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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年 ...

  •   在中国,可能没有一个城市能像上海这样,前所未有的提供了在传统中国社会中推行某些西方社会制度与生活方式的范本,一个不入流的小渔村,在短短半个世纪已经发展成中国乃至世界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此时上海的繁华令人惊叹,某些程度上,上海的开放程度不亚于欧洲城市,即使是留洋十年归来的严复生也不得不承认,

      踏着满地金黄的梧桐落叶,严复生从一处犹太富人住宅区走出来,拢了拢风衣的领子,又是深秋季节,虽然带了帽子还是能感觉到飕飕的凉风,他刚刚探望了犹太朋友沃尔夫先生,他们全家三天前与复生一同乘船抵达上海,德国形势不好,沃尔夫先生听到了风声,携全家到上海投靠他太太的亲戚,谁知在船上病倒了,幸好复生在柏林学得是医科,一路上承蒙他照顾,沃尔夫太太与他们的五个子女都非常感激。

      复生出国留学已经十年了,当年取道去日本时,上海还是满街跑马车,偶尔有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路上的马粪与扬起的尘土深深留在印象里。而如今小汽车、黄包车行来驶往好不热闹,东洋人、西洋人、南洋人等各色人种形态各异、错综复杂地交织在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的喧嚣街头里,上海俨然成了世界人的上海。

      复生目前暂时在德国留学期间的同学钱芝和家落脚,他还想联系一下故乡的亲人朋友再做打算,当时在日本及后来去柏林他都有信寄回家乡,可从来都是石沉大海,这是他心头的隐痛,是的,严复生就是十年前的尹天枢,自从被父亲逐出家门后他改了名,复生,复生,就当是死而复生吧。

      眼看到了下午,他还没有习惯招呼黄包车,自己走着去邮局寄了几封信,虽然,给父亲的信从没有收到回信,但他还是一直寄,他父亲的脾气秉性他是知道的,除了汇报学习和生活的情况,他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他曾听槐序信中提过,当年他们离家后没几天,贝瑜珍小姐就北上回娘家了,让他印象深刻反倒是听说贝小姐不吵不闹冷静得吓人,这更让复生无地自容。她家从此与尹家断绝了来往,尹老爷派人把嫁妆和赔偿送上门去,另特修书一封表达歉意,可等了三天人家连门都没开。后来,贝老爷没多久就去世了,听说二太太和贝小姐卖了北方的房子搬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而严槐序,自从军校毕业后又公派去了法国学军事,当初,天枢收到他的来信异常激动,打算到了假期便去探望他,不料没多久,槐序给他留信一封便匆匆离开法国去了苏联,据说又有新的安排,直至今日音讯尚无,幸而,与章大夫的通信始终没有断过,天枢原本在日本读医科,但心中向往的还是柏林大学医学院,可当时如果要求德国留学,每个月光学杂费就要二三百马克,更别说生活费了,后来还是多亏了章大夫的持续资助,他终于转去柏林大学学医,博士毕业后又留在德国的医院实习了一年方回国,所谓大恩不言谢,天枢是有分寸的人,在德国念书始终名列前茅,有女同学钦慕他的,明着暗着主动找他,他总是假装不明白。时间长了,中国留学生里流传着他有断袖之癖,传到他耳里只是一笑了之。他有他的理想,也有他的包袱。

      傍晚时分,严复生方才回到徐家汇,他不愿意多花钱也不愿意麻烦钱家,只在外面随便吃了碗馄饨,这些年留学生活清苦,他依旧是那样瘦,除了鼻梁上多了副眼镜,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钱芝和家住的是楼上楼下三层的小楼,但复生只肯住在小亭子间,平常也不愿麻烦钱家的佣人为他留饭,今晚他刚踏入客厅,打算和芝和的母亲打声招呼就回屋去,没想到沃尔夫太太和大女儿伊莲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了,芝和今日恰巧早回家,正与伊莲相谈甚欢,复生之前留过地址给沃尔夫太太,上午刚见过面,她又突然到访定有事相商,连忙请她俩去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

      伊莲是个棕发蓝眼的混血姑娘,她父亲的鹰钩鼻与她母亲的蓝眼睛在她漂亮的小脸蛋上融合贯通,非常具有异域的美。复生与她在来上海的船上共处了一个多月,年轻人之间已经非常熟捻,热心的沃尔夫太太看在眼里不禁喜上心头,伊莲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如果她有个好的婚姻,弟弟妹妹们将来不愁没有福荫。不论中西,中年女人们的一大乐趣就是挖掘男女青年的可能性,一个称职的慈母在目前能做的便是为她适龄的女儿多制造一些机会吧。沃尔夫太太的表亲史奈德先生恰好在贝党路开了一家德国诊所,便自作主张替复生谋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差事。她喜孜孜的说明来意,让复生有点意外,不过,他的确需要一份薪水不低的工作,一来安排租房生活,二来可以尽快将留学所用的费用还给章大夫。工作虽然不错,但他踌躇的是要先安排时间去斓溪镇,他将顾虑道出,沃尔夫太太立马就打包票说那就明年元旦后就职肯定没问题。

