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风满西楼 ...
-
“王后娘娘，今日的气色格外不错呢。”姜似印含笑去看坐在椒兰殿上首的姜如画，手掌平摊去抚自己回鹘装上织金锦绣线菊折枝纹样，眉目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是嘛，本宫倒是觉得菊妃这身湘妃色的回鹘装格外喜气。”姜如画涂有金末碎粉的尖尖食指虚空一点，好似在腾空平添一道姿彩烂漫的烟火。她放下右手，微微一笑，浅薄到了极处，却明白显现出了喜意：“怎么说你与本宫一起，本就是姐妹。嫡出也好，庶出也罢，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今后，凡是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能够照顾到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正中雕镂有两獾相嬉纹样的熏笼里冒出徐徐缭绕烟雾，里面焚着自遥远西域进贡而来的郁金香料，香气阵阵袭人。整座玖朝后宫，原本只有春飞雪有两三匣这种香料，因为嫌这种香料的气味太过浓郁，便不曾用过。后来借着姜如画入主正宫这个缘由，就全部赐给了她。如今阖宫上下，只要一嗅到郁金香气，尽人皆知传自椒兰宫中，荣宠独一无二。
“王后娘娘说的极是。以前，臣妾有什么做的不当之处，还望娘娘看在同脉同支的份上见谅。”姜似印听到这话，就着话头，把她今天来的目的说了出来，“朝中本有两座大柱支撑，一为紫氏，一为姜氏。多年此势，不分伯仲。独独娘娘一入后宫，满门姜氏凭借娘娘这股东风，势如破竹，占具绝大部分的朝局优势。如今，这梅妃一出事情，论地位、功绩，我们姜氏敢出其左，无人再敢出其右。在宫中，您与臣妾二人都是姜氏一族可以寄托的希望与依赖的力量，臣妾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和娘娘握手言和，一同共担家族大计。”
“菊妃愿意如此，想必父亲他老人家定会欣慰以极。本宫不咎你我二人过往，从此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难关……”姜似印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放缓了声音说道，“这后宫统掌在娘娘的手中，臣妾实在不明白，现在您还担心什么？”
“当然是住在雅苑的那位。”姜如画身子斜向前倾下，压低声音对近在眼前的姜似印说道。
出了椒兰殿的外苑，姜似印登上回菊洁苑的步辇，脑海里却依然盘旋着姜如画的那句话——
‘当然是住在雅苑的那位。’这句话再清楚不过地指代了钱宝宝。的确要防，她是大王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大玖后宫唯一每月恩宠过半的妃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厉害的人儿为何只有个正四品的品阶，就连后进宫的郭夕影都跟她平起平坐。
正暗自思忖着，钱宝宝的辇车也从远处沥沥而来，在宫道上不期而遇。
还未到近前，姜似印一拍漆有鹅黄色棣棠花花纹的扶手，示意步辇率先停下。等到钱宝宝的辇车快到近前，两丸秋水青波微荡，透着盈盈的笑意：“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钱贵人啊！这么行色匆匆地，要急着去哪儿啊？”
宫道两侧明黄的蜡梅一株株排列整齐，开得千姿百态，大有竞相斗艳之势。
钱宝宝也示意停下辇车，恰巧有朵蜡梅飘落在她的广袖上。她不理姜似印的话头，独自拈起蜡梅，赏了赏，又放在鼻下嗅其芳香，仿若没有看到姜似印一样。
