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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明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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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淄尘附篇之 无明火
月色寒凉,暗影婆娑一片.
端正正坐好,斜挽了流云,轻启了朱唇,唱来汴梁秋:
你做甚么光辉皎洁,古今但赏中秋月,寻思岂是月华别?都为人间天上气清澈。
且扶了我曳地罗裙长,月下只做月华舞,西风堕流云,年年介秋雁飞,怎不见那人命如纸薄呵.
哎,真是难哪.
好端端的庭院,怎就如斯凄凉了,还不到中秋,却是连天衰草,侯爷也太粗心了.
绕一指月华,穿了那废墙去,恩,真不错,有进步啊,想那头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勒断了这腰身,还怎么做那月华舞,何处捡那掌上身,云英啊,你还真是痴情人.
轻踮了脚尖,蹑手蹑脚进得门去,
侯爷啊,做什么弄这劳什子鬼画符,烫煞了云英,你可就夸口不成我这是"卷上珠帘总不如"拉,不过,难不倒我,揭了这符,也就好了.
侯爷,你也忒过分了,左手处那方凳,你怎就撤了,右手处那幅画,做什么添了那许多涂鸦,好生难看,还有啊,你的纱帐又为甚换了色,你说过啊,翠生生掐出水来的帐子青,才配云英这胡闹的小妖精.
侯爷,不管了,
我掀帘子了
藏猫猫久了可就没意思了.
侯爷,你怎么成这副样子,恩,坏了,你的胸口该有一道疤,你的脸上该少几分肉,你的眼珠子,对了,你是瞎了一只眼的嘛.
云英好人做到底,且来帮你一帮.
侯爷,你别躲啊
侯爷,不怕的
侯爷,你最喜欢云英的,不是吗?
~~~~~~~~~~~~`好寒啊,情景转换~~~~~~~~~~~~~
"拉出去烧了吧,小心点,别走了水."
方府总管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却也几乎恶心地吐出来,赶紧盖上了白布.
"侯爷,已经是第六个了><"
方应看本来在喝茶,喝得是初茬的毛尖,沸了汤水,去了茶沫,上好的越州青瓷碗,端在手上是无以名状的惬意和满足.
女人品花,男人嘛就品茶.
茶是一种境界
方应看向来很有境界.
看棋不语,品茶不乱.
听了管家的话,他却罢了手,茶盏放在一侧,茶水溅了几滴在小指上,异样的凝重.
"小的知道侯爷不信这个,可是六具尸身啊,那惨状,侯爷也是知道的,下人们都说是府里陈年的老鬼来索命,这阵子正乱着哪."
方总管急得厉害,把一张残破的符纸送到方应看面前,方小侯皱了皱眉,眼见那串鬼画符上浅浅淡淡的两个指印,隐约可见是瘦得嶙峋的骨.
"侯爷,你看?"
方应看扔下符纸,默默点头.
"楼主,你看----"
杨无邪拿了那大红色的帖子,一副为难的模样.
"谁府上的?"
戚少商困得厉害,连打了几个哈欠,心想最好能回去补个觉,整夜里跟着惜朝东奔西走,又没有拉拉手啊亲亲嘴啥的做动力,实在是苦痛的紧,只不知这样的日子啥时候到头.
"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帖子."
"他找我做什么?"
"恩,那个----方侯爷说要楼主去给他驱鬼----"
"哦,知道了----什么??"戚少商猛然绷直了正在伸的懒腰,"驱鬼???!!!"
戚少商能驱鬼的传言不知何时就在京城不胫而走,也许是除了那客栈里一窝子的傻鬼之后,戚大侠就变成了戚大仙.
更何况人人知他昼伏夜出,行踪不定(汗,忒像采花贼了),更知他也许法力高深,仅凭一把天青伞,就能除魔卫道.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
做大侠他斩奸除恶,做大仙他鬼神不侵.
说归说,做归做,戚大仙在方侯爷面前摆出了高姿态----除鬼,是可以的,但是报酬,怕他给不起呢.
"只要能让这府里安生下来,我这侯府的东西任他选."
方应看也实在没多少办法,试想每日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晃过眼前,再强的神经也要倒了胃口,他没少找过先生,但大多是招摇撞骗的主,前日里有一位姓张的大仙来过,看了之后连说好办好办,众人皆以为遇到真人,把他当神一样供着,谁知方管家给他支了银子后,人就没了影,有人在他的房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携款私逃,罪过罪过
让某送命,没门没门
另:侯爷息怒,实在是某上有老下有小啊,我有一钟姓好友,专于此道,侯爷可去寻之
方应看有些无奈:你一个跑了不够,还想让那什么钟大神也来骗我的银子,也太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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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住进侯府的时候,方府已闹鬼十日.
