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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盲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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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气候本就潮湿多雾,今年冬天又降下罕见大雪,如今雪后乍晴,融化的雪水一点点蒸腾在空气中,雾气便更加厚重。雪梅亭中,半园杏树,半园雪梅,这样园林布置倒有几分争相斗艳的架势,奈何花期不同,否则定是人间一大奇景。暖阁中升起氤氲热气,有热水沸腾的声音传出。
韩文殊伸手提起炭火上烧着的铜壶,往身前陶土杯中蓄满水,茶叶的芬芳顿时布满整个暖阁。
跪坐在她面前的是她亲自栽培的暗卫统领,夜明。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手下还有这样一个人,他每天都像是暗藏于各个达官显贵的府上,随时观察着那些高官的一举一动,却只有在发生与韩氏相关的事件时,他才会现身,就像前几天,他的突然现身,让韩文殊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刺客,一番探问后,方知他身份。好在夜明性格寡淡冷冽,并未将她的异常放在心上。
韩文殊虽在地牢中夸下海口,承诺一定要救出赵奕,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她亲自去过了京兆尹府的敛尸房,虽然天气寒冷,但是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仍在以正常的速度腐烂,可是她却找不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尸体的家属已经几次三番到衙门上去闹事了,而京兆尹与左冯翊两大府衙都找不出其他有用的线索,只能将尸首先还予家属安葬。
赵奕杀人已经成了证据确凿之事,韩文殊只能从执金吾下手查起,她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如果她能抓到执金吾不可告人的把柄,也许可以此为要挟,使此事稍稍平息,就像蒙嘉说的,判个流放罪也比死罪强。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派人暗中调查了执金吾的一切文案书档以及流水账目,不知是早就设计好就等着她来查,还是其真的清风峻节,竟像是水过无痕,没有一丝破绽。
“蒙嘉今日还是闭门不出?”韩文殊轻飘飘地推了推竹席上的陶土杯。
只见跪坐在她对面的夜明剑眉紧蹙,只扫了一眼她递来的茶水,丝毫没有要品一品的意思,可见心烦气躁,“他刻意回避,不知还谋算着什么诡计。”
韩文殊把玩着手中杯盏,“先帝死前用遗诏支走了一个刘邦,就是为了给皇帝时间,让他羽翼渐丰,谁知如今局面却是萧何独大。”她轻抿了口杯中清茶,唇角不由扯出一个淡笑,“以咱们圣上的沉稳谋算,若是单就一个丞相,他完全可将之扳倒,想必先帝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才没留下后招给萧何。奈何西北战祸连年,父亲离不开银羽军,只能被桎梏在西域,朝廷中无人可与萧大丞相抗衡,眼看三年之期将至,刘邦就要回朝,而今又冒出一个蒙嘉,乱呐——”
她长叹一声,摇头而笑,“皇帝比我烦心!”
这几日,韩文殊查案毫无进展,但是对朝廷局势却是摸得透彻,想来嬴珩并不是信任她,而是信任韩信。韩信乃是两朝肱骨,又是先帝靖清之变的大功臣,皇帝对他可谓是安车蒲轮,待之厚矣。但韩信功成前曾是沛县一个地痞流氓,这样一个出身的人,在一个爵位世袭、并且还没有建立科举制度的朝代,受到来自旧有贵族势力的抨击,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而今韩信封侯拜相,威胁到诸亲王的权利,自然是有人心存不满,而这些人设陷于她,不过是为了折断韩信的羽翼,这样,韩信与长安的维系便自此中断,皇帝的倚重也会随之倾斜。
只见夜明眼前一亮,兴奋问道:“大人这是决定要卷入这场纷争了吗?”
韩文殊凝眸,“不是我是否决定,而是我一直身处其中。”
“大人变了,以往从不许人进雪梅亭,对朝廷中那些暗潮汹涌只是避其锋芒、多番容忍,如今……大人终于打算出手反击了。”夜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却隐约含了几分欣慰。
韩文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微微侧目看向一旁,“这件事如果放以往,我会怎么处理?”
只见夜明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如常,从善如流,道:“先将赵奕保下,往后无论掀起多大波浪,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韩文殊哑然失笑,“我以前有这么独断专行?”
这件案子若是放在平时,充其量也就在京兆尹府或是左冯翊府断案了,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但真正的韩文殊其人做事刚毅果断,偏激执拗,又加之护短心重,对属下极其维护,若不是触犯她原则底线的事,赵奕就是将北军大营掀了,她也决计以己担保。又因其位列三公,受到皇帝宠爱,朝臣少有人敢直言上谏。
但是这世上,随波逐流的人虽多,但多少有一些可与她抗衡,又看她不惯的人在,就像嬴珩当日与她所说,这件事无论她怎样处理,最终都会交到他的手上,当时她还不明白,现在确是再清楚不过,朝臣便是希望事情越闹越大,一点零星的小火苗他们都要抓到,添油加醋,最终酿成一场燎原大火,然后顺理成章将她拖下这个位置。而嬴珩,一定会极力相护,他们所面对的,确实是惊涛骇浪。
“若是放在三年前,大人会照律法行事,之后……”夜明像是怕惹起她的心伤,便止住了后面未说完的话。
“三年前?”韩文殊困惑,随即悠然而笑,“我怕过刚易折。”
“嗯。”夜明似懂非懂地应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大人若没事了,末将便先退下了。”
韩文殊微微颔首,夜明刚走出半步,便又转身顿住,意味深长地说:“陛下在林光宫住了三日,按理说早就该回銮了,要不要末将去打探一下?”
