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三月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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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了杯水给他，另一只手伏在桌边按兵不动。
他神色一动：“你不喝茶？”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亦醉人。”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悠远而温暖：“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你也不喝酒？”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喝酒如喝水的人。
不，他喝的酒肯定比水还多。
我翘了翘嘴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只同朋友一起喝酒。”
他亦笑了笑：“不错。”
他的表情本来是孤独的，冷漠的。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忽然就变了，变得温柔而亲切，可爱而动人。
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的笑容能如此让人着迷，竟看得有点痴了。
他喝了口白水，轻声感叹：“你身上有剑气。”
我看向了他的那柄“剑”：“不错。”
“却没有杀气。”
我沉默片刻：“我的剑，不是杀人的剑。”
“没有见血的剑，不是利剑。”他这么说着，眼睛里却藏着暗光，“剑乃凶器，杀人岂非再容易不过？”
我心下一斥，冷冷看着他：“不错，可不杀却会很难。但我的剑，却一点都不钝。”
他轻轻点了点头，看不出神色：“那你为何习剑？”
“为了求道。”
“何为剑？何为道？”
“利器神物，德者居之。”
他微微一笑：“好。”
我看向他的“剑”：“你又为何习剑？”
他的表情慢慢变了，变得复杂而沉默，眼神晦涩而哀伤：“为了杀人。”
“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
我叹了口气：“可你不愿杀人。”
“杀人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他轻叹，“我已近五年没有杀人了。”
我给他续杯斟满。
他又缓缓喝了口白水，像是在喝最浓最烈的酒：“我从来不知道，水也能让人喝醉。”
“知道喝酒与饮水有什么区别吗？”我道，“酒越喝越暖，水越饮越寒。”【注1】
他勾起了嘴角。
“……你叫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里含着孤寂：“别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你……”我话还没有问出，就被另外一个人打断了。
“你是……那个阿飞！？飞剑客！？”邻座有个青衣佩剑的男子站了起来，神情激动。他身边坐着另外两人，差不多年纪。
阿飞点了点头。
“你，你！”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持剑端酒大步流星，三下两下就到了桌前，恭敬地对他作揖，“在下峨眉苏少英，敬您一杯！”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话音刚落，周围人都像炸开了一样喧哗起来。
我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飞剑客？苏少英？峨眉三英四秀？都是什么人？
陆小凤不在都没人跟我解说了【悲伤。
阿飞淡淡地笑了笑，举杯对他，眼里却带着一丝伤感。
他好像并不是很想提起他的过去似的。
“这位姑娘是？”此时苏少英已经坐下，大有把酒言欢之意。
“宋离。唐宋的宋，黍离的离。”
“宋姑娘，承让，承让。”他先是拱了拱手，转眼又看向了阿飞，“晚辈一直听说前辈的剑是世上最快的剑！可惜前辈行踪隐秘，一直未能见到其人，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很激动，眼神纯粹而明亮，好像光是见到阿飞就已令他十分骄傲了。
“不，我的剑，不是世上最快的剑。”阿飞笑了笑，淡淡说道，“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怎么可能！”苏少英睁大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是谁？”
“你可知，荆无命这个名字。”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惆怅。【注2】
苏少英沉吟许久，抬头：“好像听说过……啊，是他！”
“不错。”
“可他不是已经败在你的手下？”
“那是因为他一心求死，”阿飞又喝了一杯，神情更加寂寥了，“如果一个人比别人更想死，自然是杀不了其他人的。”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荆无命是谁？”
苏少卿瞥了我一眼：“传说他是金钱帮前任帮主上官金虹的左右手，剑法冷酷诡秘，剑走偏锋，行动狠绝，但在上官金虹败给小李飞刀后便不知所踪了。”
哦……
等等！
“金钱帮！？”我惊叹。
我隐约记得师父跟我提到过这个词：
……你父亲虽然功高盖世，但……还与金钱帮交恶，当时各路杀手汇聚一堂……
苏少英挑眉：“你听说过？”
见我点头，他的表情更惊异了：“你没听说过飞剑客，居然知道金钱帮？要知道金钱帮早在好几年前就解散了。”
我揉着眉角搪塞：“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苏少英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地换了一个话题：“前辈，既然您今日在这里，那小李飞刀呢？他是不是也还在？”