姜似印也不恼火，又说道：“可还是记着当初我的失言无礼？呵呵，那时我年岁还小，又是初来乍到，不懂得宫闱内那许多的规矩，不想惹恼了钱贵人。你可不要太介意才是啊！”
这回，姜似印完全放下了姿态，钱宝宝要是再默不作声倒显得她太没有了气度。干脆她也装作忘记前嫌，略作退让：“呦，这可不是菊妃娘娘吗？方才只顾得赏景，竟没瞧出娘娘来，真是有失体统啊！”
“哪里的话，这蜡梅黄亮得涨满了人的眼帘，确实是道难得的风景。”说道这里，姜似印笑意突然收敛了几分，暗有深意地说道：“不过，蜡梅虽然喜人，果实和枝叶中却富含剧毒。若是误食，大约只消半个时辰，便能让人魂归西方。钱贵人是聪明人，可要谨慎为之啊。”
钱宝宝拈着蜡梅的素手猛地一颤，心头没来由地涌上无限的恐慌。但她强压油然而升的满腹悲凉，不露声色问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你选择赏蜡梅，倒不如去赏虞美人。”说着，姜似印摘下一侧鬓边镇住青丝的重瓣赫赤虞美人华胜，“这花还有个典故，《情史•情贞类》记载：“（虞姬和歌之后）姬遂自刎。姬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草。”说的就是此花。”
“娘娘出身名门，赏惯了这种高贵典雅的花卉，不像妾身这样，就算想要欣赏，也无从寻访。”钱宝宝搞不清姜似印到底用意何在，缘何提醒自己处境艰险。她只得略一回应，以探其它。
“钱贵人说笑了，你可是在大玖王宫内稳握大王的恩宠与眷顾呢。别看我们位分好像很高在你之上，却不及大王对你情谊来得实用。”姜似印干脆将话尽量挑明，言罢，又将收拢几分的笑意露了出来，“钱贵人若是喜欢，不如把这华胜送予你。你看可好？”也不待钱宝宝作出回应，她让内侍将步辇靠近钱宝宝的辇车，高高抬起手臂，把华胜插入钱宝宝的一侧鬓鬟。这华胜也甚是葱秀袅娉，重重花瓣迎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经过冬日疏淡阳光的晕照，赤红的光泽清晰地展开，远观好似红雾霞光初乍乌沉的天际，又宛如情人眼中因为离别而流散出细碎的泪。
插完华胜，姜似印扶住压在回鹘髻上有些斜倾的缀有凤鸟的桃形金冠，四周玛瑙珠玉的流苏在她冰瓷的指尖摇铃击磬似的，淙淙作响。她再不多话，也忘记了之前搭讪的问题，端坐在步辇上，让内侍继续往菊洁苑的方向走去。
还在原地发怔的钱宝宝不断地回味姜似印将华胜簪入她乌发一刹那所吐出的话语。
那时，她说：“你要明白位高权重的人，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是什么。”
一句话极为巧妙，仔细地拆解开来，可以得出许多问题来。
比如，她为什么要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比如，谁又是那个位高权重的人？再比如，那个人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不到片刻，钱宝宝的辇车改了方向，她要返回雅苑，细细盘算一番。辇车的轱辘滚过青砖宫道上，她探出一只手去摩挲鬓发边的华胜。触手之处，绢纱的材质细软得就如同少女娇嫩的肌肤，却越发坚硬了她的一颗心。
混迹后宫数年之多的她可不是什么愚钝之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逼上绝路，不如主动出击。话都被人明明白白的给出了，就是同归于尽，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是勤劳的剧情分割线=============================
过了几日，冬天的早晨似乎比其它时候都要寒意浸骨。姜似印裹了一件浅绛色提丝拉花的斗篷，照例到椒兰殿请安。
