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Episode 8: 回忆之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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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时代】
有多久了？
一个世纪？还是只有一个小时？他感到他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又昏昏沉沉的，就好像是溺水之人无法浮上水面只能在水底挣扎，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只是彷佛看到很多张不同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其实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脸，得出的仅是一些模糊怪异的轮廓，如同是夜里火光在狂欢者脸上疯狂乱舞的阴影，快速旋转、扭曲，嘴里不断喃喃念着什么，声音虽然很低但又杂乱，犹如是咒语或者是在神庙祭祀时的祈祷文，当中突然只冒出了一道比较清晰的声音。
「……你在酒馆喝得很醉，哥哥。」
埃纳奥斯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的上方，眼见兄长的焦距慢慢地集中，不禁松了一口气，才直起身来转身拿起床头柜旁边的陶制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阿卡凯奥斯按着额角坐起来，身上的薄毯子滑落下来，深蓝色的长发半掩了他那头痛欲裂的痛苦表情，埃纳奥斯静静地等待他回复过来，半晌，他终于接过那一杯水。
「……我真的是喝醉了?埃纳奥斯?」
拒绝了弟弟伸过来的手，阿卡凯奥斯抬手揉了一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脑袋昏昏沉沉的令他有点难以集中精神，他慢条斯理地环顾了船舱，橘红色的光芒把那些褐色的木材映照得如同燃烧起来似的，就有着如同是在火盆之中传来的暖意，周遭的摆设和家具很简单而一应俱全，上面的挂毯虽然是半旧，但上面的乘风破浪出航图案依然清晰。
他认得那一张挂毯，那是九年前埃纳奥斯第一次出航时他买来送给他的，所以此刻不但是黄昏，而且他还身处弟弟的船上。
剎那间，一张美丽又可爱的笑脸浮现脑海之中，他急忙就要下床，不料弟弟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起来，阿卡凯奥斯有点疑惑和不解地望向了他，纵然心里急着要去找寻凯格丽尔的下落，他还是耐着性子地等待埃纳奥斯开口。
「哥哥……」
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一剎那会令他误以为是自己在说话了，但他所期待的也许是这道声音可以说出了他内心潜藏的想法，埃纳奥斯在这九年间总是不时可以在他无法思考之际点明一切，就彷佛是他另一部分的理智。
「你今晚最好是好好休息一下，未来嫂子的事，我会帮你好好打听的了。」他抬手暂时阻止了欲开口的兄长解答了他的疑惑，「我的船员告诉我你在码头附近打探凯格丽尔的下落，如果她真的是在任何一艘船上，我相信以我的人脉可以很快知道她在哪裡了。」
阿卡凯奥斯点了点头，这才令弟弟好像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埃纳奥斯轻快地拍了一下兄长的背，露出一抹干净清新的微笑，有几分像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又满怀梦想的朝气少年，他关上船舱的门留下他一人独处休息，来到了船边解开了系在腰间的束绳皮袋、袋口朝下倒了什么进海面。
几根黑色的长发缓慢而无声地落入海中，应该是落入了海中的，虽然因为太幼细的关系而在半空中就看不到了，如同消融于空气之中，男人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头发落下的方向，彷佛可以看到更遥远的、本应是消失了的九年前的往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阿卡凯奥斯之前掉落的黑发，就是为了抹消不应该再发生的恶梦。
对，九年前那个纵情声色、放浪形骸的哥哥，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阿卡凯奥斯，那一个他，就只要继续活在九年前某些人的记忆好了，他本人并不需要想起来。
※※※
【现在•1741年】
那一圈巨大的光球嘭一声沉入海中，犹如雷响，瞬间就被疯涌的海水淹没，激起无数的白色水花甚至溅上了位于崖壁之上的屋子，那些飞溅的水沫彷佛是盛载了敌人被击败的不甘和怨恨试图要把他拉下来，伫立在那缺口面前的男人平静地眺望远方，只是他的眼神彷佛是在凝视着更遥远的雄图伟略，那一刻他整个人是静止的，可是他的披风和深蓝色的长发在力量的极大余波和从缺口一涌而入的海风中翻飞，他的周身还有那些掀起的细石飞扬，金色的圣衣沐浴在阳光之下闪烁。
也许是一个世纪的时间，也许只不过是眨一下眼睛的时间，他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回头，终于去看身后的银发少女，她明显是因为刚才力量的冲击而跌倒在地，有点狼狈地跪坐在那一小片还算完整的地板上，纯白的裙子凌乱地披散开来，露出了一戳的长靴，她看来还没知道已经脱险，还紧张地闭着眼睛抬起手臂呈现自我保护之姿。
这个女孩从一见面开始，一直就只像是一个无力反抗任人操纵的洋娃娃似的，因此阿斯普洛斯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以最卑微之姿去默默忍受命运，对于一切逆来顺受，可惜她无法说话，要不然他绝对会问清楚她心里的想法。
「这就是我所掌握的力量，克丽丝，我为了向已被决定的命运讨回一口气而活着，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我，若是为了我所欲之物，我既能成为圣人，也能成为恶魔，若有必要，罪人也会拯救，神明也会弒杀，哭泣着颤抖着这样能改变什么？」
深蓝色长发的男人侧身注视着她，眼内的质疑和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像是利箭那般直刺进她的心，身后的披风被海风往外拉扯又吹得猎猎作响，水天一色的绝美风景如画卷那样在他背后展开，翠绿、深绿、墨绿各种不同的绿色岛屿呈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错落地点缀在海面，如同是展览会上摆放的巧夺天工的雕塑。
