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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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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踏着月色回到帐中,想不到武三思已在灯下等她良久。
“大人不去喝庆功酒,却来我帐中作什么?”她泰然自若地解下披风,顺势搭在木架子上,俨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武三思坐在楠木大椅里,沉着脸,无意迂回,直言道:“临战却劝本官改变作战计划的事情,上官大人是否该解释一下了?”
婉儿低眉拱手而立,恭顺道:“奴婢只是碰巧言中罢了!”
碰巧言中?!亏她开得了口!
“你当真不肯说实话?”武三思眼中的怒意已有些遮掩不住,这丫头到底明不明白,她差一点儿捅下了多大的篓子!
婉儿依旧不动声色,道:“奴婢已经说了实话,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将奴婢抓起来治罪便是!”
这副模样,竟是打算与他顽固到底!
“你!”武三思气竭,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半晌,却在狂风暴雨来临之前忽然偃旗息鼓,只淡淡叹了一口气。他深知婉儿的脾性,她认定的事情,就算是酷刑逼供,也休想让她吐出半个字,他无意做无畏的尝试,但也决不允许她这样肆意妄为下去,“不管你要维护谁,武某也只纵容这一次,否则那个人迟早会害死你!”
这次的事,武三思是真的动了气,他虽然心里明白这事不会是婉儿做的,却恼她不自量力,拼死维护一个不值得的人!她这般胡闹,简直就是在作茧自缚,这样下去,早晚会把她自己害死!
可他明明已经气到恨不能掐死她才痛快,可是看着她的时候,却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婉儿终于抬眸看向武三思,眼中隐隐带着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道:“多谢大人!”
武三思看在眼中,忽而一笑,道:“罢了!也许真如方士所言,我武三思早晚要死在女人手里!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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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叛乱得以平定,武三思在朝中的声望一时无二,武媚娘论功行赏,擢升他做了兵部尚书,婉儿也得了良田千顷,其余诸将皆有赐赏,倒是新帝像被有意忽略了一般,只字未被提及。
流言在坊间传了好些日子,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恰逢李贤的祭日,婉儿一早便带了守仁到慈恩寺中为他做祭祈福,守仁学着婉儿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大雄宝殿内念了大半天的经文。
两个人在寺里住了一夜,守仁的梦里,那哀婉凄迷的洞箫声也响了一夜。
万丈悬崖下松涛阵阵,月光如瀑洒在岩石上,婉儿靠坐在一根壮硕的树干上,手持玉箫,幽幽吹奏着一首曲子。
她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愈发显得孤寂惆怅。
箫声袅袅,不知可否穿透月色,抵达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孤坟。
*
翌日,一行人在过午时分下山,婉儿见守仁小孩子有些乏了,便吩咐宫人先送他回宫,自个儿则找了一处小酒馆消磨时光,整理凌乱的心情。
午后阳光温润地隔着竹帘射进窗子里,楼下小商贩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可惜无论洛阳城如何热闹喧哗,那个人却永远也看不到了,他孤零零躺在千里之外的孤坟之中,守着明月短松,还有对这个人世数不尽的眷恋。
婉儿仰头灌下一杯酒,自嘲地勾一勾唇,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不真实,一切就像一场梦,醒来时他仍好端端在巴州生活着,只不过与她相忘于江湖,不再有交集罢了。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浮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什么样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她突然有些害怕,怕这一生太长,长到有一天她会忘记与他有关的一切,忘记他的模样。
她闭上眼,努力地回想,那样的眉,那样的眸子,那样的唇,终于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鲜活如昔,对着他温润而笑,她的鼻头一酸,泪水便润湿了眼眶。
这一刻,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楼梯口传来喧哗声,她缓缓睁开眼,泪眼朦胧中,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人,那样的眉,那样的眸子,那样的唇,那般温润地笑着。
她的心突突狂跳起来,继而欣喜若狂,是了,是他,他来了,他一定是听到她心里的呼唤,所以跨越生死见她来了!
她几乎伸出手去——
“薛兄,你这么盯着人家,会把美人吓跑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婉儿收回飘散的深思,目光渐渐敛起,是的,是她认错了,楼梯处的那个人虽像极了他,却显然并不是他。
他喜欢穿白衣,而此人却一身玄色,他手中常年握着一把折扇,此人怀里却抱着一摞书卷,他笑的时候温润带着娟狂,此人笑的时候克制守礼,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
是的,无论外貌多么相像,到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啊!