      复生回到住处已是华灯初上,他已计划好第二天先去诊所与史奈德医生见个面,然后坐火车再转乘小火轮去斓溪,于是回到住处将自己的想法对钱芝和说了,见他就业顺利,芝和一家也为他高兴。

      第二天清晨淅沥沥下起了雨,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气温降了不少,复生早已习惯了柏林的雨雪,打算从行李里翻一条羊毛围巾系上,突然一件褪色的蓝夹绸棉袍滚落出来,这是当年贝瑜珍小姐亲手为他缝制的,针脚细细密密,袍子有好几处破裂没有人缝补,复生始终没有丢掉。他愣了一会儿,还是把衣服折好塞回皮箱里。

      这时,芝和敲了他房门进来力邀他同行,钱芝和是个圆圆胖胖的上海小开,嘻嘻哈哈好交际,人很热心,他家有小汽车载他去外滩上班,本来不顺路,可他非要先送了复生去诊所,复生盛情难却,便上了车。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辛亏乘了小汽车,这种天气,黄包车恐怕很难叫到。在车上,芝和与他东拉西扯,不知怎么就问道了伊莲的事情,复生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笑,芝和家境富裕,伊莲的父亲也是成功的商人,虽然一时流落他乡,总还是殷实人家,沃尔夫太太的心意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自己无意罢了,既然芝和有心,他决定撮合撮合。复生知道今早沃尔夫太太替他介绍史奈德医生必定带着伊莲出行,于是,到了诊所门口,力邀芝和陪他。果然,见到美丽的伊莲,芝和开心得眼镜片都在闪光。

      史奈德医生的诊所坐落在贝当路,是一座幽静的独立三层洋楼,所有设备都是从国外运进来,连西门子最新款的X光机也配备了,医院的收费比较昂贵,主要为在上海生活的欧美人以及本地的富人阶层提供内外科医疗服务。不过据介绍,史奈德诊所每个月设一天专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义诊,每年会组织医生去中国的偏远乡村义诊,还与本地的医学院及护士学校合作。三人在办公室用德语交谈了良久,复生本来就是老成稳重的性格,史奈德医生亦是认真严谨,双方彼此都很满意。沃尔夫太太更是不失时机向史奈德医生夸赞严复生仁心仁德医术高明。

      史奈德医生希望复生元旦之后就来上班,并亲自将他送出来,两人边走边聊,经过一楼等待区时,突然听到两个人用英文在交流病情,穿着白袍的带有浓重德国口音的是诊所的穆勒医生,口音纯正娴熟的却是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国太太,复生觉得声音很耳熟,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位太太烫着精致的卷发,着一件暗绿色隐花丝绒旗袍,腰线掐得刚刚好,更显得曲线玲珑,她双手抱肩,似乎为了什么事在焦虑,复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心跳突然加快,好希望她能转过身来,他盼望是她,又害怕是她。她果真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她拥有四分之一的印度血统,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美的光泽,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摄魂夺魄,她还是那样光彩夺目,他怔怔地望着她,正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心上人董其欢,她原本一掠而过的眼神却也突然定住了,复生的血液凝固了,周边的人似乎都变得模糊。

      “怎么,遇见朋友了?”略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位身穿军官常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笑吟吟地揽住董其欢的肩膀,她恍然觉醒,连忙介绍说:“这是我曾经的同学……”“小姓严,严复生,董小姐的学弟”复生主动打破了尴尬,向那军官伸出手去,“我先生孙元极”,董其欢似乎恢复了常态,虽然她的眼神里有不安与困惑,但还在努力平静,孙先生目光如电,从复生与其欢身上扫过,他俩只聊了几句近况,却总感到有些窘迫。孙先生比复生还要高半个头,英武挺拔,与董其欢正是郎才女貌,不知怎么的,复生的心在隐隐作痛。这时大厅里等候着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伊莲始终关注着复生,他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当伊莲见到董其欢之时,也似乎明白了复生的心意。

      孙先生高大魁梧,宽松的军服说明它的主人近期消瘦了许多,当握住他手的时候,医生的直觉告诉复生,孙先生恐怕是患了重病。虽然他依旧谈笑风生,但苍白的脸色与嘶哑的喉咙说明他可能患有肺部的疾病。这时,警卫官将二人的外套递上,“严先生何时方便来舍下做客?”孙先生一边穿大衣一边让警卫员递上名片,复生望了望其欢,她眼睛只盯着玻璃门外的雨点子,缓缓说道“不如礼拜日来我家吃顿便饭吧”。复生清了清喉咙,只说最近安排不过来,等元旦后再约叙旧。孙先生笑笑走出诊所,早有车夫打开小汽车的车门,车子启动的时候,隔着水雾濛濛的玻璃,复生依旧能看见其欢神情凝重的脸庞。

      孙元极,孙元极,这时复生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对于他和槐序的意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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