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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时间这种东西只会不断减少 ...

  •   荻城的松下私塾里种着樱花。

      既非繁丽如云的八重樱,也非流彩如瀑的枝垂樱,只是乡野间最为寻常可见的染井吉野樱,每到春天便绚烂地绽放开来,随暖风拂落的花雨刚好能铺满不大不小的庭院,拉开教室的门就能映入眼帘。

      小小村塾一角中的春丨色和樱花漫山遍野怒放的盛景完全无法相比,但回忆起来时,透过花隙间瞥见的天空却比任何时候的都要碧蓝,连风中都像是染着光的气息透明而纯粹。

      现实扎根之地如今只剩下被当年的大火一夜焚至焦黑的废墟,庭院中也再寻不到吵吵闹闹围着老师的私塾学子。时光继续向前流动,春天依然临至,回过神来时就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

      鹤子最后一次见到阿羽时,靠海村屋的庭院中恰逢红梅怒放,饱满的花瓣覆着剔透的雪霜,在寡淡寂静的世界中成了唯一明丽的色彩。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梅花清幽的暗香仿佛依旧在空气中浮动,可此刻再次见到对方时却已恍若隔世。

      对方会千里迢迢跑来前线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中来去已成家常便饭的鬼兵队队员此时通通成了怂蛋,不要说是正常地打一声招呼了,连抬起头直视阿羽的眼睛都做不到。

      ——这次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

      葬礼过后,她在刀剑冢前呆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对沉默地待在她身后的高杉如是请求道。

      樱花兀自绽放,一周前的战役烙下的阴影仍未消散,天气却已明媚得几乎讽刺。“……羽岛小姐,”熟悉的称谓在喉咙里哽了半晌,鹤子还是将其咽了下去。

      她现在是鬼兵队的军监。

      没有直接回应,阿羽——亦或是羽岛——只是紧了紧羽织,勾出有些心不在焉的笑容来:“他人呢?”

      在战乱的年代孤身一人跋涉到前线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对方在接到消息后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找到了在野外扎营的攘夷军。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压榨之下,她的脸色此时透着略显病态的苍白,嘴唇也缺少血色,身姿却站得极稳而坚定,近乎是固执地立在原地。

      鹤子注意到她微乱的发髻间插着碎花精致的发簪。

      本想劝她先去休息,鹤子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替她让出路来:

      “请跟我来。”

      战事刚结束时狼藉的景象已经被后勤部尽力收拾过,狰狞的血污也被翻松的新土遮盖掩埋。丧主的武丨士刀立在大大小小的坟冢之上,黯淡的刀绪在微风中轻扬,明明剑冢密集,却寂寥得如同隔海的孤岛。

      佐也的刀是哪一把,羽岛自然认得。

      樱花烂漫如云,稀疏的阴影透过花隙交杂着落了下来。她在佐也的坟前安静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像是许久未归的旅者,乍然回到曾经的归属之地时已认不出爬满青苔的家门,只能如同陌生人一般踌躇不定地徘徊张望。

      可惜野草杂生的庭院早已荒芜,被时间世事吞噬得面目全非。

      羽岛一动不动地站着,明明早已确认过事实,却几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死了。”鹤子听见自己这么说。

      又平板又生硬,粗糙直白得不留一点余地,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鬼兵队二番队的队长,于上一场战役中领兵突袭天人的营地时身中数弹,在撤退的途中失血过多,最后连医疗站都没撑到。

      她连对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未曾见证,反而是在战后随高杉清点伤亡时,在一排排从战场上抬下的尸体中认出了佐也被血覆盖的僵冷面容。

      “……嗯,我知道啊,”眨了眨眼睛,羽岛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循声朝鹤子的所在笑了笑,然而眼中并没有确实地映出她的身影。

      “早在那个笨蛋参军之前我就跟他说过了,你这是去送死。”她语气轻快地说,声音却飘忽,在空气中茫然地寻找着立足点,最后只能消散在暖春的风中。

      像是忽然就站累了,羽岛抱着双肩蹲了下来。

      “活该。”她笑道,“我明明都跟他说过了。”

      猝不及防的哽咽忽然涌上喉咙,她的声音细微地颤抖了一下:“真是活该。”

      鹤子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

      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苍白失色,她望着对方半晌:“羽岛小姐……”

      “我知道。”对方突兀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可是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羽岛仰起脸,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拼命眨眼,“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的。”