都说是夜半长有鬼影森森而过,唱着离别歌.
是夜.
侯府不愧是侯府,虽不是珠玉满堂,却处处透着清贵,小园里梅花开得正好,本来纯白的色泽在月光下晕上了
些许迷离,疏影之下是昏黄光斑点点离离.
顾惜朝守在树下,撑开了伞,落梅瓣瓣下,
真真是月光如水,更兼那满园的暗香浮动.
昔去雪似花,今来花如雪,不由便觉得这造化弄人,去时戚少商搂着他血迹斑斑的身体,惶然不可终日,来时却只是求一个塌实----也许这次,真的可以.
在如雪梅花间漫步,顾惜朝真的很有吟风弄月的雅兴,奈何这半鬼之身,只余了苦涩上心头.
一步一回头,扑簌簌抖落阳关雪.
一转一线绕,执了把青伞扫清秋
梦里隐约有人唱着昨日黄粱,轻轻一笑,玉葱的指缠了月华如练.
顾惜朝看见那袭曼妙身影,不由得收了伞,女子唱得实在凄凉.
"你在唱什么?"
"唱得是阮郎归."
"你在做什么?"
"做得是千千结"
"你又看什么?"
"看得是望夫石"
"你可知你已违了六道?"
"我吗?唉,谁叫侯爷他怎都不见奴家."女子转身过来,轻飘飘上了他面前的梅树,小指勾着花粉,在脸上匀匀抹开,"你且等着,待我好了再收拾你----侯爷最爱云英略施粉黛了."
"生不丢来死不丢
除非阎王把薄勾
指望勾薄勾一对
莫把哪个留后头"
"书生啊,奴家唱得可好?"
"好."顾惜朝笑了笑,"我们一样."
"一样?你跟我?"女鬼云英小指抹上眉尖,擦去了几许狐疑,挂上了几多了然,"哦,原来你也是啊,不愿投胎的鬼,孤魂野鬼."
"你错了,"顾惜朝摇头,他想起了那位总被自己搞得仓皇的戚姓楼主-----
"我是野鬼,却不是孤魂."
东篱本是风月主,
晚节园林趣。
一枕葫芦架,
几行垂杨树。
是搭儿快活闲住处。
"要做伞?"
老人拍拍手,放下了手中的伞骨,说是伞骨,也不过是刚破的竹条,细细长长地落了一地,滚在粗厚的纸上沙沙地响.
"要做."男人从腋下抽出一包东西,珍而重之地打开,老人看过去,却是破破烂烂的一把伞,竹柄乌黑一片,被火烧得没了形状.
"我要一把天青色的伞,四十八股,街市里叫做汉宫秋的,展开来大概这么大."男人抬起手,上下看着划了个大大的圆.
"哦,汉宫秋啊."老人撮着粗红的手指,捏起了一把尖细的骨,"要尖骨还是圆骨,要了尖骨,本是人间嶙峋物,经年不回头."
"圆骨呢?"
"圆骨,快活林里朝夕顾,人生梦一场啊."
"尖骨,我要一柄尖骨的汉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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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个男人,不,是个男鬼-----
可怜的痴心的鬼,那样的眼神,我不知看见多少次,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我记得房里那一张总是擦得亮澄澄的镜子,很多年前总是映出一张苍白哀怨的脸,我记得门前梅树下那一眼枯井,那一次,许是昏了头,竟然在里边扒出了几根白森森的骨头,是手指啊,绣着鸳鸯锦,燃着龙涎香,点着山间墨,勾着消魂帐的指,也变做这可怜兮兮的白骨一堆.
拿起那骨头,放在鼻下嗅,嗅不出腥气血气,却只嗅出天大的一箩怨气,地大的一篓不甘.
是不甘,是不甘了.
执着天青的伞,捡了蜡白的梅,枉做多少风流状,只月下精魂无处归.
"我是野鬼,但不是孤魂."
真真坦率的可爱呢,既是野鬼,就无家可归,你说你不是孤魂,却又是何道理?
"我是来收你的."
他皱了皱眉,却说得一点也不艰难.
收吧收吧,你可知,收我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神,都化了冥道中忘川水,想你也是三生石上刻了精魂,却也要做那追名逐利红尘沙么?
