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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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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节后凌鸢又要跟着父亲出门跑江湖去。临走给茂茂布置了每日的练剑时数,严肃认真地表示回来要检验他的成果。七岁多的茂茂早已不是小时候那样哥哥姐姐说什么都笑呵呵点头称是的娃娃了,学会了插科打诨,偶尔还胆大包天揶揄一下姐姐。
“要不要我帮你把习字帖一并写了?横竖姐姐的水平与我也差不多!”
凌鸢瞪起眼,错步抢上将小人儿夹住,拈指连弹他三个脑瓜崩儿。
“损我,损我,你损我!”一手扯着他脸颊,凶悍地问,“还敢不敢了?”
茂茂又笑又疼,眼角挂泪,支支吾吾说:“不敢啦,姐姐好可怕呀!”
“敦促你是为你好。还有几年啊?你也得出门去。功夫练好了保命懂不懂?”
“我不说我是傅燕生的儿子,谁没事还来撩架不成?”
“你当捕快衙门成天没事儿就喝茶打屁呀?那些个盗贼匪痞见着你都绕道走,路见不平你也打算装瞎?”
“见义勇为也得量力而行,以我目前的年纪和功力,我会选择报官。”
“差役不是官,都是拿钱办事,走得慢点儿人命官司都闹出来了,抓着犯人又顶个屁用啊?”
“那就是他们的责任不关我事啦!我一个小孩子能尽的义务也就这些,况且这都不是义务,纯粹是我有良心。我的良心放到了,别人的良心不够数,骂不到我头上。”
凌鸢放开他,神色凝重地站在一边。
“这些话谁教你的?”
茂茂察觉了凌鸢言语中的愠怒,遂收敛起玩笑模样,挠挠脸,讪讪道:“没谁教,我自己看书想的。”
“什么书?”
“《太平广记》,豪侠。”
凌鸢不无意外:“你竟看得懂?”
茂茂承认:“并非全懂,有不认识的字我就问苗苗姐姐,或者去问娘亲。有些故事是爹晚上哄我睡觉时候讲的。”
“那些故事我也听过,可我听完了只幻想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侠士。”
“茂茂也想有朝一日可以行侠仗义。”小孩子抬起脸来,眼神中还带着懵懂,却敢说,敢问,“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练成那样好的武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无所顾虑。那么有顾虑就该受到谴责吗?在帮助别人之前先保护自己,就只能算自私吗?我是傅燕生的儿子,姐姐是凌煦曈的女儿,父辈的盛名之下怎样做才是对的?虎父无犬子,或者将门出庸才,我们究竟是为自己活,还是为那些本来与我们无关的名声活?茂茂没想明白。”
凌鸢用力按住他脑袋,弯腰望着他双眼:“你方才说的那些,倒是挺明白的。”
茂茂嘟起嘴:“可我不知道那样想究竟对不对?”
凌鸢眸光黠慧:“姐姐不能说你对,不过也觉得你没错。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同一件事,结论往往千差万别,这是莫无居士教我的。”
“姐姐的意思,我们都没有错?”
“是!”
“可对的反面不是错么?怎么会你也对我也对大家都对?”
“坐船去扬州和坐车去扬州,或者骑马去、走着去,你觉得哪种方式更好?”
茂茂垂睑想了想,忽眯眼笑起来:“懂了呀!”
