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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决裂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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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啸云的脸染着兴奋的红光。
酒筵很丰盛,酒很好,即使上官金虹冷冷地道他从不喝酒,也没有减低龙啸云的兴致。
自龙小云出事,林诗音病倒,人心惶惶,比之往日,庭院自是略显萧条冷清。仓促之下准备的酒筵虽丰盛,但用来招待上官金虹,谁会觉得够呢?
连尽三杯酒聊表敬意后,龙啸云便开始急切地与上官金虹攀谈,为招待不周道歉。
上官金虹冷酷的薄唇扯紧,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发现自己的忍耐力是越来越强了。
他冷冷地盯了龙啸云片刻,眉一扬,慢条斯理地道:“龙庄主客气了。李园气象恢宏,风光冠于两河,更得天子亲自赐字,如此名园,焉能称为敝陋?”
“李园”二字,自然被上官金虹有意加重了。
龙啸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只是极短的片刻,他便热切地道:“犬子蒙上官帮主赠药,如今已然无事,只要再将养一阵,必能康复如初,上官帮主大恩大德......\"
\"药我是送给李寻欢的,”他的话语被上官金虹打断:“给了他就是他的,无论他再送给谁,都跟我没关系。”
龙啸云陪笑道:“话虽如此,上官帮主恩德,必不敢忘怀,敝庄虽鄙陋,还请帮主多留几日,等犬子苏醒,必定亲来拜谢,也让鄙人一尽地主之谊......”
上官金虹冷冷道:“李寻欢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李寻欢心中只能苦笑,又忽然一片萧索,拿起酒杯低头喝酒,不去看龙啸云的脸。
上官金虹的恶意简直不能更明显,毫不掩饰、肆无忌惮。
龙啸云是不是会因此更嫉恨他一点,其实也没什么。
但龙啸云的态度却更为周到热切,不管上官金虹如何对他爱理不理,他好像都没有一点不自然,似乎上官金虹的讽刺完全没发生过,也完全没有影响他的热情。
若不是李寻欢实在不想再看下去,喝了几杯便借故离席让酒宴散了,还不知道龙啸云要继续对上官金虹说多少好话。
听竹居里的李寻欢,坐在桌边黯然地凝望着灯火,心中无声揪紧。
阿飞坐在床边,凝望着李寻欢的背影,黑眸沉静之中似乎又有着一丝丝锋芒。
“龙啸云到底想干什么?”
他沉声开口。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随即苦笑:“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想攀上上官金虹......说不定,还想让上官金虹收他的儿子为徒。”
“攀上”这两个字,用得很妙。
不是“结交”,而是“攀上”。
谄媚,讨好,谋取对方欢心以便获得更大利益。
当年的李寻欢,只怕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把这两个字用在龙啸云身上
少年李寻欢,慷慨豪爽,被江湖朋友比为孟尝君,千金赠友、貂裘换酒之类的举动,对他来说很寻常。龙啸云作为意气相投的大哥和知己,自然也被李寻欢归为了一类人。
所以,他不忍林诗音离开自小生长的家园去陌生的地方过活,便将李园送给林诗音作嫁妆,真诚地祝愿他的大哥和他心爱的人在一起美满幸福。
但是很可惜,这世上毕竟没有哪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
年轻的李寻欢,那时并没有想过,爱情,钱财,权势,可以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
李寻欢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认识龙啸云了,龙啸云已经全然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攀上上官金虹,他便不用再忍耐你这个兄弟,说不定,还能借上官金虹的手杀了你。”阿飞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鄙夷。
李寻欢黯然瞧他一眼,少年的神情冷冽,漆黑的眸子深邃沉郁,似乎有许多感慨。
阿飞自然应该感慨,亲眼见到上官金虹是如何对待欲与他结拜的龙啸云的,没有人能不感慨。
被当众羞辱,身败名裂,走投无路,最后带着怜花宝鉴去金钱帮欲换李寻欢,尸骨无存,这是那一世龙啸云的结局。
这个结局,如今李寻欢也知道了。
当年李寻欢过世后,江湖中人提起仙逝的李探花平生事迹,自不免说起梅花盗一案,提起龙啸云,自然人人鄙薄耻笑,龙小云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偶然见到阿飞,便忍不住当众说出此事,大声道龙啸云已用鲜血还清了他的债。
阿飞虽一向憎恶龙啸云,但他为人正直,说起往生经历时自不会隐瞒此事。
“你准备怎么办?”
