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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金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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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佛笑楼门口已支起长长的队,四乡的达官贵人都听闻,神鸡只有二十只,去晚了就只能等来月。路边摆摊的老王头顶不服气,他卖了三十年的鸡,从未高出半贯钱,这家可好,百两银子的神鸡难不成双头八翅?
张员外家的恶奴张麻子早就耐不住性子,口里的草棍嚼了吐,又添新的继续嚼。手里甩着一条亮银色的马鞭,百无聊赖往地面抽一下,啪,打得尘土扬起来一人高。之后的人都离他八丈远,空出相当安全的距离。
足足等到巳时,小门才掀开一条细缝,有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脑袋往外伸了伸,又缩了回去。张麻子破口大骂:“龟儿子!直娘贼!给爷开门!”
小脑袋又探出,红扑扑的脸上笑盈盈,也不怒来也不恼,红头绳扎的朝天辫一蹦一蹦,看着也就七八岁的男童,说起话来贼老成:“呔!这位爷,您少安毋躁,咱家神鸡刚睡醒。陈掌柜在里屋给它们训话。”
“呸!”张麻子一呸到底,“狗娘养的陈青口快给老子滚出来。每个月卖这几只鸡都装神弄鬼,他不厌老子也烦!”
小脑袋细声细气叫唤一声“哎呦妈呀!”就又把门板给上死。
不一会儿,店门大开,一排溜十个人,鱼贯而出,每人抱两只,一共二十只母鸡。这鸡美,毛色儿油光铮亮,鸡脖子上统一挂着红绸带,腿上也系,胸口垂大红花。这鸡斯文,眼观鼻鼻观口,一个个牢守规矩。这鸡金贵,鸡爪儿不下地,铺得喧喧腾腾小褥子给它们垫脚。老王头在旁边憋足了劲:“王八羔子的,不就是只鸡嘛,刷得漂亮点,就抢钱啦?”
小袋脑鼓起腮帮子:“呔!老王头瞎了你的狗眼。咱鸡跟你家鸡能一样吗?呸呸呸!脏了俺的口。别的都甭说,咱鸡拿冬虫夏草磨牙,你家鸡吃酸饭烂菜叶。这能一样吗?能吗,能吗,能吗?”
老王头被挤兑得烧鸡大窝脖。气鼓鼓推着他的鸡笼子跑了。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俊俏的年轻人晃着他的破扇子踱步而出,话说这扇子颇有些讲究,扇面早没有了,只剩下扇骨,勉强拿线给串了起来,开合的时候要十分小心。传说中这扇子是陈青口上学第一日从同窗手里赊来的,从此视为珍宝。
小脑袋乖巧地喊了一声:“掌柜的!嘿,请!”
陈青口一甩他绸头拼凑起来的花绸衫,笑呵呵向四方抱拳,“乡亲们请了,佛笑楼,一月一度的嫁鸡大会,在这和风细雨的立秋又与众位见面——了。”
张麻子直翻白眼,口里念念碎碎,碎碎念念那几句娘来娘去的问候语。
陈青口只当没听见,吩咐手下“来人啊,《女诫》伺候。”
一共七条,陈青口对着二十只鸡念了半个时辰,里面还有不识的字,都用咿咿呀呀代过。念完之后,又开导了这些鸡几句。命人:“上嫁妆。”
有人取来大红锦盒,里头躺着野山人参两大支。参须都立着,怎么瞧怎么喜庆。交于厨子碾成末子,用银盘装了奉上来,陈青口指了指金鸡。
小脑袋抢着把银盘端去给鸡,这鸡也神,一个个吃得欢实。站队的人看得眉开眼笑,活像是捡到了元宝。二十只鸡一眨眼就卖了个精光。
陈青口把银票捂在胸口,打发小二擦抹桌椅。
这天刚还只是阴霾,这会儿闪起雷电来。有主仆二人奔于廊下,小二招呼人进门。一主一仆生得贼俊俏,小书童也才八九岁,青布袄,蓝布靴,梳着两个抓髻,粉嫩的小脸上眉头锁着。掏出干净的绢帕,一个劲地替身边的主子抹掉衣衫上的雨水。
陈青口不免羡慕,道:“小球,你看看别人家童儿。”
小脑袋瓜顶了回去:“掌柜的,您再瞧瞧别人家少爷。眼是眼鼻是鼻。”
陈青口怒眼圆睁:“好你个小球,敢情你这是埋汰掌柜的我瞎眼少鼻?”