      仿佛没有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哭腔,她若无其事地重复道:“我都已经决定要嫁给那个木钝的笨蛋了。”

      “反正从以前起就一直是我等啊等的,所以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回来的时候将那个家伙揍一顿就可以了。”似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她轻声笑了起来,但笑到一半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羽岛沉默了很久,再次抬起头来时,总是笑意盈盈的眼中已有水光。

      “……鹤子,”她的声音近乎无措,“你说他怎么就擅自走了呢。”

      顿了顿,她抬手捂住脸,将颤抖的声音埋进手心:“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自私一点拦下他呢。”

      “如果我能当初能抛下一切跟着那个蠢货上战场就好了。弱小如我,哪怕什么都做不到……”

      “你在说什么蠢话,”鹤子攥紧一直捏在手中血迹斑斑的御守,“所谓的强大与否绝不是仅仅以力量衡量。”

      对方比她厉害多了。在没有荣光的战场上,一直默默坚守等待,对方的坚韧是她所不能比拟的。

      沉默了一会儿,鹤子微微松开手心,将佐也的遗物递到羽岛面前:“这不是一直守护得好好的吗。”

      ——每一个队士都多少有点小怪癖。

      缺了一角的泛黄相片,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家书——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珍之又重随身携带的物件,哪怕被乌红的血迹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也舍不得丢弃。

      像是溺水的人紧攥着唯一的稻草,妄图汲取来自过去的温存慰藉,又像是迷途的人拼命回忆熟悉的路标,频频回首寻找早已被战火吞噬不清的旧我。

      攘夷军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安葬亡者时,只要条件允许,总会想办法将对方生前最重视的东西寻齐,好像这样便凑完整了过去和现实,一同埋入再不相见的地底。

      但只有这个护身符,她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羽岛眼中的神色剧烈波动起来,满盈的水光几乎破碎。

      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鹤子继续道:

      “那家伙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你这里啊。”

      哪怕之前被战火阻拦,现在有生死相隔,两人的心意却始终相通,从未分离。

      她忍不住柔和了眼眸:“一直保护得好好的呢。”

      代替鬼兵队,代替高杉,代替她自己,也代替已经不在人世的佐也,真挚地向对方道谢:

      “谢谢。”

      ……

      所谓的樱花祭几乎没有一次是按照桂的安排进行的,投入的诸多心血到最后总是会败给一群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笨蛋。

      军中胆子最肥的银时有一次喝高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高杉向来藏掖得死紧的个人诗集,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当着大家的面朗诵鬼兵队总督的大作,明明醉得口齿不清脚步虚浮,却唯独在闪避高杉的追杀时动作敏捷如风,矫健如兔,刀锋几次都是险险擦着这家伙乱遭的卷毛而过。

      能见到高杉如此恼羞成怒的时候着实不多。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尽失冷静地跳起来炸毛的机会就更少了。

      浅啜一口酒,鹤子和桂坐在一起,没有动。

      云海一般的樱花漫过头顶,纷纷扬扬的花瓣被清风卷起,如同吹雪落了众人一身。碧空的阳光澈然,在大家嗤嗤的哄笑声中,在战场上被人敬为鬼神的白夜叉左躲右闪,最后一个不查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下,紧接着在下一秒被阴沉着脸的鬼兵队总督一巴掌呼上毛茸茸的脑袋。

      “唔,痛痛痛痛痛痛,阿银的后脑勺要瘪下去了。”

      朗诗大会被迫终止,高杉连冷哼都直接省去了,不由分说从银时手中夺回诗集,脸色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来。

      比较熟悉高杉性格的鬼兵队队员都识相地闷头喝酒,努力删除自己刚才的记忆。其他番队被酒精麻痹了对危险基本认知的志士还在傻笑,其中尤属辰马的笑声最响亮,银时则干脆赖在地上装死。

      鹤子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曾经偷偷把高杉的诗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的事情隐瞒起来。时不时就会偷偷拿出诗集看高杉有没有更新心情这一习惯……也必须藏得更深才行。

      过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大家闹哄哄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回荡,但今年的樱花树下却只增空缺不见故人,微风拂过,落下的都是过去回忆的余影。

      “累了的话就去休息。”

      暮春的夕阳斜下,烫金的樱花花瓣被风吹落,从窗棱间飘了进来。高杉抬起头,放下手里重新统计整理过的伤亡名单,语气微凉地如是说。

      已开至生命末尾的樱花竭尽可能地绚烂绽放,似乎恨不能将一生芳华都倾注凝结于此时的光影中。

      “……不用,”抱膝靠墙而坐,鹤子歪了歪头,“我待在这里就好了。”

      她现在哪里都不想去。

      顿了顿,似是忽然记起自己已经在对方的身边黏了一下午,鹤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抱歉,妨碍到你了吗?”