"收了你,我就脱了这野鬼身."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似是轻道了声"见谅",我不由恼火,我做什么要为你婚飞魄散??你又凭什么说得如此云淡风清??
就像那人----在人心口插了刀子,却又要说:云英,我也无法.
既然如此,我也无法.
我拉拉扯扯了满把月华如练,一股脑招呼过去,眼看着那鬼被阴冷的线条缠上,上下前后裹成了团,我暗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分尸的.
然而我似乎高兴得太早,一只修长的手探出阴冷的团,狠狠掐断了晕黄的线.
我摇头,青衣的鬼不好对付啊,看着儒雅斯文,骨子里的狠厉却在他垂下的手上,从幽蓝的液体里滴落.
"我也无法."青衣的鬼,慢腾腾说一句,撑开了梅树下收起的伞.
天青色的索魂伞.
我冷笑,任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旋涡卷去,天青色的旋涡,天青色的命,你的魂魄是否也是天青色,收了来,做成引线,定比滴水的露还要多出几分清亮.
好久没见这样绝色的鬼
好久没做这样美丽的线
被天青色包裹住的时候,我很幽雅很娴熟的抽出了火红的骨,一截插在我脊椎上的火红的骨节,用小指弹弹这厚实美丽的伞面,插进去,只用我两分力.
顺便加上我数十年来簪在心里的怨气,青衣的鬼啊,乖乖炼化了,做我指间的魂线.
青衣的鬼身上燃起了青红的火,这无穷无尽的业火啊,呵呵,就是我心头的无明火,烧吧烧吧,你这无知的鬼,你这无情的鬼,你这愚蠢的鬼!!
怎么很痛??
你叫出来啊,为什么要缩在梅树下?炼魂摄魄的火,可烧不了白梅做你的陪葬.
你喊啊,你喊啊,你喊啊.
为什么把手指紧紧抠进肩膀里?灰飞烟灭了,你这桃花美人,可连白骨都不会剩下一堆.
我轻飘飘上了树,轻飘飘摘了花,轻飘飘嗅着冬日里冷香,看一阕笑话:
青衣的鬼仰起了玉色的颈子,卷发抖得像秋风里层迭云,美啊,我叹道,多像在跳舞,踩着刀尖跳舞的人,抖得全身都有叹息落下,每一步,就是个鲜血淋漓的脚印,每一眼,都是个痴心无悔的回望.
无悔----
等等,无悔??
我不安起来,烦躁的感觉就像凌迟的刀子,割开了结痂的伤口.
"惜朝----"
我浑身一颤,不安似洪水淹没脖项.
我看见了什么?
园子里冲进来一个人,是个男人,纷乱的头发挂住了梅枝,他一把扯下,厚重的衣袍绊住了脚,他跌了又爬.
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一把搂住火中那青色的鬼,青红的火焰上了他的身!!!
这是炼魂的火啊,我从树上跌下,摔疼了早已麻木的心.
"你做什么?"青衣的鬼似要推开那男人,一把一把的用力,"滚开,滚开!!"
"惜朝,惜朝,"男人攥住怀中鬼冰凉的手,贴在胸口,"你看,惜朝,我抱着你,我抱着你呐."
"混蛋,你怎对得起我?"青衣的鬼狠狠揪着男人的头发,"这次完了,好歹还有来世,你懂不懂?"
"你这傻瓜,又在骗人,"男人笑了,我看见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你一并烧成灰才好,我不要再等了,等得好烦."
"真的?"青衣的鬼猛然抬头,笑得如同三月春雨,"那就一起化了飞灰吧."
罢罢罢!!!
这又是唱得哪出戏,我真服了你们,不要见有花有月,就卿卿我我得难舍难分.
当我云英是空气啊,一把拽回了那段火红的骨,我把它重又插进了脊柱.
看着那一对喜怒都形于色的怨侣,我只能苦笑----怨骨出了身,却没摄下魂,灰飞湮灭的该是我云英了.
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怒目,复抬首----
侯府里这弯冷月一如从前,昏黄的光线晕出梅花淡淡的白.
身体越来越飘渺,我看不清那对情人,看不清满院梅花,看不清堂前枯井,映不了屋中铜镜.
我一咬牙,冲他们喊起来:
你们给我听着
生要连来死要连
生死要连六十年
哪个五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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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长街上游来天青色的伞
瞟一眼
却是四十八股的汉宫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