凌鸢揉乱他的发,同样笑容明朗。
好在此去诸事顺遂,凌鸢并没有捞到一次行侠仗义的机会,也不必面临茂茂预设的那般自我拷问。反而是留在家里的沈嵁,不过出门下山到镇上闲游,倒出手行了趟不大不小的义举。
或许是一种注定,三九三伏天一贯懒在室内的沈嵁这日忽要些罗纹纸和棉连纸来用,却不想吩咐佣仆去买。在中衣外罩了件轻薄又不显眼的葛衣,他就这样青山绿水地出门去了。
在常去的文房店选好了所需物品,要了送货,付完定钱便还出来。离着午时尚早,天犹未好热,回去也是闲散,沈嵁索性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起来。这边瞧瞧,那也看看,并不搁入心思多做关注,究竟看见些什么,约摸他自己也没有记得清楚。
身边几个孩童跑过去,未叫夏日的暑热夺去朝气活力,送水的车与货郎的担子也如常往复,辛勤的汗水滴落地上,一忽儿就干得寻不见了。卖蔬果的摊子上滚落几枚鲜李,卖货的小哥四处忙着捡拾,沈嵁举手之劳捡了还他。卖折扇的同修伞的为一尺之地争得不可开交,打过来踢过去,沈嵁路过偏头避一避,袍袖拂动,挥舞着榔头的伞匠莫名其妙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又走过一方售绢花小饰的简棚,沈嵁脑海里一瞬闪过凌鸢的笑颜,暗自比了比哪朵小花簪她发间才是增色,忽的顶上杯碗盆碟劈头盖脸丢下来。他仍旧泰然行路,袖里一柄折扇滑入掌中随着手腕转动左挡右打,眼却未有片刻往上瞧一瞧,竟自将危险尽数挡去了。
直待他从容行过茶楼,便连适才栏杆边吵嚷掐架的两名茶客都痴痴地住了手,目送沈嵁的背影,同街上人一道鼓掌喝起彩来。
同镇比邻,多数人自然晓得这是凌府客居的沈公子,免不了啧啧议论。沈嵁对一切人言是非早已看淡,走了许久,确是有些累了,不觉意兴阑珊。停下来仔细认了认路,心头想着该是回去了。
不意,身后有人快步趋向前来,莺声婉转小心地唤他:“公子留步!”
沈嵁转身,看见一张并不存在于记忆中的陌生面孔,遂礼貌问她:“姑娘何事?”
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团扇掩住半张秀容,一身竹月色的罗裙素雅清凉,鬓边一支珠贝步摇犹在轻颤,与其人一般娇嫩活泼。她身后还随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少女,看年纪应在十七八岁,身形较眼前人稍高一些。一双眼只畏畏缩缩地不住瞟着主人家,显得很是局促。
女子眼中含羞,颔首怯怯说道:“方才,多谢公子施以援手!”
沈嵁满目困惑,并不记得自己对这人有过搭救之举。
“姑娘想必弄错了,在下并不识得姑娘。”
女子愕然。
身后婢女忙解释:“方才茶楼下,我们小姐正在选绢花。是公子及时出手,才免叫小姐遭受那飞来横祸。”
沈嵁也愕了愕:“噢,原来你们也在那儿!”
婢女表情都僵了,不知如何应答是好。双眼又不住觑自家的小姐,越看脸上越惊怕。
“小、小姐——”
“呵,是么?看来是小女误会了!”女子莞尔,自行解了围,“顺便的恩情也是恩情,小女总要谢过公子的。”
沈嵁颔首:“不曾误伤姑娘,当属万幸!”
“不知公子可有闲暇,赏脸同小女饮一壶茶,以为感谢?”
“姑娘言重了!在下实未有相救之心,便谈不上恩情,还请姑娘勿要放在心上。在下有事,失礼,告辞!”
他这里一欠身,对面不好强留,也只得福礼作别,各行各路。
但其实,沈嵁哪里有什么事?懒与人交际,随口捏个由头打发罢了。私心里想着要脱身,只管往前去,错过了折返的桥头,正路过与凌鸢常来的糖水铺子。逛了这些时候自是热了渴了,沈嵁不好饮茶,此刻也是有些喘,索性进去铺子里歇凉小坐,顺便点了碗新熬的薄荷绿豆汤来解暑。
店老板老涂熟稔地问他:“冰块要不要?”
沈嵁不敢贪凉,只得婉拒。
“那糖桂花咧?本来给那个丫头留的,进你的口也是一样,气气她吃不着。”
沈嵁沉吟片刻,重重点了下头。
老涂便乐呵呵在柜台后起出一只小坛子,打开后抠抠索索舀了一小碟出来端给沈嵁。香确是香的,那坛子方打开,不大的铺面里便弥散了甜甜的桂香,教人一时错觉了时节,浑忘了外头的酷日炎炎。
“嗳,你就吃,吃完了回去告诉她,没有了吃完了,嘿嘿,看看她啥反应!”
