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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千百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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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看她不慌不忙地喝下了药。
“你不怕这药有毒?”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会害我?”在医术方面,芈初连半吊子都算不上,她分辨不出有毒没毒,只能赌。
“彭城如今密不透风,你为何会遇见从彭城而来的食医?”
“守卫亦是人,而只要有人,就永远不会密不透风。”芈初把玩着药碗,“各城既然都出现了病人,为何偏偏彭城消息全无?”
大汉正是顾虑这点。
芈初知他疑心重,慢慢道:“我是食医,只关心有没有人生病。王公贵胄的谋划,我并不在意。”懒洋洋地抬眼,“当然,你是葵丘的守卫,上心些也正常。”
“你先前说的他国人,是指哪国人?”
“不知,或许是卫国人,或许是陈国人,又或许是楚国人。”
“卫国人?”
芈初心神一动,面上不置可否。眼前这大汉算是聪明人,但是他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微言轻。他应当只能接受指令,却不知道原因,而他偏偏想要知道。这给了她诱导的机会。
“你们管饭吗?我饿了。”
大汉转身,一只脚跨过门槛时,芈初又道:“吃完饭我要在城中四处看看。”
大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个时辰后,面生的奴仆端来了饭菜。瞧他迟迟不走,应是要看自己的容貌,芈初悄悄咬了咬嘴唇,让其显得红润些,而后才摘下了自制口罩。
奴仆默默观察着他的吃相,不似军汉的粗野,可也绝无贵公子的高雅,倒像是行路的食医。
又从头到尾打量看他的身形和穿着。身形瘦弱,是征兵时都不愿要的人;衣袜和鞋子明显是宋国民间常见的编织,没有他国的痕迹。
至于口音,他一直说的雅言。食医来往诸国,会雅言再正常不过。
奴仆眼睛一转,小步走上前,用兰考城的方言说了一句话。
幸好是北方方言,芈初连蒙带猜,听出了个大概。
奴仆是想求她看病。
芈初看向他,神情一怔。这奴仆的眉眼竟有几分像冉犁。她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不清醒。但再望去,奴仆依旧是那个奴仆,她没有花眼。
好在声音完全不同,芈初收回目光。
“膝盖一到下雨天就痛?”
“是的是的。”
“不仅是下雨天吧,阴天也会痛。”
奴仆眼睛一亮,没再计较芈初回话时依旧用的雅言。
“我教你几个法子,只是我教你之后,你得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
听出言外之意,奴仆连忙点头。
“你取一些泥土块,将其放于火中烧至黑黄色,然后再将之磨为粉末,粉末兑水成浆后抹在疼痛之处即可。若是你嫌这法子麻烦,可以炒些生姜,然后热敷在膝盖上。”奴仆听得仔细,芈初注意到他露出的肌肤皆粗糙不堪,隐有鞭打痕迹,想是主人严苛。
“这些法子都要费些工夫,实在不行,你每日就多晒晒太阳,但也不要晒太久,对着膝盖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奴仆咧嘴一笑,恭敬道谢。
“该让我好好吃饭了吧。”
奴仆点头,立刻转身离去。芈初这才发现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显然是被打的。
她不是个喜欢动恻隐之心的人,可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有病,所以一切都变得不正常。
芈初叫住了他。
“端一碗滚烫的热水来。”
奴仆虽有疑惑,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芈初将钱币扔进热水里,胡诌道:“我以前曾到楚国行医,当地人会将钱币投入热水碗中,再赠予他人。待水凉些,你就把钱取出来吧。”芈初本想让他拿钱去治腿伤,却担心他直接找上自己,便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奴仆小心翼翼端起碗,不停道谢。
“我来是因为时疫,城中可有病人聚集之地?”
奴仆摇头:“城中食医很是尽职。”
看来葵丘确实没有发生疫病。那大汉硬请自己进城,就是有别的缘故了。芈初越发觉得姜子他们就在附近。
“如此甚好。我第一次来葵丘城,不知城中格局,你能和我说说吗?”
葵丘城有东南西北四个门,芈初来的方向是西门,如果想去商丘可以走南门和东门,但南门更近些。府衙驿馆在西门。集市在东门,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四门外都有山丘,最高的是北门外三十里的苍雀山,人迹罕至,就是最好的猎户也从不轻易进山。
“苍雀山有多高?”
“从不知有人登顶过。”
“竟无人尝试吗?”
“苍雀山高且陡,猛兽无数,寻常人在山脚处转转就算厉害了。以前有个晋国人想要上去看看,可只见人不进去,不见人出来。”
“晋国人?来往葵丘的他国人很多吗?”
