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蔓蔓》雨落秋池

1、第 1 章

　　青萝生长在一个书香门第。远祖在朝为官，后来退隐田园。祖若父辈皆是鸿学大儒，到了父亲这一代，虽为布衣平民，却远近闻名，高官厚禄亦不为所动，言论却举足轻重。母亲也是知书达理，将青萝教养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然而十三岁那年，家逢大祸，抄家灭门，父亲被斩首示众，母亲带了青萝流落长安。
　　其时唐皇李适励精图治，大唐中兴，已有盛世之象。长安城繁华鼎盛，却容不下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女。母亲带了她沿街乞讨，却总是招来不三不四的人的骚扰。东躲西藏没几年，便一病而亡。
　　那年，青萝十六岁。
　　青萝在坊间插了根草标，打算卖身葬母。却早有富家纨绔盯上了她，涎皮笑脸要来搭讪。青萝早已心如死灰，刚要签下卖身文书，一队内卫气势汹汹而来，铁链脚铐不由分说带走纨绔，却是他家老子犯了重罪，一并押往大理寺受审。
　　前一刻还是穿金戴银、要风得风，后一刻已经颜面丧失、当街被押走。此情此景，与青萝当年何其相似。明知那纨绔色迷迷的不安好心，却仍是对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却发觉有两道凌厉的目光在注视自己，青萝抬头——那时，是青萝第一次看见他。
　　那个人是内卫的统领，从头至尾未曾出手，却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青萝竟不自觉地打个冷战。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穿红衣能穿出如此气势，盛夏炎炎，他却带了一双白手套，手举红伞，剑眉星目，冷冷地注视着她——那一眼，看到了青萝心里。
　　后来，青萝才知道，他是大唐骑都尉，内卫右司统领，海东来。
　　血海滔滔，赤帝东来。
　　这位海大人的传说很多，武功身手为长安第一，又权势滔天。因此眼高于顶，世人皆不放在眼里；又有人说他贪财夺权，目中无人；又有人说他风流好色，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那些，青萝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看了一眼那红衣红伞的男子，那一眼，就足以沦陷。

　　再见海东来，已是三年后。青萝木钗布衣，在一家小小书画店里，执笔作画，来买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出几个钱，买几张山水，贴在墙上权作装饰。青萝那天画了一幅暮雨江南，江南细雨如烟似雾，笼罩着山水，说不出的离愁，道不尽的萧索。画毕，眼见没什么人来光顾，坐下来却见老板的一具瑶琴，一时兴起，轻挑银弦，一曲《清心咒》便流泻于指尖。家逢大变，眼看父母惨死，这么多年，青萝早已学会宁静心扉。
　　正弹到忘我，眼底映进一抹朱红，手下便是一颤：抬起眼，竟是海东来踱步进来，仍是红衣红伞戴着白色手套，一双眸子看向她。
　　她一惊，手下错了分寸，琴弦断了。
　　她被弹得一疼，却没放过海东来眼底那一抹失望。她顾不得瑶琴，站起身来，“请问……您是来买画？”
　　海东来不答，却反问她：“你的琴学了多久？”
　　“回大人，八年了。”
　　五岁开始学琴，到十三岁家中变故，这八年，却是青萝最欢乐的时光。
　　海东来微微点头，下一刻却忽然出手将她拽过来——青萝惊声尖叫，回头只见血喷如雨，往日亲和仁善的老板，如今满脸狰狞，缓缓倒下。
　　饶是青萝经历多少惨事，终究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再看海东来气定神闲，一如刚才杀人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青萝一摸自己的脸，满手的血，就此眼前一黑。
　　醒来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装饰的豪华名贵，无一不说明主人的奢侈。正惴惴不安，却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管家婆，青萝这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那书画店老板竟是外藩贼人，隐藏市井之中刺探消息。那日海东来本是前来捉拿贼人，却无意中听到她的琴声优雅清丽，那一刻的失神，才有了后来老板的刺杀差点成功。这个书画店是查抄官府，老板并伙计已经就地斩杀。海东来查知青萝孤身一人无处可去，那书画店又贴上封条不许进入，便将她带回家来。
　　末了那管家婆委婉问道，若是青萝无处可去，便留在海府为海大人弹琴可好。
　　青萝当然明白，这留在海府，并不只是琴姬那样简单。可是天下之大，又有哪里能容下自己漂泊江湖？更何况，三年前那一眼已让她曾经沧海，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让青萝为他倾心弹奏一曲？
　　青萝点了头。
　　管家婆吩咐青萝，在海府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海大人的书房，更是不许踏足。青萝安守本分，每日只在自己的小院里种花刺绣，弹琴写字，偶尔海东来公务不忙，到她的小院偶坐，总能喝到口味独特的花茶。她再为他弹上一曲，总能从他不苟言笑的眉间看到舒展的笑意。后来，海东来甚至允许她出入书房，他写奏折，她研墨；海东来身患奇症，每日双手都会渗血——所以他才日日戴着手套——她为他熬药，为他细心换下纱布；他去院中练武，她在一旁静静观看。
　　她甚至以为，人世间的夫妻，莫不如是。