李寻欢没有回答。
一个人做错了事,若是肯用鲜血和生命去弥补,那么,无论他做错了什么,耻辱都足以洗清了。
就算龙啸云已不把他当兄弟,他也不会坐视龙啸云再次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只是,这一世的龙啸云,还没有受到足够的教训,还没有走投无路,他又真能做得了什么吗?
想起酒筵上官金虹貌似平静的眼神底下的阴鸷森冷,李寻欢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窗外一片寂静,只余竹叶在风中发出簌簌响声,宛如浪涛......
阿飞静静凝视着他,眼里似是再次燃起了奇异的火焰。
门外却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门上传来三声轻响。
阿飞起身开门,李寻欢抬眸,看见了一张英气秀丽的芙蓉面。
绿芙。
“少爷”,她走进来行了一礼,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温柔与关切。
这注定了又是个漫长的夜晚,许多人彻夜难眠.......
这一晚,林诗音喜极而泣,因为她的儿子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微弱地叫了一声“娘”。
这一晚,龙啸云激动得简直颤抖,他的儿子有救了,而上官金虹就在他的家作客!凭龙小云的资质,若是能设法让他拜威名赫赫的金钱帮帮主为师......
这一晚,林仙儿给林诗音留下了一封信,无声无息地从兴云庄消失......
而不管人世间的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日太阳都照常升起。
上官金虹一早站在园子里,喃喃道:”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适合杀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酷的眼里又现出了带着兴味的沉思之色。
荆无命依旧笔直地站在他身后,如亘古沉默的岩石。
但是太阳的光辉洒在大地上,早起的鸟儿不时振翅飞过,花朵上晶莹的露珠滚动着坠下,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连小径上供人踩踏的石头,似乎也染上了某种明亮的色彩。
上官金虹便忽然有了踱步的兴致。
他似乎从未如此悠闲过。以往的上官金虹,不是在走路,就是在处理帮务,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很少,更别提如此无所事事地随意走动。
荆无命灰色的眼眸微微一动,又回复沉寂,沉默地跟上那杏黄的身影。
心情兴奋的龙啸云也已一早起来,穿好锦衣华服,打理得仪表堂堂准备去找上官金虹,刚跨出门,就微微一怔。
李寻欢就站在楼前十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门正在出神。
天朗气清,金色的阳光斜斜映在清隽身影上,晨风拂衣,轻薄衣带柔柔飘飞,又徐徐落下。
只一个背影,已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听见门响,李寻欢回头,向龙啸云微微一笑。
十年了,他好像啥也没变,却又好像变了很多。
不复初识时的少年侠气和锐气,如今的李寻欢,姿态懒散,神色淡然,即使笑起来,眸子里也似乎带了一丝忧郁寂寥之意。
那双清黑的眼眸,却与当年一模一样,明澈而温柔,充满生机与感情。
这一刹那,龙啸云心中也有几分恍惚。
当日貂裘上染满血花的少年,人已重伤濒临昏迷,脸像雪一样苍白,缓缓抬起的双眸却那么明亮,看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让任何人都无法忘记。
从此,他有了一个兄弟,最好的兄弟,看着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充满着友情和信任......
但这恍惚也只一瞬间,龙啸云便清醒过来,看着那个和十年前一样清俊潇洒的身影,心又重新硬了起来。
为什么他已面目全非,他却能和以前一样?
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做大哥的,感觉越来越抬不起头来了呢......
“寻欢,你怎么这么早?”龙啸云迈步走下台阶,声音异常温柔。
“我来找大哥喝酒。”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柔和。
龙啸云又怔了怔,一大早找他喝酒,李寻欢想干什么?
