幸福。曾经的疑问不需要回答也能猜出答案，遗憾的只是他没有亲口告诉她。问出口反而徒增烦恼。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苏嘉楠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积蓄在眼眶的泪水潸然流下，“我当时……”他没有再解释下去。

　　虞揉柳毅然决然掰开苏嘉楠的扣住她的手，拉开车门下车了。

　　网络时代流行过一句话：陪你走入婚姻殿堂的往往不是你最爱的人。

　　虞揉柳认为狭隘。在不懂如何去爱时我们轻易付出感情，因为不懂爱，所以一味地发誓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甚至失去自我——这样的爱情发育畸形，你想尽办法为对方付出一切，你心身俱疲，对方被迫接受一堆不需要的东西又无法同等回报，两个人都十分痛苦。要说好处，恐怕只有年少无知初尝情滋味的惊为天人，和旁人羡慕的目光了。

　　人的感情又不是有限的，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青春期错付的感情？我的内心自由而丰盈，不吝啬对可爱的人和事物产生欣赏和喜爱。当遇到一个欣赏我又适合我的人，他付出，我回礼，感情在同时说出某句话、做出某件事的心有灵犀中悄然滋长，积累无数或好或坏的记忆后变得愈加醇厚。在耳鬓厮磨中心动，在共同见证天光乍泄的美景时庆幸，又在生儿育女的平淡中细水长流……哪里比不上没熟的苹果一样酸涩的青春期爱恋？

　　和她结婚的，既是最合适她的人，又是她最爱的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