“问王后娘娘金安。”姜似印掐着火候对坐在首位的姜如画行了宫廷礼，即没有失礼半分，又身姿绰约地不显只因冬季衣衫过多的体态臃肿。
“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起来吧。”姜如画待姜似印坐到下手位，又是嫣然一笑，“听说前几日，你从本宫的椒兰殿回去，路上碰到了钱贵人？”
“不错，的确见到了钱贵人。她去赏宫苑两侧栽满的蜡梅，臣妾只是提醒贵人，那花有毒。附庸风雅是好，但也要选择赏些安全美观的花卉。正巧那天臣妾鬓鬟上插了朵虞美人华胜。干脆就给了她，以免误赏有毒之花，累及了性命。”早有心理准备的姜似印根本不把姜如画的反问放在心里，一脸坦然之色。
“恩，提醒是好，随手送出物什也没有错。只是菊妃，本宫奉劝一句，这王宫大内，谁动什么心思又瞒得了谁呢？低下的那些贱婢都说本宫性本憨实，不过，身为那么多年姐妹的你想必不会也这么天真吧？”姜如画的一双眼睛直直地剜向姜似印，仔细辨认对方有何破绽之处。
“怎会？”姜似印目光静凝在熏蒸笼子上，笼子上四处都是镂空，只中间部位有一处鎏金，刻着一个硕大的花瓶，插入三支利戟，戟上更是悬挂一磬。她知道这图纹的寓意是平安吉庆，只是为何前几天还放着八成新的两獾相嬉纹样的熏笼，这几日便换了？难道因为香料更迭，而弃笼不用？细细嗅了一下，这香气还是郁金香料所能产生的那般，浓郁得缠人鼻息，沾染上便挥之不去。尽管脑子里不停地算计着，嘴上还是要应付姜如画的问题：“娘娘，即便臣妾曾经顶撞过您，那毕竟已经成为过往。现如今，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宫正位，臣妾哪会自找没趣呢？再者，就算臣妾不去顾念姐妹之情，也要顾及一下整个姜氏家族的利益吧？臣妾真是不明白，为何要与娘娘作对，还请娘娘裁夺一二。”
香气鬼魅般糜烂在空气中，填满了椒兰殿的每一处角落阴仄。香息甜腻绵软，如同遥远的异域海湾传来绕梁不绝的歌声，厮磨着四肢百骸，模糊了宫内人们步步算计的心机。
“这样最好。”姜如画目光直逼上去，亮得惊人，“你可要记住，背叛本宫没有半分好处！”
宫殿外，太阳在云端露出淡淡的光芒，照在姜似印的芙蓉面上，照在姜如画的蓬松发髻上，照在地上吐出青烟的香笼上，照在满室云腾雾绕一样的烟气上，一切真切而又迷离，让人不知自己到底是身处幻境，还是活在当下。
“自然这样，娘娘英明！”唯有姜似印一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算盘打得如何响亮，需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对了，娘娘这香笼怎么换得这么勤？”
姜似印这一岔开话题，起初姜如画还没反应过来，微微一怔，才回答道：“你说这香笼啊。这是女官总管琪言拿来的，说是王后的宫里怎么能用八成新的香笼，要时时更新，才不失王后的礼仪。”
“琪言……听说她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远远超过当初钱贵人身为女官时所受到的信任。看来，太后也很得意娘娘啊。”姜似印略有所思地又瞧了瞧香笼，普通的它和宫内其它香笼没有任何差异。
“呵呵，就是这香也是太后当初仅有的。本来本宫还不喜欢这香，现在每次嗅来，都觉得打心底都特别舒坦，活泛心血。这西域进贡的东西真是不错呢。”听到姜似印这么说，姜如画放下猜疑，忍不住叹息郁金香料的美妙。
稍迟，姜似印为了印证内心的想法，顺路给太后春飞雪请安。辇车远远停驻在春华宫外面的甬道上，有内侍小心翼翼搀扶姜似印下车。锦缎宝云如意头的宫鞋刚刚踏在青砖地面上，就听见宫内传来‘稀里哗啦’瓷具陶器碎裂的声音。她微微皱起眉头，前行至春华宫外苑门口，就看见一干宫女内侍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出什么事了？”姜似印踢了踢一名离她较近，跪在门外的内侍，问道。
