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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城 临水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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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着蒙蒙的小雨,顾清铭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从远处走来。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发出叮咚的声音。
走到城门口,仰头看着通城两个大字,顾清铭心底轻轻的叹息。
然后就走了进去。
这座城和其他任何一座城一样,行道很宽,两旁是常见的青泥瓦房。也许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两三个,躲在伞后面,悠然而过。
顾清铭拦了一名看起来尚是稚龄的小少年。
小少年穿着浅蓝色的春衫,停在顾清铭眼前,抬起伞后半垂着的脸。
少年的脸如满月,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小人,乖巧讨喜的模样。
小少年望着面前的男子,带着点疑惑的神情,静静立在那里,稍稍仰头打量着顾清铭。
顾清铭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只是稍稍弯下腰,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小兄弟,你知道这里有座临水寺吗?”
“临水寺啊,还得往前走好远。”小少年闻言转过身,指了指雨雾缭绕中的远山,“看见那山了吗,那是无相山。”
“临水寺,就在山的上面。”
顾清铭抬头望了望,山在雨中朦朦胧胧的,距离又远,看不真切。
“多谢小兄弟了。”顾清铭向小少年点点头。
谢了小少年,顾清铭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被少年叫住。
“那里很偏的,你若要住宿,城里有不错的客栈。”小少年看着顾清铭,声音清脆,眼眸清澈如春季的湖水。
顾清铭笑了笑,声音柔和,“我知道了。”
小少年微微红了脸,垂头说了句一路小心,就转身走了。
脚步轻快,一眨眼就只剩一抹淡蓝的影子。
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呢。
顾清铭看着少年渐渐模糊的身影,不自觉的勾起唇,笑了笑,继续向前。
走着走着,顾清铭发现,通城的巷似乎都要深一些,通城的路也似乎都要长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顾清铭终于走到了山前,抬头望去,满目都是擎天的古树,枝叶交缠,投下一片接一片的暗影,不见天日。
山前有条青石小路,蜿蜿蜒蜒的,残破不堪,若隐若现的通向山林深处。
静,顾清铭第一反应是静。
太静了。
山中无风,无雨,无虫鸣。
声音似是被人用手轻轻抹去。
顾清铭的脸色端正了几分,收了伞,依是继续沿着小路静静的走着。
过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顾清铭遥遥看见一角青色的琉璃瓦,隐在一片深深的槐叶里。
顾清铭却没有再由着小路走。
他像一片风吹下的叶,脚步虚浮,悠忽不定,左转右转,转到一座朱红的门前。
他终于来到了临水寺。
山门殷红。
墙垣却没有染上黄漆,粗糙着露出灰色的内里。
顾清铭抬头,看见长方形的牌匾。牌匾旧的不像话,藏蓝的底子刻着金色的字,字是繁体,不知用的是什么字体,走笔缭乱,顾清铭勉强分辨出那是临水寺三个字。
殷红的大门虚掩,顾清铭伸手去推,大门发出低沉的呻吟。
寺庙的规模略小。
门后是空而长的庭院,左右两边是木制的钟楼和鼓楼,庭院四周是参天的银杏。顾清铭一步跨进去,瞬间他听到细微的虫鸣,阳光照进来,地上浮现树木枝叶摇晃的阴影。
顾清铭挑眉,他的前方,即是正殿。
殿门紧闭,隐隐传来规律的敲叩声。
顾清铭在门口静静听了会儿,木鱼的声音清越绵长,明明是单纯的敲击,却极有韵律。
顾清铭轻轻敲了敲殿门。
木鱼声嘎然而止。
顾清铭静静微笑,仿佛他看见里面的人是怎样的起身,怎样的惊疑,怎样一步一步走到门前,缓缓拉开两人之间隔着的门。
门后是一张过分苍白的脸。
容颜清浅。
顾清铭微微愣神,双唇弯起,勾勒出一道极淡的笑:“在下顾清铭,冒昧打扰了。”
殿内的男子身着素衣,无姓无名,自称为溪,自幼长于寺庙。
“寺里原本有五位师长,后来一一辞世,去年冬天,老方丈圆寂后,便只余我一人了。”
桌上一碟菜,两碗粥,那粥还明显是兑过水的,稀得可怜。
这是他们的晚饭。
“不知贵客远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了。”溪说得温和有礼,却不见有什么愧疚之色。
