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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双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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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行路缓慢,等我们到达扬州时,已经是农历十一月。天气随着大雪节气的渐近而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察觉几乎所有随行军士都没有携带寒衣,内疚之下,就将自己此行所带的大部分铜钱并政府发行的纸币“会子”掏了出来,让他们在城中想干嘛干嘛----可以买衣服吃大餐逛窑子,我全都睁一眼闭一眼。
皇帝一行,带着心腹入住城内。在依次经过堡城、夹城和大城三层圆环套圆环的城门后,我勒住缰绳,抬头瞻仰了一番四周雄伟坚固。
岳云驱马上前,看透我心中所想,笑道,官家,此地三城串通,交相呼应可互为援,固若金汤。
我一笑,温和对他道,云儿,朕却以为,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也不会有一座砖石垒成的地方真正担当这四个字----要想固若金汤,唯有人心所向。
岳云眉色欣欣,冲我拱手施礼道,官家,受教了。
早年间,赵构就在扬州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行宫,春天战役结束时,我就带着岳云入住过,这回再来,熟门熟路岳云就随我进了正殿老地方。
庭中琼花早已凋零,扬州红药也是夏天才开,找不到能和岳云一并赏花之地,我心里本不甚满足。可踱到房间里时,一眼瞧得黑釉花瓶中插了一束五尺来高,耀眼的红梅----大喜之下,我问随行扬州知府是从何处采撷而来。
知府姓薛,紫袍抖擞,毕恭毕敬答曰是西北郊外大明寺献上。
我心中一动,略瞄一眼岳云,待知府恭敬告退后,我拉着岳云走到花瓶前,笑问,云儿,咱们去游览一番怎样?想必此时梅花正盛。
岳云轻轻嗅一嗅虬枝上红如胭脂的花朵,皱眉道,官家,你方才问长问短的,我瞧那知府早就心中有数了,他一出门大概就会去安排布置。
我点头道,正是啊。那咱们就不要浪费了人家的心血,明日就摆驾那边吧?
岳云脸上不见喜色,他沉吟了一会,竟正色问我道,官家,咱们来扬州,究竟是为何缘故?莫非官家只单纯为了游山玩水吗?
我当然不能说就是如此,干脆把早准备好的话拿出来----云儿,扬州此地,商贾繁荣不输临安,是我大宋重要税收之地,朕身为天子,总得来照看照看自己的家当吧?此行无非就是查访一番,瞧瞧税收可适度合理。
比如说,今日咱们进城而来,若换了寻常商人,运输货物途经扬州,就必须缴纳出门税银铤。为了尽可能多吸引商人来此地,扬州就必须人丁兴旺,民生富庶,水陆便利四通八达----朕要看看是否需要拓宽瓜州渡运河,或者在某处再新修一条,让漕运盐运更加畅通方便。
一席话说得岳云颇为满意,我又笑着进一步道,云儿也放心,朕不会学隋炀帝留恋扬州,朕……朕的万寿节是在腊月中,无论如何要在那之前赶回去----或许咱们就来不及去镇江了。
岳云哦了声,如有所思。
我伸手给他整整戎装领口处系着的红裹巾,再拉起他的手,暖融融呵口气,捧着略一思索道,“如果没记错,云儿,你妻子估计也会在腊月临盆,做丈夫的,也该陪伴在她身边吧。”
见岳云默不作声,我再轻轻抚过他眉眼,试探道,“云儿,太医诊过,这一胎是个女儿,云儿膝下就要儿女双全了。朕一直派人送了保胎的阿胶等药物去你家,想来母女都被调养得极好。”
这时岳云收回脸上恍惚神色,黑湛湛的眸子炯炯凝视我,“官家如此上心我家事----”
“嗯?那当然啊,别忘了,朕说过,你女儿要给我家当媳妇呢。”
岳云拨开我的手,不理这茬,只庄重道,官家,我妻子是极好的女子。生我两个孩儿时,我都在外征战-----我一辈子都要护着我妻巩氏,还望官家明了。
我点点头,随即了悟岳云心中隐忧,忙道,“云儿,朕都知道。你的家人,朕喜欢厚待还来不及呢。”
“云儿,不如这回你去集市,再去买点水粉绒花首饰一类,私下赠给巩氏可好?”
岳云愣了愣,扭头过了许久,竟艰涩问道,“官家说爱我……岳云想问一句,若官家见我与妻子亲密,可会心生,心生不乐?”
