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咎骐

1、云

　　天气有些热，少年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虽然早已是初春，四周却一点也找不到春的迹象。

　　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还算幸运，没有被弹片溅到，也没有被敌人雪亮的刺刀挑中，仅仅是一颗子弹擦破了左臂，火辣辣地痛。童城咬了咬牙，简单处理了一下。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盒烟，只剩最后一支了。喉咙有些干，伤口也隐隐地痛着，男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他叼在了嘴里。接着他又从其他地方掏出一只银灰色的打火机。上面布满刮痕，依稀可见火机的牌子和上面的图案。这是他战前最后一个生日时，朋友送的礼物。童城喜欢带着它，没事就拿出来看看，有时候还能上点油。

　　火光闪了几下，不一会儿，一丝淡淡的烟香弥漫在刚散去硝烟的战场上。
　　少年靠在遮掩体上，怀里抱着一支全自动步枪，枪身到处是泥土，刮痕，还有不经意溅上的血迹。喉咙有些痒，童城忍不住咳了几声。他眯着眼睛盯着飘散在空气中的烟丝，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本来还是在读书的，成绩也不坏，可不知怎的，突然有一天，就打仗了。打仗——就要死人，也要杀人——如果像飞行员那班家伙倒还好，不必看到自己杀死的人。而步兵就惨了，搞不好要肉搏。杀人——开始很怕，可退一步就是死，也只得一咬牙，将刀刺入敌人腹中。久而久之，就麻木了。

　　童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动作很自然。这双手，曾经光滑而修长，仅仅在右手中指处有一个小小的茧，而现在，手掌满是伤痕和厚茧。略略突出的指节夹着烟，显得那么和谐。也许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才17岁。。。 。。。战争把人摧老了。

　　一片阴影挡在他面前，一抬头：“。。。全顺。”
　　两个男孩并排坐着。从小就在一起玩，然后是小学和中学，现在又成了战友。熟悉到彼此无须多少言语就能沟通的程度。

　　“她呢？”“她”是赵全顺的女朋友。

　　“死了。。。那天看见她妈妈。。。”

　　“。。。抱歉。”

　　“打仗不就是这么回事啊。。。再说，阿姨不也是吗？。。。 。。。”
　　童城不愿提起母亲来，一开战，母亲就成了牺牲品。。。他最爱的母亲。

　　赵全顺扫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还记得阿姨很会唱歌呢。。。又漂亮，我当时还曾想过某天早上起来，我跟你身体对调了，然后就可以跟你妈住在一起。。。”

　　“闭嘴。”
　　“。。。亲爱的大哥/为什么把眼睛合上了/爸爸说你去了/不如唱歌/我唱了/可你却不回来/我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睁开眼睛/和我说话啊/大哥/唱歌/唱歌/这一次你没有笑着起来/大哥/你去了哪里呢/唱歌/不如唱歌/我亲爱的哥哥/子弹是那么厉害么/哥哥/如果有一日/我唱好了歌/你会回来么/大哥/啦啦。。。/你何时醒来/大哥/啦啦。。。/亲爱的大哥。。。”

　　“。。。笨蛋，你再怎么努力，她也是我妈啦~~。。。这首歌，是她教你的？”

　　“不是。。。是我偷听她唱的。”

　　“杀了你！”

　　“哈哈。。。”

　　“砰！——”一声枪响打断了两人的说笑。
　　“童城！趴下！”好险，炮弹在不远处炸开了花了，高高溅起的泥土重重地落在二人身上。
　　两人飞快地跃进战壕，战士们都在里面，几个新兵还没准备好的样子。
　　一个开重机枪的战士歪倒在机枪旁，赵全顺跳过去，机枪重新扫射起来，疯狂的火力暂时阻止了敌人的前进。可不一会儿，敌人的坦克上来了，再怎么打都无济于事，虽然事先已经埋了雷，刚才大半爆掉了，却仍有漏网之鱼。手榴弹让它履带坏掉的可能性又太小。所幸只有两辆。
　　童城咬了咬牙：“全顺，掩护我，我要让它闭嘴！”
　　“童城！——”
　　男孩灵巧地越过障碍物。由于没有掩体，意图又让人一目了然，对方的火力马上向他集中过来。
　　一枪，童城觉得自己肩膀碎了。之后又有一枪射中了他的小腿，他忍着剧痛跑着，血汩汩地从他身体里流出。他弯着腰跑到坦克左侧，装好炸药，“点火后迅速撤退”。。。这点，他已做不到了。
　　不过他还是拖着受伤的腿往回跑着。。。近了！他听见赵全顺帮他打掩护的机枪声和坦克爆炸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全顺。。。” 头很痛，视线也模糊了。大地一转，迎面而来。
　　“童城！——”似乎是全顺在喊。。。 。。。
　　童城闭上了眼睛，他没看见赵全顺跳出战壕，子弹穿进了他的身体，他是怎样把自己推进战壕。。。最后一枪，射进了他的脑袋，他没来得及跳进来。

　　童城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头晕晕忽忽的，脑子里充斥着战斗时的枪炮声和呐喊声，他四下望了望：“。。。赵全顺呢？”
　　没有人回答。
　　没多久，又开战了。
　　在那无尽的硝烟中，他找不到全顺高大的影子，在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他听不见全顺微微沙哑的声音。也许打完这场就不用打了吧？
　　战士们纷纷跳出战壕，冲到阵前，虽然周围并不平静，但他却觉得只有一人。
　　血模糊了前胸，子弹穿透了心脏，少年却笑了。
　　他慢慢合上眼，最后的景象是满是硝烟的天空。
　　下雨了，硝烟散去。

　　“喂，童城，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么？”
　　“。。。我看不一定。。。我妈说会变成天上的云。”
　　“云？为什么？”
　　“因为神会让那些曾经在一起的人死后也在一起，像星星就很难打照面了吧！”
　　“哦，那我可不要跟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肯定是喜欢的人啊~~~笨！”
　　“。。。那我一定要变成云，那样就可以跟阿姨在一起了！”
　　“可恶！你喜欢我妈也要有个限度！。。。不过，如果你变成云，那我也一定得变成云，防止你这种阴险的人！”
　　“加油吧~~~白痴——哈哈哈。。。”

　　雨停了，碧空如洗，不知从何处，飘来几朵巨大的云，不一会儿，又并排瓢走了。
　　人们欢呼着，战争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