克丽丝站起来的时候很慢，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裙摆，微微仰首注视着他，水蓝色的眸子再次被水气沾湿，但这一次她的泪水只是倔强地在眼眶打转，那精致的脸庞因为她强自压抑情绪而泛起淡淡的不自然红晕，有几分像是生病的人，她向他走过去之际他连一步也没有动，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直到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以颤抖的手拉起了他的手，手心之中感觉到那铠甲的坚硬触感，不知为何，突然更加坚定了她的心，她很努力地稳住自己双手，如同是在冬天和凛冽寒风作最后抗争的仅余的摇摆枝头叶，她的恐惧和紧张被暂时地战胜，当男人的手翻了过来手心向上被少女的手轻轻地托着，她的手显得格外的小。
她的食指缓慢地在他手心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低头看着她。
——做不到啊。
她完全不敢去看他，或者是她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和他相比，她真的是显得怯懦又软弱，这个男人掌握了强大的力量又有着清晰明确的目标，她此刻不但是出于恐惧，而且也满含羞愧而无法正视他。
如果他知道了她心里的真实想法，阿斯普洛斯会怎样看待她？
以指代笔，无声地把心底的迷茫和痛苦告诉他。
——因为……害怕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遗产也好，永远的生命也好，我都不需要，但我也明白不能将这些弃之不顾，但是和姐姐战斗也好，凄惨的遭遇也好，我都不要……不知道该期望什么才好啊……
她在这一刻才鼓起勇气向他传达内心的真正想法，他却一直不发一语，甚至是表情也由此至终没有任何改变，与其说是克丽丝拉起他的手，倒不如说是他的手一直平稳地垂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尊真正的雕像屹立在原地，眼神波澜不惊，彷佛没有接收到银发少女的心声。
克丽丝的泪水突然滴落在他的手心之中，像是断线的珍珠跌落下来，手心之中每一颗染成金色的泪珠都映照着一个无助哭泣的悲伤少女，她满布伤痕的手再度不由自主地颤栗，只好努力地在那湿润的手心写下最后一句话，彷佛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吶，阿斯普洛斯……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呢？
她低下头来，拉住他的手再度落泪，从她写下第一句开始，直到她写下了最后一个字然后闭上眼睛，她也再没有听到他开口，令她不禁怀疑阿斯普洛斯到底是没有明白她所写的，还是他已经读懂了、只是由于心里对她的不满和不悦而拒绝响应。
传入耳中的就只有永不止息的海风，海宁芙的悦耳歌声彷佛夹带在海涛声裡面，一遍又一遍地低唱着可怜少女的命运，有些不忍的风神卷起了男人的宽大披风轻轻地半包裹着她那纤弱的身子，试图唤醒他久久没有作出的回复和安慰她忧伤的灵魂。
半晌。
他突然闭上了眼睛似是在脑海之中再次重整她刚才所写，然后睁眼之时却一下子把手收回去，声音平静依旧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就像只是简单地对她的心声作一句总结，听上去也好像是不愿再对她多说什么。
「没有强烈愿望的人说到底还真都是可悲之人啊。」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说话，她意料不到的感到愕然，几乎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需要自我安慰之下而产生的幻觉而已，清澈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住了，回过神来已经自然不过地抬头，双手还定格在半空中，只能怔怔地看着男人微微转过身去的背影。
「不过也是啊……对于普通的十四岁少女确实也会陷入混乱的状况吧。」
阿斯普洛斯看来是真的不愿意直视她，只是微微回头，以眼角的余光去看那个满面泪痕又不知所措的银发少女，俊美平静的脸上好像浮现了一些莫名的微妙想法，可是他并没有让自己心底的想法在面上完全表露无遗，唯有那一双犹如大海的眼眸终于稍稍收敛了锐利无情的锋芒。
「抱歉啊。」
他竟然向她道歉……
这一次她的脸颊上再度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带有连她自己也还没察觉到的微妙情愫，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克丽丝也清楚知道自从家里经历巨变之后，她几乎可以随时随地伤心落泪，彷佛要把一辈子悲伤的眼泪都挥霍耗尽，可是此刻的泪水却是由于心里终于重获平静而夺眶而出的。
下一秒。
熟悉而魅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危险意味自上方袭来。
「抱歉！？就只有一句抱歉而已，啧啧，做男人可不是这样的，你应该好好安慰人家小姑娘才对，多可怜啊，男人不都是喜欢楚楚可怜的女孩吗？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完全不会怜香惜玉。」
盘腿悬浮在上空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拉扯着有点歪斜的领结，低下头来朝抬头仰望的两人咧嘴一笑，在阿斯普洛斯来得及开口驳斥之前，杳马就突然微微仰首，闭上了眼睛双手平举在两侧做了一个感慨万分的表情，犹如咏叹调。
「整个世界是座舞台，男男女女，演员而已。[1] 」
沉默于剎那间直卷至每个角落，绷紧的神经令阿斯普洛斯更加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越发危险的气息和对方力量的波动，正当他微微抿唇打算静观这个天魁星到底打算怎样继续耍刚才的把戏之际，却只见杳马突然抬手朝下做了一个微微滴一滴的手势，像是真的有东西从他指尖滴落。
「这是回忆之水——欢迎两位光临神话时代的剧场。」
话音刚落，一滴透明的水滴缓缓滴落地板，剎那间如落入水面那样泛起了涟漪，无声地在脚下往外扩张，一些影像慢慢地浮现，从模糊逐渐变为清晰，像是一面蒙上水汽的镜面一下子被擦亮，然后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只能说是，跟他和克丽丝有几分相似的一对男女。
或者应该说是恋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Episode 8: 回忆之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