但他是个体贴宽厚的好大哥,李寻欢的要求,他是从来不会拒绝的,何况李寻欢也从未向他提过什么要求。
龙啸云哈哈一笑:”兄弟酒瘾又犯了?好,愚兄就陪兄弟小酌一番。“
兄弟二人并肩进门到桌边坐下,美酒小菜很快被端上,龙啸云亲手给李寻欢倒满一杯酒,一切都恍若旧日情景。
雪白杯壁里,晶莹透明、金黄中微带青碧的酒液微微晃荡,美丽的色泽令人未饮先醉,隐隐有酒香扑鼻,是陈年的竹叶青,李寻欢最喜欢喝的酒。
若是往日,李寻欢的眼睛早已亮了起来,愉快地端起杯子深深嗅一嗅了。
但今日他只是凝视着那酒许久,低着头,慢慢地喝了杯酒。
龙啸云关切地瞧着,等着。
因为他知道李寻欢酒喝得很慢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但是李寻欢却久久都没有说话。
龙啸云终于忍不住开口:“兄弟,”
李寻欢抬头:”大哥\"
龙啸云稍一犹疑,道:“你何时结识的上官帮主?”
他刚才想去找李寻欢,本就是准备打听这件事的。
李寻欢微微一顿:“在南疆时。”
龙啸云试探着道:”他好像对你很好。“
李寻欢:“......”
上官金虹对他,的确可以说很好。赠药之外,一路同行,非但并未再挑衅,还很平静很好说话。
听说上官金虹从不骑马,也不坐车,可是这回,他既骑了马,也坐了车。而且,一路行来,住店打尖,所有的事情都被金钱帮众预先打理得好好的。上官金虹本人,则与李寻欢一起谈天说地,甚至还跟李寻欢喝了几次酒。
他们不但不像是潜在的敌人,倒像是一对结伴出游、对彼此很了解的老朋友。
金钱帮主,只怕这辈子也没对一个人付出这么多心力过。
但是农人对圈养的猪,在宰杀它们之前也很好。
想必在上官金虹找到一种满意的方法击败他之前,会一直对他很好。
但若是李寻欢从此就把上官金虹当成朋友了,他一定会死得很快也很可笑!
但是,李寻欢因此就能对上官金虹的示好无感了吗?若是真如此,那他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微摇头,缓缓道:“大哥,我要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凝眸望向龙啸云。
龙啸云愣住。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想起杳无音信的花蜂,手心霎时都是冷汗,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李寻欢。
但是李寻欢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他回望着龙啸云,脸色很平静,眼神很温和,温和得几乎有些忧郁。
半晌,龙啸云强笑道:““兄弟,你为何忽然说这话?什么不再回来?这里是你的家呀!”
李寻欢极淡地笑了一下,移开目光,往杯中倒满一杯酒,又喝了下去。
动作干净利落,近乎决绝。
龙啸云打量着他的面色暗自沉吟。
李寻欢现在不能走,他若走了,上官金虹自然也不会留。
看李寻欢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知道了花蜂的事。
“兄弟,”龙啸云定了定神,劝道:“你为小云求药,已在外劳累奔波数月,如今既已回来,正该好好休息调养才是。说什么不再回来,难道你是嫌弃为兄招待不周?”
李寻欢却只微微摇头:“我还有事要去做。”
他的语声很平静,神色却很坚决,显然决心已下,不会更改。
龙啸云又打量他半晌,各种思绪在心中翻滚不休,额头已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他终于一咬牙,缓缓开口:“你这次回来,连诗音都还未见过......你救了小云的命,她不知多感激你。“
随着龙啸云的语声,李寻欢的面色也终于变了,变得---就像是有人忽然将一把尖利的刀插进了他心里,这痛苦让他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龙啸云变了,变得很彻底。
从什么时候起,连那个名字,龙啸云都可以利用了呢?
龙啸云紧盯着李寻欢的眸光也刹时冰冷,此时李寻欢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终于无法遮掩的杀气和憎恨。
他的心中又忽然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快感,似乎看见李寻欢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便没有那么强烈了......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长久的求而不得,令他变得几乎不认识自己。
但李寻欢又何尝不曾变呢? 被阿飞陪伴了十年,听过了阿飞口中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又有何人能不改变?
变,是一种惋惜,一种悲伤,一种无可奈何。
但是,变,也是一种希望!
\"大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寻欢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冷静,冷静得吓人,望着正在替他倒酒的龙啸云,温柔平静的一句话,缓缓吐出: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想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