阿飞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他又翘起嘴角笑：“不错。只要他在，我就一定会在。”
“那如若他不在了？你也会陪他去死？”我问。
“我也许不会陪他去死，但他若不在了，你们绝对不会再见到我。”阿飞慢慢道。
苏少英惊叹：“早就听说你们之间的友情无人能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笑道：“友情本就是世上最可贵、最真实的情感。”眼睛里细碎的像闪烁的明星。
我没有搭话，此时的我正在努力回忆小李飞刀这个名字，因为我隐约记得师父以前好像提起过他，又跟收徒有关。
小李飞刀和沈浪后人，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个人了，尽管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我问道：“你可知道如何找到小李飞刀？”
“你想见他？”
“不错。”
“可他并不希望别人来找他。”
“可我有非见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不能说。”
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我见他不肯松口，又换了个话题：“那你们可知沈浪？”
苏少英懵懂地摇头。
阿飞却一下子僵住了，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是愤恨，似是悲伤，又似是惆怅。
直到过了很久，久得我忘记了时间，他才慢慢吐出了几个字：“你与他什么关系？”
这时另外两个人走了过来，把苏少英叫走了，走之前还向他赔了个礼。
我突然感觉自己问错了人。看他的表情，他们不会有宿仇吧？
“你认识他？”我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了。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抱着不死心的态度又问了一句：“……你可知他有没有后人？”
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咬着牙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额角青筋毕露，眼里迸发出一种明亮的光，是怨，是恨，是决绝，是悲凉。
我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找他何事？”
我沉吟，谨慎地想着措辞：“故人所托，想见他一面。”
师父一直在我耳边念叨（如果存在的）沈浪后人，这么讲也没错吧？
他低头不语。
又过了很久，久到杯中的水已经凉透，久到我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我便是……他的……后人。”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卸下了一个很沉很沉的包袱似的，久久没有出声，眼里竟流出了细碎的晶莹。
我已不敢再去看他，悄悄叫来小二，上了一坛这里最好的酒，各自斟满。
一饮而尽。
……
是夜。
很深的夜。
晚风萧瑟，明月皎洁，凄凄凉地挂在远方，这条路的尽头。
漆黑的巷子里远远传来夜半打更声。
我手里拎着两个酒壶，跳上了屋顶。
他也慢慢跟了上来，坐在我旁边。
我把酒壶丢给他。
我本不爱喝酒的。
即使是现在也不喜欢。
“我记得小时候我见过他们，”我抱着膝盖，风有点大，我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夜色，“印象不是很深了，只记得师父常带我去桃花林里拜访他们。”
“然后再不久，就没有去过了。”
“不过我记得，每年三月十四，师父总会挖出埋在桃花树下由霜迟所酿的缠梦酒，一袭红衫，与月共饮。”我望着远处的月亮，低声说道。
“对影三人。”
我知道他在听。
“三月十四？”他慢慢道，嗓音低沉幽郁，像密林里独自行走的狼。
“伊人不在，春风依旧。”我自顾自说着，“十里桃花，只缠饮者之梦。”
他望着月亮，不发一言，我知道他已经懂了。
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记，你往往记得越牢。但当有些事情你已经无法再继续拥有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记。【注3】
“后来呢，”他问，仰头喝了一大口，透明的酒浆从嘴角流下，沿着下颚流到脖子里，“你师父后来如何？”
“……不知道啊。”我望着明月，似是看痴了，“师父那个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寂寞……再后来，我临前告别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再见，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而现在，我也记不得回去的路了。我能做的，就是去飞来峰祭拜一下生父生母了。”
他站了起来，直立在屋檐上，一动不动，沉默僵硬得仿佛木头人一样。
这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醉了还是没醉，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我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此时却忍不住将很多事都说出来。
既然都说出来了，也就不会再念念不忘了。
过了很久，一声低低的细语借着风声飘来：“走吧，去江南。”
我抬头望他。
他神情冷峻：“我带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三月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