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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Chap.3:荷雅门狄(10)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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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VIII
- 八年后 -
吃过早饭后,荷雅门狄拎着一袋垃圾走出房门。几个房客们围聚在一楼楼梯口。他们向来不喜欢这位神神秘秘独来独往的白发邻居,但今天却没有因为她的经过而暂停交谈。他们看起来很激动,荷雅门狄从他们兴奋不已的口中听到了几个词:火焰,狮子,水晶球。她带着满头的疑惑倒完垃圾上了楼,肥胖的房东笑容和蔼地朝她走来。他告诉他,有个著名的银月亮马戏团近期会来城里表演,他们的表演新颖时髦,感染力十足,非常好看,届时城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前去捧场。房东热情招呼荷雅门狄与他同去,她笑着摇摇手,以自己还要卖花攒房租为由婉转拒绝了。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尽管进驻布达城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仿佛动物陷入了冬眠般始终沉寂,令荷雅门狄几乎怀疑数日前的勘察结果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她很确定他们没有走,仍然混迹在人群里时刻准备杀戮和置换身份的行动。现在,又来了个稀奇古怪的马戏团。在这个时机的任何外来人口都值得警觉。荷雅门狄决定展开调查。
银月亮马戏团在十年前声名鹊起,每两年都会在布达城周边地区巡回表演,他们的拿手项目是火焰魔术和大型猫科动物表演,团里能人辈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番调查后,荷雅门狄很难不怀疑里面藏着某些可能会与自己敌对的亡命之徒。
马戏团造访的消息早已传至街头巷尾。当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于次周正午光临布达时,整座城几乎空了一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主干道完全水泄不通。热情洋溢的人们群集在城门口夹道欢迎,其浩大的盛况比起领主领兵凯旋都不遑多让。他们在城市北部的一个广场临时搭建了六七座巨大的帐篷,用以容纳他们的百余名从业者和一些人工饲养驯服的动物。表演为期两周,从早晨九点至下午三点,为市民献上包括小丑杂耍、魔术、话剧、驯狮、角斗士决斗等诸多热门节目。
只要表演一开始,城北广场周围的几条巷子就人声鼎沸,比肩接踵。外场的表演没有任何观看权限,完全免费,无论是满身珠翠的富人,还是不名一文的穷人,都抱着好奇的心态前来一睹风采。内场有水晶球占卜和各类动物表演,需支付4到10枚不等的格罗索银币购买门票,荷雅门狄虽没进去看过,但她深知场内座无虚席,观众接连几天都热情不减。她忠实的魔力鸟正藏身在广场的各个角落,履行监视马戏团奇人异士的任务,更是为了杜绝聚众场所有异族乘机浑水摸鱼。荷雅门狄承认自己不想管那群机械恶魔的闲事,但如果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命案,她还是会觉得于心不忍。就这样,卡塔特被废黜的第三任首席龙术士被动承担起防备敌人的义务。
马戏团里里外外的所有情况都逃不过荷雅门狄爪牙的眼睛。与女术士有幸到内场享受豪华会员待遇大饱眼福的鸟儿们不同,她本人依旧在市场的固定摊位售卖当季鲜花。夏天是鲜花生意的旺季,可市民们的兴趣早已转至城北,她的花儿无人问津,营收惨淡了许多。望着不景气的市场,想起自己从没有看过马戏表演,荷雅门狄也渐渐有些心痒难耐了,终于,在演出的最后一天,她去了现场。
“嘿,我觉得佐菲娜女士的魔术表演最好看,那个火实在太逼真了,就好像真的在人身上烧。”
“我喜欢看他们扮演的角斗士打架,让我感到兽血沸腾。”
“可那不是真打!‘长手’约夫只是假装被那个大块头揍倒而已。地上的血浆是樱桃汁做的,我还尝了一口。”
“你们都别争了。要我说狮子跳火圈最棒!狮子!狮子!”