小脑袋一缩小细脖:“完了,完了,说错话了。掌柜的,凭良心说,咱还差了那么点。”
不用他说,陈青口也知道自己差了点,还不是一点半点。这位公子也就是个十六七,生得面如傅粉,脸似桃花,眉目清俊,果真是绝世好皮相。月白缎子的长褂,外头罩了件青色披风,简简单单的装束,衬得骨格不凡。修长的指尖捏了绢帕来擦脸。小二忙给打上一盆热水净面。
书童趾高气扬地问:“你们这里可有客房?我们公子要香汤沐浴。”
小二忙堆了笑领了人上楼,直说:“有! 有!”
小球啧啧称奇:“讲究,真讲究,定是有钱人。”
陈青口打了一个哈欠,摇着手中破扇子,踱着小碎步,去后厢睡回笼觉去了。
* * * *
小球将陈青口生拉硬拽扯下床,他紧紧地闭着眼,死死地抱住床帷喊爹娘。
小球唤他:“掌柜的,别睡啦,店里闹贼啦!”
陈青口乱骂:“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咱店里哪来的贼,谁敢在咱店里做贼!”
等小球打水来给他洗脸漱口,他才稍事镇定。
换上湖绿色的褂子,摇着破扇子,一步三回头,踱到前厅。
那小书童正在人群中撒泼:“我不管!呜呜!你们这里闹贼!呜呜呜!赔我们的银两来,呜呜呜呜!不赔就告上官府!”
陈青口单手执扇,拉开架势,字字珠玑,语重心长:“小兄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这里开着店门做生意,你的银子自然你最清楚,是不是?我看你主仆二人穿得人模狗样,想不到是倒打一耙的落水秀才。哎~!做人难,哎~哎~做好人更难。”
小书童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呜呜,我家公子,呜呜呜,银两丢失后,一急一气,一病不起啦,呜呜呜呜,别的不说先给请个大夫。”
陈青口直呲牙“哎呦哎呦”。他心疼,一听大夫两字,他从来是心疼。仿佛听见银子叮叮当当落入他人口袋的声响,这怎不叫他心疼。
提起碎褂子的下摆,蹬蹬蹬往楼上走。他要看看这个病人到底病得咋样。
地字一号房,陈青口一只刚脚踏进去,就有明晃晃的长剑架在咽喉处。他合作地带上了房门,将领口处的扣子剥开一粒,露出白皙的皮肤,示意对方别捅坏他的衣服。
那公子哥冷笑:“瓷公鸡陈青口果然名不虚传!”
陈青口还有时间客套:“哪里哪里,兄台过奖!”
公子哥也不多费唇舌,伸出手,念:“银票呢?卖鸡的那些银票呢?”
陈青口暗忖,俺终日打雁,也有被雁啄眼皮的时候。
从胸口摸出二十张百两银票,对着烛光又数了几次,叠平捋直了交给那公子。
陈青口有一句无一句还在瞎掰:“请问兄台多大?怎么称呼?看你也不过是十六七,吾与兄台一见如故,年岁相仿。不如留下喝杯水酒。说不定还能义结金兰,倾盖如故。”
那公子听得耳根烦躁,索性瞧准后脖子给了一掌,将他拍晕在床。
门上咚咚咚两长一短。然后吱地开了。
小书童压低了嗓子:“公子,都妥了?”
屋里的白衣公子点头:“妥了,这下子盘缠算是有了,清风,你去准备干净袍子,再备些干粮。换掉湿衣好启程。”
陈青口又开始心疼,烧两桶热水要一捆干柴,还有这干粮,这干粮莫非是自家厨房的精粉红豆沙包子和葱油芝麻饼?他还没吃晚饭呢,馋————!
小二敲门:“客官,您的热水烧得了。”
白衣公子弱弱地应了一声:“搁外头,你歇着吧,清风会来伺候。”
书童清风夹了一大包东西返进屋,陈青口在第一时间闻见葱油芝麻饼的诱人香气,更可恶的是,还有红烧鸡架和辣味鸭脖的味道掺杂其中。他咬牙他切齿,他咒骂这俩人迟早被隔壁村的余寡妇相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书童服侍白衣公子解衫,冷不丁伸手来探陈青口的鼻息。道:“公子,这厮留着干吗?半死不活的,不如。。。。”比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不如你老子的!陈青口暗骂。
白衣公子笑:“清风,你这是做什么?盗圣曾有训话,奸杀人命绝非吾道。”
如果可以,陈青口想摸摸鼻子,他们没事提他爷爷做啥。他爷爷每天占茅坑的时候才会说这句,啥时候成行业操守了?
清风转了转他水汪汪的小眼:“公子,盗圣的孙女真的揭了皇榜?”