　　直到有一日，他出门抓了一个少女回来。告诉她这个少女是内卫左司统领关长岭的女儿关灵儿，关长岭涉嫌通敌卖国，他要用这个关灵儿，引出她父亲关长岭。青萝日日照顾灵儿，却未发现这个少女有什么不轨图谋。于是青萝想，这一次，是不是海东来想错了。海东来却说，现在比他还急的，是关长岭。
　　终于有一天，月色清冷，海东来将府中内卫全部派出，嘱咐她不要出小院，拿了红伞飘然而去，深夜仍不见归来。
　　青萝慌了，跑去书房看关押的灵儿，却正撞见一个年轻人在解救灵儿。青萝明白，关长岭已经入局，海东来已经收网，所以不需要灵儿做人质，派出内卫是为了让灵儿的朋友前来救人。那年轻人见了她吓了一跳，灵儿却解释道，这位姐姐对我多有照顾。青萝默然转身，回到小院。
　　谁知第二□□廷便派人查封了海府，说海东来里通外国，与骠国将军世子勾结，图谋不轨。海府所有人都被抓到天牢审问。青萝是海东来的爱妾，自然无法幸免。在阴冷潮湿的天牢里青萝一遍遍重复：海大人是清白的。虽是徒劳，却并不改口。
　　在牢中青萝盼望海东来的消息几乎望眼欲穿，终于守得云开，原来一切都是关长岭搞的鬼，海东来是被冤枉。海东来官复原职，暂代内卫总统领之职。青萝等人被放回海府这一天，也正是海东来回府的同一天。青萝在人群中看到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的海东来，几乎痛哭失声。原来他受了伤，原来他被人冤枉，原来……他还活着。
　　却见到他身边那位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听管家婆说那是前内卫总统领月霜行。两人联手击破关长岭的阴谋，月霜行金殿面圣为海东来洗清冤屈，这次又是她带兵解救海东来，并带来海东来官复原职的圣旨。此时的月霜行是禁卫统领，与海东来官职相当、气势对等，偌大海府院中人头攒动，唯有这二人龙章凤姿、卓尔不凡，恍若日月同辉。
　　青萝仿佛听到什么一下子碎了。
　　接下来的日子，青萝操碎了心流尽了泪。海东来伤势太重，她衣不解带地侍奉，只盼他能好起来。就在海东来一日一日康复时，月霜行又一次来访。
　　月霜行前来告知海东来，先前的骠国乐团终于要开始献乐。然而关长岭还未抓住，乐团一路上还有许多未知的危险。青萝默默退出书房，冬日艳阳下自己的影子那样渺小，又那样不起眼。
　　翌日月霜行整装待发护送乐团前往大明宫，海东来本来可在家养伤，却穿起戎装。青萝泪如雨下，明知这一去九死一生，她却不能阻止半句。她不是能懂得他的赤胆忠心、他的豪情傲骨的女人，她只是个担心他的安危、知道以他的伤势再出手必死无疑却无法劝说的小女子。
　　骠国乐团最终成功献乐，海东来受了比上次更重的伤回到海府。青萝感激上天还给她一个活着的海东来，海东来却在伤愈后接到了赐婚月霜行的旨意。
　　从那一年青萝第一次见到海东来，到今时今日卸去钗环、一袭布衣离开长安，荏苒已过三年。
　　只因那年，烟花三月，长街古道，见到你的第一眼，便挚爱万年。既不能与你携手，便相忘于江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