“嘿,你这小冤家。怎么妄自瞎猜想?”我伸手点点他额头,再一转目,坦然说道,“人对极喜爱之人,确实是有一种不愿被旁人分了去的心思。”
------比如岳云你对我就是这样的吧?别说张莲花了,就算杨弟弟韩大哥也休想分一杯羹去。
当然,这话我只能在心中腹诽,口中只敢言道:但是……朕心中有一个更强烈的情愫欲望,能远远胜过此份独占之心。那就是,云儿你阖家美满,儿孙绕膝,福寿绵长。
说着我捧起他的手,又在唇边亲了一记。
“朕希望给云儿一个宫中的家,绝非是要毁了你现有的家。云儿大可安心,你的妻子,朕可看成是妹妹,你的儿女,也就是朕的儿女,你爹爹岳飞……朕其实恨不得把他当岳父长辈敬呢!!”
岳云起初颇为感动,可他的脸,随着我说这席话而腾地又涨红了,抽手而出瞪着我道,你----你----
我正色凛然道,朕对你可不是随便的----朕所言发自肺腑。要你愿意了,朕,朕还要送四色礼,撰大红金贴婚书给你做凭证呢!到时候私下你可不能叫朕官家了,要改口叫----
干过瘾我说得眼睛发亮,岳云却实在忍不得了,恼红着脸,疾步夺门而出,仿佛屋子里的皇帝赵构随时会变身成獠牙白森森的大灰狼一般----我呵呵直笑,虽然只占了他口头上的便宜,却也心满意足。
等岳云再度小心踏入我所住的正殿时,我早已命人将扬州城中运河网图呈了上来,图纸满满铺在案上。运河水道密如蛛网,最古老的竟是吴王夫差开凿,不愧是运河第一城。而隋炀帝在此基础上耗费国库,征用百万民夫,修筑京杭大运河。假如不是为他观琼花下江南,倒真正正正是利国利民的善举。
瞧得一双黑革靴定定伫立在前,当即抬头,对着岳云一笑,指着地图道,云儿,朕想坐船,沿运河从邵伯到淮安走一趟。今夜就动身,你觉得可好?
我浑然一副淡忘了之前说过放肆言辞的模样,岳云应了声,也作与我君臣和谐状,一声不吭坐在案侧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也仔细研究那图纸。
我殷情把盛着扬州各色点心的盘子往岳云面前一挪,他瞧了瞧,掂几块慢慢吃了。我又一边指着图与岳云闲话:
“运河两侧在隋代就种植了杨柳,民间传说当年,隋炀帝还挑选美貌女子,牵引雪白山羊,做纤夫之职,通称做殿脚女。其中有一位出自扬州,便是大名鼎鼎的吴绛仙----”
岳云横眉看我一眼,手里捏着点心,目色似是不喜。
我立即领悟改口道,“杨广年轻时也是统领大军渡江灭陈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后来好大喜功,耗费民力太过,不予休养生息,才有那般亡国下场,唉,否则以他长相秀伟,才华横溢之能,权谋得位之术----”
我作唏嘘模样。
岳云点头,忽如有所领悟,当即对我道,官家,咱们北伐成功之后,也可让一些士兵解甲归田----朝中不需要每年数千万缗的军费了,就该适当减轻赋税。
我微微笑道,“谁解甲归田都行,惟独一个人,朕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他得一辈子与朕相伴呢。”
岳云不答话,视线移到窗边瓶中耀眼的红梅上,室内嗅得缕缕暗香,一派安静中,他微微扬唇一笑----真真比烈放的花还要美啊!!
临行前,我早挑选精干亲兵,令他们分为五只小船,开路护卫。所有人全部身穿便装不得泄露皇帝的行踪惹人围观。
又思及夜间寒重,瞧岳云除了戎装后只穿一袭浅色布衫,便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一袭貂裘递给岳云。
他瞧一眼,却不收。口称自己并不畏寒怕冷。我皱眉道,那好罢,但你务必披上朕赐你的红麾,若不如此,朕便不带你去了。
岳云默不作声领受了我的操心嘀咕,乖乖将那鲜艳的绸缎搭在臂弯算给我个交代。如此,我们一行先驱马至邵伯渡口,再分头上了小舟,悠悠顺着河流行驶。
扬州运河岸边的夜晚,完全不见半点萧索。两边豪宅林立,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一派灯红酒绿之象。
更夸张的是,有些楼阁透出女子轻浮笑声,通明透亮的内室,男子放浪形骸的影子更黑黝黝透过窗户纸映出来----岳云见了,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我起初还没什么。但稍后,就见到河中央有一艘大船,彩绣辉煌艳光四射,双层船板上,打扮得鲜艳的女子倚栏挥袖,大胆笑闹----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花船啊!