刹那的惊喜换来长久的失落,婉儿郁郁收回目光,摇头苦笑,自斟自饮一杯。
玄衣人的笑意尴尬地僵在眼角,继而猜到窗前佳人是认错了人,不由了然一笑,对左右道:“诸位兄台,我们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诗词,不谈风月,若是有人违反了,便罚他请大家吃酒!”
几个男子彼此相视一笑,边开着玩笑边一起踱到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着小二添上酒水点心。
一锦衣男子道:“前几日我在幽州城外巧遇一位故人,大伙儿猜猜是谁!”
有人笑道:“莫非是兄长旧日的相好?”
众人一阵哄笑。
锦衣男子抬扇指着那人嗔笑道:“咱们这些人中,就属你是个不正经的!”
玄衣男子温润一笑,道:“我们哪里猜的出,谢兄还是别卖关子了!”
锦衣男子捏着扇柄荡了一圈,自命风流道:“陈子昂陈兄!”
玄衣男子一愣,道:“伯玉兄离京已久,谢兄与之它乡相逢,实乃难得的缘分,不知伯玉兄可安好?”
锦衣男子叹了一声,摇头道:“边塞日子清苦难熬,多亏这位仁兄生性豁达,倒也安贫乐道,我与他畅聊一夜,他不关心自身处境,反而缕缕为当今文坛颓势扼腕叹息,真真性情中人!”
玄衣男子轻笑,“伯玉兄过虑了,当今文坛虽不景气,倒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人!”
众人笑说,“请薛兄指点一二!”
玄衣男子眉目含笑,侃侃道:“盛唐之初,张若虚一篇春江花月夜,引领全唐诗,至今无人出其右!再后者,又有骆、卢、王、杨四人,此四人中,首推骆宾王,去年一篇《为李敬业讨武盟檄》当真气势恢宏,傲有风骨!可惜却败在政治上,落了个凄凉的下场!”
“嘘——”一人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非常时期,还是少提这些为妙!”
玄衣男子不以为意,笑道:“提了又何妨,难道当今朝廷还能堵得住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
“话虽如此,毕竟隔墙有耳,小心总是好的!”
有人声援玄衣男子,斥道:“徐兄你呀就是胆子小,文人一身傲骨都被你给糟蹋了!”
“贾兄这就不对了,我又不是薛兄,没有显赫家世,自然胆小!”
锦衣男子笑拦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诸位以为那沈佺期、宋之问的文章怎么样?”
玄衣男子蹙起眉,摇头道:“沈、宋之流,空有才华,却屈从于宫闱,做些应制的诗句,差强人意!私下人品更是不敢恭维!”
一人附和,“薛兄说的是,当今宫闱里传出来的东西,都是些淫词艳句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玄衣男子并不赞同,道:“宫廷里传出来的诗,不尽是淫词艳句,这些日子我得了些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抄本,是御前女官上官婉儿的手笔,笔锋犀利深邃,倒是有几分胜于男儿的豪气!”
锦衣男子道:“她的诗我也看过,可惜这位上官婉儿空有才华,不过是太后身边阿谀谄媚之徒罢了!”
婉儿无意听到这些世家子弟谈论自己,不由多加了几分留意,待听了锦衣男子的话,心中觉着有趣,便忍不住离席向前,对着那锦衣男子盈盈一揖,道:“方才听到公子谈及上官婉儿,颇多愤懑,不知可曾与她见过面?”
锦衣男子见是窗前的女子,方才见她独坐窗前,气质不俗,此时更近处瞧来,更觉眉目如画,清丽不可方物,不由挺直身子,摆出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容,道:“在下只是读过此人的诗文,并未与她见过面,不过相由心生,想必是个面目丑陋可憎之徒!
”
婉儿笑道:“此话何解?”
锦衣男子见婉儿追问,以为意外俘获了一枚芳心,洋洋得意道:“不顾国仇家恨,奴颜婢膝地陪侍在老妖后身边,想那老妖后一把年纪,还做着天下之主的春秋大梦,正所谓物以类聚,她的奴婢又能好到哪儿去?自然是可笑,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