“自然,许多去都城的商贩都会在葵丘歇脚,东门集市里还有他们的铺子呢。”
但愿有子献兄的铺子。
担心言多必失,芈初不再主动问问题,奴仆以为她失了谈兴,很快就告退了。
*
葵丘不算小城,从西门走到东门着实花了些工夫。许是农忙时节,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人见到她的奇异打扮,也未露出惊讶,因为他们都用布捂住了口鼻。
芈初的双腿本就又酸又胀,如今脚底更像是摸了辣椒油。但她不敢表露半分,因为真正的食医早就习惯了行走。
自从遇见那军服大汉,他的试探就没有停止过,这令芈初戒备更甚。她不确定是否有人尾随,先挑了一家药材铺。
药材铺的主人是宋国人,很是健谈,芈初同他聊了几句就摸清了鲁国人开的两家店铺,一家也是药材铺,就在对街,另一家则是布庄,在两条街外。
鲁国的药材铺中明显多了不少鲁地特有的药材,芈初察看了几味,店主人有问必答,却并不发问,知礼到有些沉默寡言。
“鲁地的药材真是不错。这城中只有你一家卖吗?”
“正是。”
“待宋国事了,我打算去一次鲁国,不知能否告诉我这些药材的产地?”
店主报了几个地名,其中正有曲阜。
“曲阜?我倒是早有耳闻,听说那里有一位大贤,唤作羌子,对草木亦有涉猎。到时或可前去请教一二。”
“是姜子。”
芈初沉默,似是为说错话而感到尴尬。店家不愿失礼,笑道:“姜子如今不在曲阜。”
“不在?”
“前些日子他来了宋国,曾路过葵丘城。你要是早来,许就能碰上了。”
“他不是鲁国人吗,为何会来宋国?”
“这却不知了。”
“听说这位大贤门下有诸多弟子,都是厉害之辈。他们也跟着一道吗?”
“正是。”
“他们既在宋国,那我总有机会遇见的。他们是去都城了吗?”
“应当是吧。”
芈初笑笑,要了几味药材,出门朝布庄的方向走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时,鲁国店主走进了对面的药材铺。
健谈的宋国店家正在核对账目,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她打听了些什么?”
“鲁国,姜子。”
“那就是她了。药材给了吗,她可有察觉?”
“她本非食医,不会知道的。”
“她去布庄了?”
“嗯。”
“还是派人盯着些吧。虽然城中已无端木家的商铺,但端木辞毕竟是端木辞。”
“嗯。”
半晌不见动静,店家懒得抬眼:“怎么还不回去?”
“都城正在关键时刻,王上却将药方——”
“王上的决定自有道理。”
“那先前境内患病的百姓——”
店家罢笔:“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见多年好友沉默,他复又抓起笔,“只能说是时运不济,怪不到你我头上……好好筹措药材吧,也许能多救一人。”
*
芈初在布庄选了一匹布,说明了裁剪的样式。店家一见她的打扮便猜出了这布的用途,手脚脚麻利地按照要求做了许多自制口罩。
“这些足够您穿戴许久了。”
“出门在外,总要以备不时之需。若真的遇见病人,这些也只能解解燃眉之急。”
店主称赞了她几句,芈初礼尚往来,两人客套了许久。直到走出店门,芈初都没能打听出一星半点有用的消息。
她不敢肯定这家布庄一定属于子献兄,境况一时陷入僵局。她只能靠自己,但她除了一堆布和药材,什么都没有。
走在空旷街道上的芈初,第一次有了恐慌的情绪。如果子殷所言属实,那她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发病,鬼知道她会被如何处理。
而在这楼中,唯有她是真实的,她可能真的会死。
念头一出,芈初脑袋瞬间一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不知缓了多久,耳畔传来几声鸟鸣,她眨了眨眼,继续提步前行。
东边和西边都去过了,芈初决定去南门碰碰运气。
南边有许多民居,其中有两户人家传出了咳嗽声。芈初敲响了他们的门。
第一户开门的人是位农妇,心思简单许多。姜子一行确实曾从南门出发前往都城,且并不见人回来过。
芈初沉下的心慢慢开始回升,教她如何用枇杷叶熬水止咳。
第二户开门的人是个小男孩,芈初努力让自己离他远一点,但这小孩格外不怕生。
“父亲躺在床上许久了,你是新来的食医吗?”
“嗯。”
“那你能治好父亲吗?”
芈初才进屋,便闻见一股病气。床上仰面躺着一个男子,脸色极差,若非有拉风箱般的咳嗽声,她只当是个死人。
“我治不好他。”
小孩露出了失望之色,却并不难过。
“你治不好父亲,苍雀山一定可以。等我再长高些,就去山顶对着雪花许愿。”
芈初好半晌没有回话。
“家中只有你和父亲吗?”
“还有母亲,她下地干活去了,要晚些才回来。”
芈初嗯了一声,准备离开。小孩却像见到了新的玩具,围着她问个不停。比如她救过多少人?有没有见过麋鹿?吃没吃过云?
问题一个比一个跳脱,好像全然忘记了躺在床上的父亲。
芈初一边回答一边往院门走。
“你知道如何登上苍雀山吗?父亲曾经带我去过一次。”
“我不知道。”
“等父亲病好,我要让他再带我去一次。”
不是说要自己去许愿吗……芈初突然意识到男孩更像在自言自语,他未必在期待她的回答。
“可是还要等那些人离开才行。”
芈初脚步一顿。
“苍雀山有人?”
“是呀,我听隔壁大牛说的,他父亲是猎户,每月都会去一次苍雀山。但上次去的时候被守卫赶走了,说是有黑熊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