老涂一脸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快意,只是面对从来无甚表情的沈嵁,便也只是个一头热的局面。好在他熟知沈嵁脾性,并不介意的,自己一个人高兴就好。说笑几句,陆续又有客来,老涂自然不好多聊,兀自忙碌去了。
等忙完一圈转回来,店里客人都送走一波,老涂意外发现沈嵁面前的点心竟动得很少。老师傅对自己的手艺一向是自满的,何况他确实口碑在外。另外每回沈嵁来纵然话不多,也定管一口不剩都吃完,临走还能说声好吃。今日这般如此纳罕,老涂必然要过去关切一下。
“沈居士啊,东西不可口吗?”
沈嵁垂着头,未肯留长的发齐耳披挂着,挡住了侧颜。老涂看不到,他掩在袖里的双手都攥着拳,紧紧的。
见沈嵁立时没搭腔,老涂心里头愈发犯嘀咕,小心翼翼再招呼一遍:“您是哪里不舒服了?”
沈嵁重重吸口气,搁在桌上的手抬起来无力摆了摆。
老涂更急了:“哦哟,丫头关照过的,不叫给您做太甜的,不许放发物,我这、这也没犯忌呀!您这是吃得不好还是犯了旧疾了?说不出来不要紧,我给您叫人去,您等等哦!”
老涂一步还没迈,人已被沈嵁拽下。他手有些发颤,微微抬起的面容白得吓人。
“麻烦老掌柜给碗温水。”
“水?噢噢,水!”老涂回过神来,慌忙去倒了温水来递到沈嵁面前。他没接,指尖轻轻叩一下桌面,示意老涂将碗放下。随后自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净瓶,拨开塞子倒出少许粉末在水中。
老涂细致,捧起碗来给沈嵁把药粉晃匀些,一点一点喂他喝了下去。等了一会儿,还观他面色,忐忑着询一声:“好些没?”
沈嵁点一点头,话音依旧很虚:“多谢!”
“这是哪里话来?一碗水而已,可担不起居士您一声谢。”
“吓着您老了!”
“我没什么,您勿要这样客气。话说,居士啊,我看您这样子是走不了的。外头天也热起来了,要么我去给您雇个车好不好?”
沈嵁喘过几声,精神看起来更比先前好些,对老涂的好意自是婉拒。
“我没什么,有些暑着了。您方便的话,可否容我稍坐片刻?”
老涂满口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便是寻常客人小店都不能往外轰,何况居士同丫头常来,彼此讲话都随意许多了,您尽管坐。可是您真的不要紧啊?无为馆不远的,我请隔壁箍桶的小哥跑个腿叫一下几位先生吧!看一看多少放心些。”
沈嵁依然拒绝:“本打算一会儿自己过去,就不麻烦旁的人了。”说着,将钱袋拿了出来,“不耽误您做生意的功夫,先结账吧!”
老涂一个劲儿摆手,笑眯眯道:“不用结不用结,丫头提前在柜上存下银子了,您府上谁来都不要钱。就连无为馆那几位都常来白吃,且有富余。像她这么关照我生意的,再没有了。啊哈哈哈——”
沈嵁略一沉吟,便不说话,只将钱袋收起来,扶额坐着。料想他总是不大好,老涂识趣不多打扰,顾自做事去了。
因近午时,行人渐稀,街边不少小贩也受不了日头暴晒,纷纷收拾东西往遮阴的屋檐下挪。寻不到荫头的,索性收摊往别处去,一时间人声少闻,倒是蝉虫唱得热闹。
沈嵁坐了些时候,自觉身子爽利许多,扶着桌沿儿站一站,再谢过老涂,正欲离开。恰巧门外进来一对客人,迎面阻了阻又让了让,忽听一声带喜的惊呼:“呀,是公子!”
躲不掉的邂逅,确是之前顺便帮过的主仆。
那小姐约摸热得很,进门时团扇就没遮着脸,只拼命扇风求凉,两厢一撞上,沈嵁总算将她容貌瞧个清楚。清秀佳人,堪不上绝艳,可也绝对不丑的。
不过她生得如何对沈嵁来说实在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他不关心不在乎,无非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相反,沈嵁在对方眼中恐怕已不单单是路人。
老涂活了大半辈子,生意做了几十年,这点看人的准头还是有的。他一看就看出来,小姐瞧人的眼色带着桃花春意,那是动心了。
可不是要动心么?沈居士样貌这样好,学问多,听说武功也顶好,定管讨小姑娘欢喜。就连大男人都会欢喜跟这样的谦谦君子交朋友咧!
