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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嵇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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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身微倾,珠帘轻晃,隐约能瞥见轿中的人,朱唇轻点,色若春晓,袅袅婷婷,引得过往之人频频张望,却也不敢靠近打量,因着轿旁两劲装大汉肃立,让人不得不猜想这轿中人的身份。
直至一身白衫步入此地,修长的指尖不时抚上怀中的松木琴。
“嵇公子。”帘内女子掀开珠帘,几步迈出了轿子,目光落在那张清淡的脸上。
白衫男子停下脚步,粘连在那把琴上的视线半晌才转向女子。
女子眼中的倾慕倒映在嵇康眼中,却如往常般止于此处,再不能前进半分。小巧的莲鞋微微动了动,回看那人疏离冷淡的面容,匆匆道:“小女子曹璺,见过公子。”
洛阳之地,天子脚下,若是不知曹氏之名,便是无知之徒了,曹氏宗亲,不论亲疏,皆是顺了那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眼前之人,名唤曹璺,乃为穆王之女。
纵然如此,嵇康并不欲多言,低头看向松木琴断裂的琴弦,心中便多了几分烦躁,竟未想到就连洛阳最大的琴坊也无相同琴弦可续。
“嵇公子?”看出嵇康的心不在焉,曹璺心中羞恼,从来攀援者不可计数,怎有被如此怠慢过。
嵇康突然想起城郊有一老翁制琴多年,想必能寻到合适之弦,当即提步意欲前往,方踏出一步,便有两人伸手阻拦,原是曹璺所带侍从。此番被阻,嵇康神色微冷,转向曹璺:“何事?”
曹璺虽心中气恼,却是倾慕嵇康已久,脸上微微扬起婉然笑意:“璺儿仰慕公子已久,知晓公子琴技高超,特来讨教一二。”
嵇康脸色未霁,道:“乡村俗音,登不得大雅之堂。”
“公子过谦了,魏之琴师莫不以嵇公子为首,若说公子所弹琴音为俗,便再也无高雅之乐了。”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人强指俗音为雅乐,并无稀奇。”
曹璺一哽,此言莫不是在说,自己亦如赵高般玩权弄势?“璺儿只是实言以告,你为何如此抹煞我?”曹璺亦不过是个小姑娘,听着倾心之人用言相刺,觉得甚是委屈,跺着脚气道。
嵇康冷声道:“若非仗势,何必如此留人?”
曹璺心虚,挥手让人退下:“如此,可以了吧?”
“在下有要事在身。”言罢,转身离去。
曹璺望着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甩了长袖,转身走进轿中,呵斥道:“回府!”
之后,穆王府中的人接连几月来频频往嵇康居处而去,为的便是促成这对佳偶,只是次次均被嵇康冷言赶了出来,时人甚是惊异,莫说曹氏宗亲是寻常人不可攀附的,就单单说这曹璺容颜生得娇艳动人,多的是王公贵胄倾心,真不知嵇康为何不愿答应这门亲事?
几月后,此事似乎有了变化——
“你,这是同意了?”稽喜看着跟前面色淡然的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嵇康的反应,生怕他露出一丝丝不满。
白衫男子端坐在榻上,手心来回抚过那把松木琴,眉间微蹙:“公主既愿下嫁,叔夜再推脱倒显得不识抬举。”
稽喜瞬间放下了心,喜上眉梢,马上应下:“阿弟明事便好,曹家如今当权,皇室宗亲青眼于你,此乃光耀门楣之事。”
嵇康不置一言,低头摆正琴身,轻试了几个音,眉间募地舒缓开来,唇角不自觉微微一提,余光一瞥,却见稽喜还站在原地。
稽喜深知嵇康性情,看他向此处瞥来的一眼,便知这是下了逐客令,想着今后的富贵荣华,心中不满之气也能渐渐平息了,连忙退出了竹屋。
琴声悠悠,清清然如玉石轻击,琴弦微张,松弛有度,若韧青竹枝,中通外直,潇然有君子侠士之风。闭眸静听,眼前似又出现那人容颜如玉,笑怒之间皆是赏心悦目,惹人怜惜。
松木之意,不外若傲雪,凌霜,不折不屈。
此可为嗣宗所见之嵇叔夜?
“此琴可是我从别处辛苦取来,取之千年松木,倒与你相配,不可不收。”那人眉梢飞扬,双眸迥然,令人说不出拒绝之意。
往常的凌意与峻傲总在此人靠近之时分崩离析,心上不免柔上几分,想来颇觉无奈。
“此物…甚是贵重……”低头看向那把松木琴,喜难自禁,面上却未表露半分。
那人听此便如我所想般靠近了几步,抓过我垂落的袖摆攥在手中:“怎会贵重?不过是松木罢了,弹来不顺我意,便送予你了。”那人眸光微闪,转口极快,似又不明我意,瞧着我的脸色道:“既已送至你手,岂有还回之理?”
