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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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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立停住步,只迟疑了片刻,就大步离去。
娘哭着趔趄着小脚追出来,宽大的蓝花布大襟裹着瘦小的身子,更显单薄。她领口的子母扣还不及系上,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年轻时应该是个出挑的美人。
她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头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嘤嘤啜泣着:“大立,告诉娘,该如何是好?”
他拍拍她的手,至少不再是因在村口小溪浣衣时同陌生男子搭讪被老家伙揪住头发劈头盖脸地臭打,也不是因在小货郎担前搔首弄姿而被老家伙夹小鸡一样拎回院里饱揍。他难以再次掰开她那颤抖的手,只觉得后背褡裢湿透,热热潮潮的。
怅惘时,他爱独自靠在山墙后草垛里叼一根狗尾草发呆,他爱望星星,自从知道那日日打骂他的老东西不是亲爹以来,似乎天上的星星都有了光彩。
可惜天光还是大亮,没有星辰和银河。
“大立哥。”轻轻的呼唤,他没有作声,悉簌的声响,二兰爬上来,只贴在他身边坐了,身上透了皂角香,粗长的大辫子一甩,扫了他面颊掠过。
“饿了吧?我给你带好东西了。”二兰子从怀里摸出一个豆包布包裹,层层打开,是一张热气升腾的饼。
他没有心思,横了臂去挡她喂到唇边的饼,微用了几分力,那饼巴巴的滚落到柴垛下。
“呀!”二兰子惊叫之余,眼眶一湿,抽抽噎噎的揉了衣襟埋怨道:“人家做贼似的瞒过□□双眼把才出灶的饼拿给你吃,烫得还痛呢。”
她手扒开些衣领,露出雪白的脖颈下一片殷红的颜色,如天边的火烧云。委屈的眼眸噙泪,满是埋怨。
他一阵愧疚,跳下去拾起那张饼掸掸,塞进腰里,却不由说一句:“滚烫呢,可没烫坏你?”
他偷眼向她那领口的烫伤去看,二兰子更是面颊羞红,鸭蛋脸儿红白分明,又如长熟的蜜桃,白如雪,红如霞。她一丝不动,侧头羞涩,也不去看他。大立才慌然收眼,如被火灼痛一般。
“我不打紧的,饼是我娘攒的鸭油烙的,香喷喷的,自然是烫手些。只是你挨那几扁担可还疼?可是伤到脊骨?快让我看看。”她那认真着急的模样颇令人心动,大立不由捏住她伸来的手,情不自禁的搂在怀里。
“哎呀,你坏!”二兰子捶打他,恼羞得一溜烟的跑掉,只剩大立嘿嘿傻笑了,往了那曲线婀娜略显丰腴的身体发笑,仿佛周身的伤痛一笑尽散了,也没有愁烟。他大口的向那张饼咬下,不过几口,就狼吞虎咽收进腹中。
夜晚时,屋内没有点灯,开着窗,收尽满头星辰,忽明忽暗的闪熠。
母亲那张惶的声音总响在耳边:“是他回来了,那个天杀的,他是你亲爹,他回来寻我们娘儿俩了。”
他回来了?他是谁?他果然回来了?十八年了,无声无息,似乎空气般没有这个人,如何他回来了?
辗转反侧时,门栓动了,他静住,听到脚不离地趿着鞋的声音刺啦刺啦靠近,他自然听出是谁,这屋子里声音,除去了这令人厌恶的抬不起脚扬不起头的脚步声,就是那悉簌如鼠一样诚惶诚恐小心谨慎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剩老鼠打洞肆无忌惮的声响了。
“还没睡吧?”苍老的声音问,咳嗽几声絮絮叨叨,“她执意来给你擦药,我撵她闪去。十八岁,半大的汉子了,总让她捏来揉去的,传出去让人笑话。若过些年娶来媳妇,可不招惹媳妇厌烦?”
又一阵沉默,他无声的翻转身,自他十二岁起,贾四就忌惮娘为他敷药擦洗,那无奈又妒忌的目光总在角落里冷森森的望着他,仿佛一只猫儿因被打破了瓷器而被主人冷落,愤愤地躲在角落里斜睨着他,眼神中多的是酸涩。
他趴在那里保持姿势不动,感觉出那双手依旧习惯性的颤巍巍从两边轻轻拉下一段葛麻衫,手中的药酒揉揉热,炙热的手掌满轮到盖满他肿胀欲裂的肉上,开始缓缓地揉搓。父子二人无言,大立只觉得皮肉刺痛,紧紧扒住床角咬牙。
揉过一阵,贾四忽然停了手,沮丧着:“别恨了,怕你也挨不过几次打,你爹我也给你上不了几次药。”
徐徐的,他又支吾说:“听说,他在城里做了大官,你跟了他去,强过我百倍,绫罗绸缎,衣食无忧的。二兰子她娘讨要的十斗米、五匹细布的聘礼也不在话下了。更不像我,总去打你。”
泪倏然而下,大立忽然觉得腰间肉上点点滴滴滚烫的灼热。他回头,恰见贾四侧脸逃避开目光说:“还以为他扔了,我捡了,就是我的。”说罢摇摇头起身去了。
村里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绘声绘色形容大立娘的前夫是个有钱的官老爷,如今寻上门来。
话音里满是羡慕和妒嫉。
偶尔也有大立家传来的哭嚎声,但已无人留心去过问。
只村口那几个好事多嘴的婆姨不时拉了大立去神秘的耳语几句,多是提醒他娘昔日如何受贾四折磨的事。
“大立你是不记得呢,那时你才两岁上下,你娘逃难跟了贾四,肚子里还怀了你小弟弟。那天杀的贾四不想要两个拖油瓶,生生逼了你娘大冬日里满河冰碴子泡在河里去堕胎呀,那是条小活物呀。啧啧,不知你亲爹知道了可能善罢甘休。”
“我早就说大立娘面相是个多福之人,村里的老秀才都不如她读的书识得的字多,原来说是官宦人家的娘子是没错呢,可惜如何遭了此劫,偏是一朵鲜花插在狗粪上十六载。”
他满心凄然,那逆来顺受的身影,偶尔倔强的眼神,被打得体无完肤时绝望的眸光都在他身边萦绕。
他回家,从庭院的大水缸里舀其一勺凉水就要仰头灌下,手臂却被她抓住,责备的目光望他,摇摇头说:“留心激了心,井水才打上来的,凉。”
一把麸子皮洒去水瓢里,金黄的一层,令人无法下唇,他索性将水瓢扔去一旁,不喝了。
“大立,你爹,娘是说,你亲爹派了身边的长史官,兴许就是幕僚或管家老爷吧,来寻我们母子了。那个没良心的,他总算没忘记。”她说罢呜呜的哭诉,“你再也不必受那个畜生都折磨了,不必再被他打,被他作践。啊,我们娘俩儿总算盼到日头见天明了,我们娘俩……”
“您是存了心思走?”他问,冷冷的。
女人揩把泪说:“娘都从你的,娘只为你好,若能强过眼前的日子,娘都从你的。还有,二兰子,你不是想娶二兰子?啊?”
“可他,为什么十六年,才来寻我们。”他问,深信不疑自己是那个城里大官的儿子。
“听长史说,他的儿子都死绝了,娶了满屋的女人却再也怀不上个种儿,报应!老天的报应!呵呵。”她笑着,笑声里透了快意恩仇。大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那笑声背后很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