我目光不自主地就被牵了过去。岳云转头瞪我一眼,弄得我心一虚,拽拽中勉强收回心神。
可片刻后,那边喧嚣声渐渐安静,女子抚琴唱词却清晰地传了过来: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音信全乖,等到花开不见来。
那声音唱腔,让人听得心中一软一荡,朦朦感动,仿佛女子情意发自肺腑,而非逢场作戏。任我再怎么掩饰,脸上微微动容却还是被岳云清晰瞧着了。
他直直走到我跟前,脸上寒霜逼人,星目如刃,冷然道,官家爱听那曲?
我伸手想抚他的脸,却被岳云一闪撩开了。我只得无奈叹道,云儿,她唱得确实好,朕难道连赞赏一句,仔细聆听都不成吗?
岳云冷笑一声,官家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有何不行?只是官家,莫要忘了从前的教训!!!
从前?我见岳云如此反感,顿时了悟从前我喜好歌姬的名声在外,弄得金人装扮成刺客----
我忙道,“再不会了。云儿说得是。”
岳云却不满足,逼视着我,竟道,“官家,我有一言,官家且记清楚了。官家既……既招惹我,但若又不听我良言劝阻,再去找这些不正经的女人-----官家此生休想再碰我岳云一片衣角!”
这就是直白无比的,独占欲啊!!
我一时惊讶,不错眼地盯着岳云,瞧他气盛紧握双拳,不依不饶,烈性倨傲,忙压低了声音点头如鸡啄米不迭胡乱道,“一定一定,朕知道云儿是何等心性骄傲的人物----朕若那么做,就是玷辱云儿----”
做下保证,所以之后的行程,我无比收敛,对这种出自妓院的华丽大船,统统做无视状。
小船队伍拖曳河面,听得船尾桨手有节奏的划水声。又行了一截路后,水面渐宽,刺骨冷意自幽幽水底反透上来,我虽然披了厚袍,却还是生生打了个寒噤。
岳云瞧在眼里,将臂弯搭着的麾衣扔给了我。我招呼道,云儿?他却不理我,独自跑到船首观摩。
两边所停泊的,渐渐都是一些简陋乌蓬船。黑压压一漾一漾。打个比方,我们就好像到了“穷人区”。因在这生活聚集的水上人家,大都是纤夫,在船上谋生的苦力一类。
我瞧一眼岳云脸色,试探着走过去,遮挡在了他身前风口,任夜晚大风吹得麾衣猎猎作响----岳云略抬眼,简单道,“官家,还是进去吧。”
我往舱内一钻,片刻后,果然岳云也俯身跟了进来,跪坐在我对面。
我拉拉他的手,见烛光下,岳云嘴唇泛着诱人心魄的温润湿色----
心里激动,我深深吸一口气,往岳云渐渐凑过去,凑过去----正要贴近他脸颊的一刹那,岳云却突然伸手一推我。
我大失所望,却见岳云皱眉道,“官家,有哭声。”
什么?我侧耳勉强用心听----果然,暗夜里,传来女声凄凉的啜泣哽咽,惊悚幽怨让我顿时汗毛刷地炸了起来。
虽然心里不怕,我还是咽下一口,定了定神,抬脚跟着岳云走到甲板上,循声张望----前方又有一艘小船,飘荡如浮萍。而刺眼的是,船上站着一个女人,披麻戴孝,还拿着一把把纸钱往空中抛洒----那玩意一时没有沉入水底,竟顺流漂了过来----眼见岳云竟要捞,我忙喝止道,“云儿!!不吉利的东西不许碰!!!”
我夺步过去,一把就拉住了岳云胳膊,再度挡在他身前。
他抿抿唇,又不吭声了,好半天才低低道,她想必也是有至亲之人故去。官家莫要追究惊驾之罪。
我点点头,想到一事,问岳云道,云儿,从前你祖母病逝,你和你爹爹扶棺回乡----沿途水路也是如此祭奠吗?
岳云摇头。
此时,保护我的亲兵护船,已经往那方向去驱赶妇人,我见岳云皱了眉,忙大声下令道,罢了罢了,给她些银钱,问问她深夜祭祀是何缘故吧。
片刻后,消息传来----原来七天前,扬州风浪颇大,一艘远从四川而来的漕运粮船竟然就在这地方翻船沉没了,淹死数人,其中就有这妇人的丈夫。
什么?这里不是运河吗?怎么出这么大的事故?我心生疑惑,左右再一细看:什么时候,河道变得这么宽了?根本看不到渠岸嘛!
后来,总算有本地船夫给了我们答案:原来扬州的运河,很多是连通众多湖泊而已,航道河湖不分,湖里风浪一大,出事故并不稀奇。
次日,我火速召集扬州河务官员,在听取他们关于各镇水路的说法之后,当即发下圣旨,征民夫五万,北起范光湖槐楼、途经施桥镇,南至界首,开凿一条新的独立运河,并下令扬州每年需修筑河堤,分隔河湖,让过往船只在渠内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