“这个,听说有此事,只是到了京城才能查实。”
陈青口彻底无奈了,他爹妈为老不尊,什么时候给生了一个妹妹?
清风移过大木盆,往里注入热水,用手试了温度,又添了些。
白衣公子解开束发紫金带,褪下里衫,由小书童服侍着香汤沐浴。陈青口很哀怨,自己长得决不算丑,可无论穿不穿衣衫,都比不过这位。同样是爹妈生养,瞧人家,袒露出清瘦笔直的背脊,肤色光润,在水雾中显现,仿若一幅上好的丹青。陈青口要是女人,这会儿铁定扑了上去。可惜,如今他最关心的还是他那二十张银票。
清风往白衣公子的背上打皂角。随口问:“公子,皇榜上言明广招天下豪杰,盗回国宝,可这国宝是个啥东西?”
“皇榜要是什么都写明白,你我还需上京?”
“可是公子,皇榜会不会是幌子?引我们去也就罢了,引盗圣爷爷的后人出山然后铲除后患?”清风舀了清水替他冲洗。
“这倒未必,御猫与盗圣一战,早在二十年前光明顶,当日两败俱伤,这盗圣有没有后人都难下定论。如今才来设局,是不是太晚?”白衣公子接过干净的手巾抹脸。
陈青口心想,那一日敲锣打鼓张贴皇榜,他也不是没瞧见。榜文上花枝乱颤说什么“国家有难,豪杰迭出之际。盗回国宝者,赏地百顷,官封七品,美女百名,黄金三车。”这么空的空头银票,骗得了别人,骗他陈青口还差很大一截。只不过眼前这两人说来说去也不似恶贼,姑且先饶他们一命。侧耳听下文。
“公子,庄主和夫人会不会派人来抓我们?”小清风服侍着白衣公子换上衣裳。
陈青口闷在肚里咯咯笑,这俩贼敢情还是个雏手。
白衣公子将软剑缠在腰间,蹙眉:“所以还得赶紧走。”
听得差不离,陈青口虚弱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控制得相当好,是两人足够能听清楚的响度。
白衣公子欲拔剑,陈青口在床上可怜兮兮地眨巴眼。
“二位,饶命啊!兄台!这钱可是都给你了呀。你要嫌不够,我这身破衣裳还能值几文。这扇子不能卖,这乃吾家传的宝贝。若是还不够,不如兄台带我走。一路上车前马后安排食宿也多个照应。”
小书童刚瞪眼,外头有人尖声尖气喊:“掌柜的,在吗?掌柜的,衙门口来人啦!”
陈青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喊:“小球,我的乖小球,告诉他们,说我马上就下楼。”
白衣公子比了比剑锋又指了指陈青口的脖子,陈青口当然心领神会,手捂在嘴上做了个姿势,意思是:“我口风很紧,万无一失。”
陈青口敞手敞脚,示意清风帮他整衣衫。清风纵有一万个不愿意。看在底下衙门口的人在,勉为其难皱着鼻子帮他理了一理。陈青口轻嗽一声,踱着四四方方标标准准的状元步,迈下楼去。
赵头儿已经等得不耐烦。眨巴着唯一一只眼,一脚支在椅子上,打横站着。这位爷比贼还横。陈青口抢上几步从怀里的犄角旮旯处掏出皱巴巴一块帕子,抖掉赵头儿靴上的尘土。觉得不干净,再抹了一次,然后把那破帕子,揣回兜里。
小球在一旁尖着嗓子嘀咕:“切!哎呦!嘿!瞧掌柜这孝顺。”
陈青口反手在脑门上给了他一记。
赵头儿展开几张画像发话:“掌柜的,来瞧瞧,有没有见过这两个?”
陈青口双手接过来对着亮处研磨了半天,态度可谓诚恳至极:“回赵捕头,没有!绝对没有!”
“你可看好了?这可是富贵山庄的小少爷,谁寻见了,赏银两仟。”赵头儿的独眼中并发出诱惑的光芒。射得陈青口腿脚发软,胸口发热。
“什么?两,两千两?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还是没见过,这可如何是好。”陈青口哀怨地看着赵头儿。
赵头儿深知此人嗜钱如命,他说没有多半是真的。盘问了几句,就带人撤了,撤的时候,捞走一壶酒,三斤花生米,两袋豆腐干。
小球见陈青口蹲在门口,忙问:“掌柜的,怎的啦?”
陈青口挡开他的小细腿:“别,别踩到,掉了一粒。”然后眼疾手快地把最后那粒花生仁抓起来捻掉外衣放入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