      轻哼一声,高杉移开目光,不置可否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手中的报告上。

      这是默许她留下的意思吗。

      鹤子弯了弯唇,但嘴边的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

      上一次的战役中死了很多人。

      虽然肩上压着的重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但已故队员的后事,以及对家属的抚恤金向来都是由高杉亲自过目,这次也不例外。

      熟悉的名字和音容笑貌被漆黑的墨水一一折断,他已经盯着手中的名单看了快一个钟头了。

      “……晋助?”鹤子试探性地出声。

      “……怎么了?”

      “你饿吗?”

      “……不饿。”

      “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

      竟然全部回答了。

      “晋助,”她安静道,珍之又重地将对方的名字包裹起来。

      夕阳最后的余晖燃烧与天际的尽头,烂漫的樱花静静在窗外盛放。沉默片刻,和室里静止的光影中传来高杉低沉的声音:

      “嗯。”

      只是想听到对方的声音而已。

      在呼唤对方的名字之后,只是想切实地得到回应而已。

      自从和羽岛告别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哪怕现在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待在对方身边,能够看到对方就足够了。

      “晋助,”

      手下微顿,高杉还未来得回应,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扰了。”

      纸门悉索着被对方拉开,领着一部分队员站在门口的,赫然是鬼兵队嗓门最大的恭介。似乎是之前猜拳猜输了,他黝黑的面庞上泛起尴尬的神色,但还是努力摆出自己最从容自若的表情:“我怕黑。”

      忽略他手中抱着的枕头被子,看起来倒是严肃得像是在禀报敌情。

      高杉沉默了一会儿:“……滚。”

      ……求宿的借口太烂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鹤子几乎能听到他身后的鬼兵队队员崩溃的心声。

      清了清嗓子,她抬起头,无比正直地加道:“那个,晋助……其实我也怕黑。”

      “……”

      在鹤子的印象中,这好像是鬼兵队内的第一次合宿,地点还是一向注重私人空间的高杉的房内。

      从一开始就没报期望,那些队员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房间里塞不塞得下的问题,有些人不得不到外面的走廊去睡,不过即使如此也依旧心甘情愿,一个个都是一副没有被高杉踢出去就已经感激涕零的模样。

      被挤在房间的角落里,鹤子的右边是墙,左边是高杉。她原本都做好了睡门边或者是走廊上的准备了,但抢床位的战役意外地没有波及到她身上。

      夜色深了下去,房间里静悄悄的。有些人已经疲惫地陷入了梦乡,有些人在努力装睡,有些人则从一开始就醒着。

      她睡不着。

      黑暗的和室是满的,同时又充斥着填不满的空缺。鹤子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白日里一直萦绕在她胸口的,被她习惯性地压藏得滴水不漏的,是名为害怕的情绪。

      这个房间只会逐渐空下去。

      软弱的情绪在察觉之时已经扎根过深,若是要根除的话想必得连着筋脉一起鲜血淋漓地挖空掏出。而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摇摆不定的留恋。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在佐也的死亡面前,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被雪淹没的世界中,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守着摇曳的火光,守在昏睡的高杉身边时,她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只是拒绝正视而已。

      月华清幽,樱花无声飘落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同纷茫的大雪,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像是无尽重叠的时光碎片,覆没了寂静的夜色。

      ……她想再看到一次。

      在热闹的篝火旁,高杉在大家的包围下弹着三味线时,神采飞扬到近乎孩子气的笑容。

      老师尚在身边,世界也安好无缺,战火遥远得如同异世,刀尖未染鲜血,肩上也尚未背负同伴的性命未来,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她也想见到过去松下私塾高杉晋助的笑容。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窗外的樱花如同大雪纷茫而落。在暮春温暖又冰冷的夜色中,鹤子听到自己心中的答案逐渐沉淀了下去。

      银时总是在拼命拯救周围的所有人,但如果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的话。

      ——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

      鹤子收拢掌心。

      ——她只会选择最重要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时间这种东西只会不断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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