——老涂一边想着,一边出来招呼,询问来客要吃什么。
丫鬟伶俐,接了话,给自家小姐点了一碗酸梅汤,自个儿只敢要薄荷叶水。老涂满脸堆笑应下了,抹一抹近处的桌子还请她二人坐下稍候。却哪里肯坐下?
沈嵁一直让在一边等她过去,见女子尽是挡着路将自己望着,一双秋水星眸亮得似有波光晶莹,不禁微蹙了眉。
“抱歉,借过!”
他还客气一语,侧过身向外挤出去。
或是情急,女子忽伸手捉他手臂。不料一触惊弹起,沈嵁仿佛烫了手般,张皇不已将女子甩开,踉跄跌退几步。
“做什么?”
闻听低喝,女子愕然,随即局促不安地解释:“小女只是、是想请公子吃一碗甜羹,权当是感谢!”
沈嵁眉目森冷,全无往常的温和淡然,谦辞也不用,生硬道:“我吃过了。”
女子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眶已泛了红。丫鬟不肯见小姐受委屈,可天生怯懦,并不敢高声,也只战战兢兢扶住自家小姐,跟沈嵁顶几句:“你凶什么?我家小姐原是出于一番好意,不吃便不吃罢,谁还要抢你钱么?”
她竟把沈嵁的抗拒想成是怕付账,惹得想打圆场的老涂忍不住笑出来。
“他来小店不带钱都使得,哪会抢你们的?来来来,客官们先坐下,有啥误会慢慢说开。天热,容易上火,都平平气静静心噢!小老二请你们喝麦茶,香得来!”
言罢就要往柜后去,沈嵁叫住他:“不用了老涂,你忙,我走了。”
老涂回转身,正看见沈嵁足下不稳身形狠狠打了个晃,赶忙上前扶住,老脸皱起来,担心得不得了。
“沈居士勿要逞强,还是在我这里歇着,等我去请先生过来。”
沈嵁呼吸很重,面色已十分难看,抑制着勉强说:“不必!我自己可以。”
“可是——”
“公子身子不适,快些坐下来吧!”
女子听二人对话,多少能懂一些,出于好意也过来帮忙搀扶。岂料指尖才拂过沈嵁衣袖,竟换他勃然相对的一声:“别碰我!”紧接着振臂提劲,直排一股罡风将她连老涂并丫鬟一道撞开去。
风波过去,就见老涂惊魂未定地扒着店铺的柜面,丫鬟花容失色跌坐在地,而那小姐则歪歪斜斜伏趴在一张桌面上,人已懵了。丫鬟连滚带爬扑上去扶她坐好,吓得哭起来。
其实老涂都想哭了!他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得罪了眼前这人,怎的素日那样随和善良的性子,今朝却宛如金刚附体,冷淡了不说还变得不识好歹混不吝起来?他后知后觉地猜沈嵁这个就叫什么内功了吧!手都不用抬就把自己扇得老远,杀他定然是很方便的。哎呀,江湖人真是好可怕,好难捉摸啊!
可悄悄打量沈嵁神色,老涂又觉得对方好像也是无心的。怔然的目光中含着歉意,口中喃喃落一声:“抱歉!”
随后沈嵁便颓然跪了下去,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捏紧心口。
“哦哟,沈居士,您怎么了呀?”
顾不得心头骤起的惧怕,老涂总是善良老实人,慌里慌张过来还要关切沈嵁病况。
想是疼得厉害,沈嵁眉头紧锁,唇死死抿着,不发一言。
那小姐缓过神来,犹豫着也问他好不好,却是不敢再上前了。
小店内只他四人,情况一时胶着。
万幸,有熟人打门外经过。
“越之?!”柳添一领着小堂冲进来,一道将沈嵁搀起。坐定叩脉,柳添一面色陡然一沉。
“还能走吗?”
沈嵁喘气越来越粗,一头一脸的冷汗,支撑着点了点头。
于是一人一边架起沈嵁匆匆离去。留下了犹自念阿弥的老涂,和怅然若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