“菊妃娘娘？”内侍一看她，惊出一头冷汗，“太后娘娘正因为姜丞相递上的折子而大发雷霆呢。这个时候还是先回菊洁苑吧。”
“折子？什么折子？”看到内侍面色古怪，姜似印的心也压上了千金石，猛然下沉。
“这个奴才不能说，反正是直谏关于太后娘娘决策的事情。”内侍话音才落，宫内又传来一阵器具葬身地面的嘈杂声音。
姜似印自怀里摸出一枚金叶子，悄悄丢入内侍的手里：“等下再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本宫，定会大大地赏你。”
内侍心领神会地将金叶子收入怀里，不再出声。
叮嘱完内侍，姜似印往车辇处行了几步，复又回头望着春华宫富丽堂皇的殿阙亭台，近于不可闻的自言自语道：“父亲误我啊！”
内侍没有说谎，此刻姜似印的确不适宜见春飞雪。
虽然，身为太后的春飞雪时时提醒自己的儿子要保有皇家的威仪，喜形不露于色，不能让做臣子的随便揣度自己的心思。可是现今这事却实在无法不让她暴跳如雷。
“母后息怒！”玖阙天许久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怒不可遏的模样了，上次还是若干年前，为了父王而大开杀戒屠了婉菱城。说到底，玖阙天的内心对此多少还是略有些惧怕阴霾的。
“大王，你叫哀家怎样息怒？这姜氏眼中哪里还有哀家！”春飞雪将折子狠狠丢入殿中央的炭盆内。赤红的火舌自雕有福寿双全纹样的金盆内一跃而起，须臾间，竟将一本厚厚的折子舔舐殆尽。
玖阙天看也不看那本尸骨无存的折子，又劝道：“为大玖江山社稷计，母后还请顾虑身体，稍稍息怒才是啊。”
“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处？”春飞雪一甩半臂的袖子，扫落案前的文房四宝，一支醮过墨汁的紫羊毫落在地上弹起斑斑墨点，溅了玖阙天一身墨渍，“前几日，说什么要重建婉菱城，哀家已经很是不快了。发下旨意，让他与六部商议，再做定夺。结果今日又递上折子，说什么这样可以扭转人心，重塑哀家母仪天下的风范。敢如此嚣张地指责哀家，还不是因为宫内姜氏姐妹独领风骚？真是忘记自己还是哀家的臣子了！枉他姜氏自称士族名门，最起码君臣纲常都做成这样！”
“母后若是不喜欢，大可撤了姜氏王后的位子。”玖阙天趁机说道。
“那也要抓住把柄才是。哀家知道你喜欢那个姜如画，更多偏袒钱贵人，但钱贵人终究在宫中阅历过深，人脉扎实，哀家怕她爬上高位贪得无厌，开始牝鸡司晨。就算除去姜如画，也别想扶正钱贵人。”春飞雪一眼看穿玖阙天的心思，率先将钱宝宝的王后路给封死。
“只是，哪怕给个妃子的位子也是好的。”玖阙天只得为钱宝宝退而求其次。
“好吧，等哀家把姜如画的事给了解了，会给你个满意的说法的。”春飞雪一提有关姓‘姜’的，火气又上升起来，眉峰锁到一处，一双凌厉的凤目更是血丝满布，面颊两侧的槽牙更是磨得铿锵有力，一副想要立马将姜氏满门生吞活剥的模样。索性又是一挥袖子将身旁的茶具果盘扫落。
“只是这下苦了皇朝了……”玖阙天毕竟是做父亲的人了，偶尔也会顾及自己儿子的感受。
“这样的母亲，教不出好王子来。不过，你放心，皇朝是哀家的亲孙子，大玖王朝的唯一血脉。哀家会想办法妥善安置的。”经玖阙天这么一说，想到还有一个孙子在他们的手里，春飞雪略微忍住勃然的怒气，“哀家先要剥夺姜如画抚养皇朝的权利，再开始收拾他们阖族上下。哀家要让他们临死时明白，君便是君，臣就是臣，臣子的一切都是君王赋予的，当然君王也可以褫夺他们的全部，包括生命！”
===================================本章完结====================================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风满西楼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