我顺势回握住那修细之手,点头道:“我收下。”
那人笑了起来,如清泉般动听。
弦音陡然转急,匆匆切切,青竹如在暴风骤雨之中浮沉无措。
俊眉紧蹙,忧心忡忡。
“这几日,城中戒备甚严,可是前线出了事?”茶楼之中旁桌一人低声问道。
另一人压低了身子,四处瞧了瞧,见无官兵出入,这才答道:“你有所不知,传言朝中重臣被杀,疑是敌军所为。”
“如此,洛阳危矣!”
“并非如此,据言此乃掩实之语。那朝中重臣实为死于大将军之手!”
那人惊呼一声,连忙掩口小声道:“此重臣是何人?”
“乃是阮元瑜。”
杯盏应声碎落,酒水倾倒一地,正应心中焦灼。
再次见到那人,竟以为已过多个寒暑。
那人坐在偏厅主座,清瘦许多,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无端地生出几分冰凉。
抬头看来,脸上露出笑意,眸中依旧灰暗一片,那人原先清亮的声音,如今听来有些沙哑:“叔夜可是来我这讨酒喝?昨日伯伦带了一坛陈年老酒,看来今日便可开封了。”
那人起身走来,邀我一同饮酒,细看下,苍白的脸色更衬得眼睑下的青乌分外显眼,我忍不住叫住他,他兀自在前头走着,笑了一声,“天渐凉,喝些酒总能暖和身子。”
话中勉强带入的笑意令我心口刺痛,我知他话中之意,或是说予我听,或是说来宽慰自己罢了。
方落座,那人独自饮了一杯,才道:“叔夜近来颇得文士推崇,想你定是不胜其扰。”
桌前的酒壶倾身,日头下,杯盏里泛起莹莹水光。
“即是前几日叔夜作了一篇乐论,为文人争相传颂。我亦看了几遍,惊叹连连。叔夜精通乐理,果真名副其实。”那人目光投来,流露赞赏之意,情真意切,不假辞色。
我暗自叹了一声,便是如此之人令我恋恋而难忘,何其有幸才能与之相交,纵然那人心中不曾存过半分惦念,亦是无憾。
那人转着杯盏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只是有一处,叔夜言道声无哀乐之分,籍倒不以为然。”
神色微顿,听其言后,道:“天下之声本无哀乐之分,不过世人顾自加诸于上,才有如此分论。”
“你道是世人加诸心绪于音声之上,我道是叔夜兀自剥离乐之情思而推说世人之误。”他将杯盏置于桌上,侧头去看梨树上正鸣叫的虫鸟。
我闭口不答,起身走向琴台,双手抚过琴身,轻拨了几声,抬头看着嗣宗形容憔悴的脸容,不自觉弹起一首。
琴声悠悠,枝叶簌簌。
我停下手,直直看向嗣宗,他亦看着我。
他低下头笑了一声,“曲高和寡,世上恐怕只有叔夜能弹得这自然洒脱之声了,无哀无乐,可我却为何觉得悲从中来呢?”
我摇了摇头,琴声纵是无哀无乐,我却不得逃脱世间七情,因着这人的心绪大悲大喜,连着琴音也染上了悲意。
他重又坐下,执起杯盏一口饮尽,我欲要拦下,却见他抬眼看向远处,道:“仲悌。”
我转头一看,吕安神色阴沉,几步走来,在我身旁坐下,口气不佳道:“驾车前来寻不见你,原想你会去何处,未曾想是来此讨酒喝。”
嗣宗笑了笑,为他斟了一杯,“想来仲悌并不是闻着酒香而来,而是寻着琴声而来。”
吕安冷笑一声:“你倒自在,院中设了酒,丝毫不理会堂厅中那些神色郁郁之人。”
“人之郁郁必不是因我而起,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吕安一哽,举着杯子不上也不下,怒而道:“身为人子,有丧不出,有礼不守,令尊在九泉之下怕也会寒心吧?”
嗣宗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又绽了开:“何丧可出,何礼可守?”
“世人说你放诞洒脱,果……”
看着那人隐忍着痛意的眉眼,难以克制地涌上刺疼,愤怒的情绪,“够了,仲悌,若无他事便先行离去吧。”
世人皆道嵇叔夜喜怒不形于色,其言不实,不过是还未遇上,上得心的人或事罢了。
吕安似是被吓着了,他未曾见过我厉声与他说话。他呆坐了一会,看了我几眼,慌得向外而去。
“不去寻他?”我听到嗣宗这般说道。
“因何寻他?”
嗣宗摇了摇头,叹道:“仲悌直言直语,你这般恐是伤了他。况且,叔夜应能觉察出他的心意吧?”
那嗣宗呢?可能觉察出我的心意?
我不答,低头喝了一杯酒,起身对他道:“叔夜先行了……”
他一愣,抿嘴一笑:“快去吧。”
踏出院阶,回头望去,那人乏力地伏在石桌上,神色不明。心中疼痛难忍,却再不得回身半步。
那日情形历历在目,嵇康按住琴弦,将松木琴放置一旁。
若是能护你一世安稳,身陷荆棘砾石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