“不必,你下去吧。”
思及那日她躲在内殿,听到嬴珩与萧何的争执,韩文殊下意识地认为他不回未央宫,恐怕是想避免朝廷风波,毕竟明日便是太后寿辰,到了明晚,他不想露面也得被迫出席,这几天还是让他静静吧。
可是不知何故,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是有一只手在将她的心慢慢攥紧……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的迷雾,“公子,如意公子派人来送信。”
说着将一封信笺双手奉上,信封上规规整整地书了“子卿亲启”四个小篆,韩文殊接过信笺未立即拆封,只是拿在手中淡淡看着,“你知道先帝是在哪年发明造纸术的吗?”
“啊?”灵鸢面露疑惑,韩文殊所问突兀,她径自想了一会,方才徐徐答道:“好像是元历二十七年,先帝在世时,一直致力于研究造纸术、火药还有奇门遁甲。只是后两样一直进展缓慢,直到先帝归天,都还是没有结果。陛下总说,这是先帝此生最大的遗憾,想要助先帝完成遗愿,却苦于这世上再没有像先帝那般天赋异禀的人了。”
“是吗?”韩文殊扯开漆封的信笺,将里面折的规整的笺纸取出,神色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其扔在身旁火盆中,隐忍在黑炭中的零星火信像是饥饿许久的豺狼,将那团纸笺瞬间吞噬,吐出几片灰烬,随风飘荡。
对于先帝的臆测,她也大略有了一个定论,虽然并没有证实是否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这位先帝应当是秦始皇嬴政的大皇子——扶苏,便是由他改变了秦朝覆灭的历史,历史上的扶苏应当是被贬到一个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最后被秦二世胡亥所害身亡。但是在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种种不同寻常的印迹显示扶苏并没有死,而是率领一众应当在汉初辅佐刘邦的亲信起义,歼灭了胡亥后夺去皇位,而从他的事迹中她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说先帝发明了造纸术,又收购了大批金银等重金属于国库,而向社会上流通纸币银票。这些都是现代人才会的技术,造纸术不难,知道了原材料与大致的制作方法,研究几年便会有突破性进展,而火药与奇门遁甲就不一样了,火药的制造需要提炼,如果没有特别学习过,就算是现代人也不可能一上来就会,奇门遁甲更是玄乎其玄,想来扶苏应该只是兴趣使然。
这番推测下,韩文殊对他便只有一个结论,先帝扶苏也是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虽然这个想法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但是福尔摩斯不是说过吗,排除一切不可能,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就算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公子?”灵鸢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秀眉微蹙,担忧地问:“里面写了什么吗?”
韩文殊从思绪中走出,漫不经心地道:“他邀我今晚到锦芳阁听曲儿。”
“公子如今正为赵将军的事发愁,几日都睡不好觉,奴婢去替您回了如意公子吧?”
较之灵鸢,韩文殊倒显得略为轻松,随口道:“无妨,他来约我,一定是有事。”
“可要为公子备车?”
“不用,这雪梅亭里憋闷得很,我想去走走,反正也不远。”
灵鸢笑着安慰她:“这几天潮气大雾气也重,烧几个火盆都不管用,日头就正午出来那么一会,之后又缩进浓雾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军中气氛也是凝重,没比这雪梅亭的静默好多少。”韩文殊漫不经心地道。
“赵将军出了事,大家都跟着担心,心里自然都不好受……”灵鸢声音极低,却仍是无从掩盖其中淡淡的担忧。
“你也担心他?”
不等灵鸢回答,她便出声插言,不阴不阳道:“你瞧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要不是担心他,怎么会告诉他妹妹我的行踪。”
“公子!我……”灵鸢瞪大双眸,怔怔站在原地,急于分辨,却又无话可解释。
韩文殊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灵鸢面前,淡淡道:“这雪梅品种罕见,全长安也没有几户人家栽植此花,赵慧君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就更不可能接触这种稀世奇花了,那她的衣裙上怎会沾了雪梅的花瓣?”
“公子息怒,奴婢只是、只是……”
见她声色颤抖,韩文殊周身冰寒渐渐褪去,她轻叹一声,略感寂寥,“你不用这般煞费苦心,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救他的,之所以不当场保下他,是因为要保住银羽军每个将士。”
灵鸢却心神惶惶,似是不懂她言中之意,她只得耐心解释,“若我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锋芒毕露,朝臣不满,龙颜大怒,终有一日会连累整个银羽军。”
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韩文殊了,她最近越发觉得当初的那个韩文殊为人处世未免也太桀骜猖狂,仗着军功在身,又有皇帝宠信,便心高气傲、摄威擅势。但若真是这般,以她为官品行,决计不可能受朝中大半武将倚重,多年居于公侯将军却无一将有异议。就她这么多天上朝观察,朝中武将皆对她马首是瞻,当然韩文殊有自知之明,将士们依附的并非是她,而是远在大漠的韩信。
韩文殊甩了甩头,正要起身赴约,马上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叫夜明派几个暗卫悄悄跟着。”
她可不像是以前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如今知道自己身份重要,一众人排着队想要害她,她只能小心谨慎,能防就防,只是以后就要活在暗卫的眼皮底下了,眼看就要失去自由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