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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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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锅里的水开了,鲜黄色的姜丝在里边咕噜咕噜的翻滚着,明台舀了勺红糖往锅里一搅,水很快呈现出暖人的色调,略带辛辣的甜香直冲脑门,水还没喝着,已经连着打了一串的喷嚏。
明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忽然怀念起八九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年轻、健康、充满朝气。即使后来在76号里转了一遭,又在鬼门关上踩过一脚,伤病恢复起来却也快。只是这两年,早些时候的损伤终于显了出来,换季就容易发烧咳嗽。
在延安的几年,他揪出了几枚钉子,拔到没得拔了,干脆和最后一批被揪出来的一起假装暴露,组织上再借着国、共交换俘虏的机会让他回到国统区继续潜伏。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上线,他远在上海的大哥。
在上海一别已近八年,他回到国统区以后只在南京稍作停留,按照遣返人员的处理程式走了个流程,就被派往北平执行任务,期间根本没有时间回上海。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代号还是原来的,却换了上线,依旧不肯直接见面。但他已经失去了探究的兴趣。虽然安排了新的任务,但中统方面对他的身份甄别并没有结束。双面间谍,危险是双重的,受到的怀疑也必然是双重的。
还记得在上海时大哥说过,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活在阳光下。当时的他一心觉得只要抗战胜利,大哥的心愿就一定能实现。
可是现在……明台吸了口红糖姜汤的暖气,被北平的春风吹得有些发干的鼻腔才重新舒服起来。他盯着窗外带着点土黄色的空气,仿佛可以穿透空间,一直看到遥远的上海。
大哥、阿诚哥……我们这样的身份真的会有活在阳光下的一天吗?
煮好的红糖姜汤终于凉了些,喝上一口。辛辣甜暖的液体自喉管而下,仿佛一直温暖的手一路抚慰得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让人不禁想到送它们过来的年轻人,这个出身世家,在党政军警都混过的青年,却有着一双那么纯净的眼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让人忍不住的想去保护的清澈。
当年……大哥对阿诚哥是不是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明台不知道,甚至无从求证。他只知道,现在他处处收人掣制,远不如当年大哥来的自在,而方孟韦本身的能力和背景也根本无需他的保护。
可惜啊!受人恩惠却无以为报……明台放下空碗,望着窗外含义不明的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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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红糖姜汤起了作用,明台这次感冒比以往都要好得快,几天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工作。系里的梁教授帮着何副校长搞币制改革的事,教学的任务又挪了些给明台。明台当着面笑眯眯接了,心里却嘀咕,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港大经济系高材生在港大连一堂课都没听过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想归想,虽然燕大讲师只是个潜伏用的身份,但戏还是得做足了。明台不仅备课本写的满满当当,还时不时的找梁教授讨教,有时在何府,有时在外文书店。从谢木兰那里得知,方家二少很不喜欢这位梁教授。相较于孟韦的清澈,梁教授的眼神实在太深沉。明台对他无所谓爱憎,但凭着多年做特工的直觉,他觉得梁经伦这个人绝不简单。
“明老师,你太谦虚了。你的这本教案已经足够当教材。”梁经纶仔细将教案改了两处小地方后,又递还给明台。
“梁教授可能不知道,我先前并不是学经济的,转系转校折腾了几次,才凑巧学了经济。底子薄只能靠后天弥补,总不好误人子弟。”明台微笑着接过教案。“往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向您请教的。”
梁经纶摆手:“你我之前切磋学问可以,请教可实在当不起。”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和明台一起出了书房。
还没走到大厅,就听见何其沧的声音:“回去告诉你父亲,燕大的师生都饿着,我这个校长就和他们一起饿着。他的心意我领了,粮你扛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大厅。只见方孟韦站在玄关处,肩上还扛着半袋米。何校长一番话让他进退两难。何孝钰虽然也在,但父亲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劝。
“何伯伯,父亲说了这粮是送给他朋友的,不是送给燕大副校长的。”方孟韦说。
何其沧表情稍稍软化:“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的同僚和学生们都在挨饿,这粮我咽不下去。”
方孟韦看看何孝钰,又看看梁经纶,前者微微摇头,后者干脆站成木桩。他还要再劝说,明台却笑着抢了先:“何校长,老师同学们都在挨饿,这半袋米也够不少人吃一顿了。不如您先收下,转头再把粮分出去。方行长知道了,下回也不会坚持往您这送粮。这样孟韦回去也好有交代。”
何其沧盯着孟韦看了片刻,知道他最听他父亲的话,扛着粮食进了这个门,再要他扛出去那就千难万难了。明台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终于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又跟方孟韦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方孟韦赶紧应诺下来。明台说的没错,要是父亲知道何副校长把他送的粮食分给了老师,应该也不会再坚持送粮过来。
“你这个孩子心思活络,主意也多,跟明楼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何其沧对明台说。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明台才得以告辞,和方孟韦一起离开何府。
方孟韦又一次开车将明台送回教工宿舍。下了车他叫住明台,问:“明先生,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当然。”
大约在梦里见得多了,方孟韦总觉得跟明台十分熟稔。他俩此时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一只鸟儿衔着细枝在小树林里飞进飞出,似乎正忙着垒巢。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质,也是未见事物的依据。”方孟韦忽然问,“明先生,这话是但丁说的对吧?”
明台微笑,到底是方家出来的孩子,即使十六岁就进了三青团,说起话来却还是带着点诗礼世家的影子——说到一些不大好问的问题时,总喜欢用诗文来引出话题。虽然有点弯弯绕绕,但不惹人讨厌。他微微点头,等着方孟韦往下说。
“上次,您只重点讲了地狱篇,为什么不讲天堂篇?”方孟韦问。
明台还是微笑:“因为地狱篇才是最精彩的部分。有反抗,有质疑,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再者,更重要的是——”他话说一半,拉长了尾音,成功的引得方孟韦侧目。他笑意又深了些,“更重要的是,地狱我们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天堂。”
方孟韦很快又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天堂,只是不喜欢但丁的天堂。”
“当然,他可是把异教徒全扔地狱里了。”明台说。“孟韦,你想说什么?我很少见你说话这样绕。”
方孟韦垂下头,不自觉的舔了一回嘴唇,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明台的眼睛,轻声问:“你在延安待过那么久,那里和这边哪里更像地狱?”
明台摇头:“孟韦,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