“怎会,是我打扰了。”顾清铭笑笑,毕竟是他抢了别人的饭食。
“这是路上买的干粮,你若不嫌弃,就一起用了吧。”顾清铭拿出包袱里的小米煎饼,递给溪一个。
溪迟疑一下,接了过去。
空气里飘出淡淡的香。
顾清铭坐在溪的斜前方,桌上的烛灯微弱,虚虚映着溪过白的脸色。
吃完饭,溪领着顾清铭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后院的一处厢房,“这间可好?”溪打开房门,靠在一边轻声问道。
顾清铭转头看他,天色太暗,唯见溪手中的提灯明明灭灭,始终照不清他的容颜。
顾清铭点点头,“甚好。”
“我住在隔壁,只隔两间房,有事喊我就好。”溪说罢,留了火种便出去了。
顾清铭方才仔细打量了这间房,房内仅一桌一柜一床,布置的极为简单,但却很干净,看得出是刚刚有人打扫的。
顾清铭放下随身的布包,又在房间待了一会儿,终是起身推门走出了厢房。
房前是座小庭院,此刻约已过了子时,四下无声,周围静且暗,惟有月光淡淡洒下,堪堪照在院中一株芭蕉上。
顾清铭在院中转了一圈,无甚趣意,便原路返回房中,到了房门口,发现隔了两间屋的灯不知何时亮了,柔弱的灯光倒映出那人浅浅的侧影,手托着脸颊,似是在看着什么,又像是若有所思。
顾清铭立在门口看了会儿,笑了笑,便进了屋。一夜好梦。
第二日,顾清铭在一片凉意中醒来,天已是大亮了。
下了场雨,天却丝毫不见得转暖。
连木桶里的水也是冷的刺骨。
远处隐隐有木鱼的声音。
顾清铭洗漱穿戴好,便出门去寻溪。
不同昨日天昏光暗,朗朗晴日里,打开房门,竟是一番好景致。
小院清幽,除了枝叶宽大的芭蕉,还种着一棵开着红花的树。那树如果顾清铭没记错,应该叫做无忧。
院的中央有一池小小的水塘,种了一两株小小的莲花。莲花还没结苞,只有三四张莲叶浮在水上,又圆又绿,翠的可爱。
顾清铭看了几眼,就回了长廊。
不同于院内的清亮明媚,长廊两旁种满了常青藤,枝藤蜿蜒而上,一层一层的叶子铺下来,却又显得有些阴凉。
顾清铭沿着木鱼声向前,长廊的尽头即是正殿,顾清铭推开门,便看见了正在诵经的人。
溪依是一身净衣,如同缟素,敲着木鱼,坐在破旧的蒲团上。
顾清铭知道这是在上早课,没有出声打扰,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看着这仅有一人的课堂。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溪合上了书,转过头来看着顾清铭,淡淡道:“早膳已好了,放在斋堂里,施主请自去用吧。”
顾清铭起身,走到溪面前,与溪一般坐下,悠悠道:“我姓顾,名清铭,你可以叫我清铭,或是顾公子。”
溪开口欲言,又被顾清铭打断。
“我是要长期住在这里的,一句施主未免太生分。”
“再者,佛家重本质,不重形式。称呼而已,何必较真。”
说完,一脸笑意的望着溪,“还有,你也未皈依吧?”
溪盯着顾清铭的眼睛看了又看,只见里面温柔和气,沉静悠远,一派淡然自若的样子。
溪微微垂眸。
“是我不对。寺里住了太久,忘记了。”
“顾公子,用膳吧。”
“我和你一起去。”
顾清铭把溪轻轻拉起来,坐了太久,溪的腿已有些僵了。
依然是清粥小菜,顾清铭半强迫的塞给了溪一个煎饼。
“吃得这样少,若是生病了,岂不麻烦?”
“我之前便是如此,已经习惯了。”
“那是以前,”顾清铭看着溪笑笑,“现在我来了,便不会如此。”
“以后,都由我煮饭吧。”
溪闻言抬头看他,那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却是极认真的模样。
顾清铭在临水寺住了下来,管理着一日三餐。
每天都有固定的菜贩上山送菜,顾清铭加了很多碎银给他,交代菜贩以后捎的菜种类再多些,分量再重些。
出手很是阔绰。
溪在顾清铭身后微微皱眉,看那菜贩欢天喜地的下了山。
以往溪要的菜单一又少,今天总算是赚足了油水。
“总得把你养得胖些。”
顾清铭转过身来,按按溪消瘦的肩胛。
溪扭过身去,径自走了。
顾清铭跟在后面,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从此每日的饭菜变得丰盛起来。
虽是素菜,但依旧能让顾清铭做得花样百出。
糯米红豆饼,冬瓜雪梨羹。
零食则是核桃杏仁和果脯。
溪看着眼前的一片琳琅,有隐隐的担忧。
这样下去,难免有损于修行。
顾清铭见溪发愣,笑吟吟的又夹了一筷子炒笋丝,放在溪的碗里。
“我做了这么多,可千万不要浪费啊。”
溪回神,看着眼前慧黠的脸,默默的叹气。
“顾公子,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吗?”
顾清铭笑着看向溪,“可是我有何做得不好?”
“没有。”溪垂下头,吃了口蒸饭,米里加了桂花酱,甜糯糯的。
“没有就好,”顾清铭笑笑,接着又道,“其实,我是不打算再走了的。”
意料之中的,顾清铭看到溪微顿的身形。
鬼使神差的,顾清铭伸手轻轻抬起溪的下颚,溪的面容在他的手中微微上扬,顾清铭看见一双空如远山的眼睛。
寂静的斋堂,顾清铭听见自己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