吵杂拥挤的演出广场上,有不少人因为最喜欢的节目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起来,给本就几近失控的场面更添一分混乱,大大增加了荷雅门狄挤进去的难度。望着浩如蜂群涌动的人潮,她放弃了,攥着裙角退到人群稀疏的后方,站在一个木桶上。幸好龙术士的视力让她即使相隔百米远都能目视无碍,她仔细地观察台上穿着艳丽的专业表演者们,看了好几十分钟,直到一位芳龄二十四五、身穿白袍的金发女郎在众人疯狂的欢呼声中登上舞台,沉静的冰蓝色眼眸突然凝聚起一道锐光,有了一丝热度。
她正是那位叫佐菲娜的魔术师。荷雅门狄一眼就瞧出她是个术士。
初步判定,那位女士的魔力比师父林恩要多一些,属于一只脚刚迈入第二等级门槛的一名术士。介于这一点,对方应该认不出远在一百米开外的白发同类。龙术士的魔力起码比她高两个档次,她不可能察觉荷雅门狄的气息。但她会不会是受雇于卡塔特的猎手,亦或者她当真只是一个简单的马戏团爱好者,这个问题仍得留心考察才可做最终判断。
那天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傍晚六点,以漫天缤纷绚丽的烟火为压轴戏,宣告此次巡演美满结束。佐菲娜女士徒手燃起的五彩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闪烁,使所有人都沉浸在浪漫和激情里,意犹未尽。一直到深夜,人潮才缓缓退却。荷雅门狄颇为走运,她逮到演员们离场、宾客逐渐疏散的空隙,穿梭到舞台正下方,高高举起双手,为佐菲娜献上一朵白玫瑰。女术士神采奕奕的双颊漾起迷人的笑意,带着几分害羞。她的纯真毫无杂质,使荷雅门狄进一步确定她与龙族或达斯机械兽人族都无关,只是一名靠魔法卖艺为生的自由术士。白发女子朝这位美丽而敬业的年轻魔术师回以一个微笑。舞台和观众席稳步拆除,马戏团连夜收拾行囊,当满足的市民第二天起床倒夜壶时,他们已经悄然离开了。
告别布达城的银月亮马戏团并没有就此结束旅程,他们将北上到闲适小镇圣安德烈、军事重镇维谢格拉德,以及此行的终点站——王国前首都埃斯特戈姆,继续狂野的表演。在一路欢笑高歌缓步前行的男男女女中,混入了几只不起眼的新伙伴——金翅雀——由荷雅门狄魔力塑形的飞鸟,疾驰在平原上方为马戏团成员保驾护航。虽然他们的嫌疑已大致摘除,可荷雅门狄还是认为要再谨慎地观察一阵。欢快的旅途起初没什么异样,然而,当马戏团沿流趟不息的多瑙河来到布达城以北两英里的野外露营扎寨时,碰见了一伙从北方过来的神秘人,她立刻感觉事情不妙。
一般只有商队、使团或军队会成群结伴在野外赶路,而这支几十人的部队却打扮得犹如负责侦察的游击队,几乎个个身背长弓或盾牌,腰间挂着尖刀和斧子。但是,他们的布甲却不见任何纹章或徽记标识,衣物也都陈旧得不像正规军队,他们的马又老又瘦,只有领头的几人骑得上。她努力回想最近这一带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战事,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群人可能是一群由游民自发武装的绿林人士。当然,那只是他们狡猾的伪装。至于他们的真实身份……
抱着切断这群可疑分子和城里的同族接头的决心,荷雅门狄悄悄出城,飞驰在午后的旷野上。两英里的路途以龙术士的脚程只需几分钟就能追上。她没能制止盘踞在布达城中的异族的入侵,导致现在已根本理不清居民中究竟暗藏了哪些敌人,至少这一次,要从源头把事情解决。
占据了一个能俯瞰整个原野的高地,与下方的两队人马相距约半英里,荷雅门狄让葳蕤茂密的草丛掩盖自己的身体,侧眼旁观他们从最初接触,到相互打探,再到主动派人交涉的全过程。事情的发展让她深感意外,双方相处得居然非常融洽。马戏团的人笑纳了流寇部队的一些二手武器充作演出道具,回以多余的面包和水给这些看起来很缺食物的流民。一晚相安无事。翌日,荷雅门狄被清晨的洁白晖光和叽叽喳喳的鸟儿啾鸣声叫醒,她就这么把身上的遮雨厚斗篷当作床单,在星空下睡了一夜。常年奔波在外的马戏团成员显然有着极为丰富的露宿经验,无论是煮大锅粥还是拆帐篷,都无比干练和利落,一下子就完成好了。收拾完行囊后,他们迅速搬离了驻扎地,大部队在欢声笑语中继续开往北方,神秘的流民很快也集结完毕,进发的方向则是截然相反的南边。尽管预期中的流血冲突没有发生,但这不意味着荷雅门狄能够结束她的守望。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去布达和蛰伏在城内的同伴会合。她会一直跟踪这支部队,直到他们露出马脚为止。
白发的龙术士让放哨的魔法金翅雀先行一步跟上离开的流寇部队,自己从随身皮包中取出两块干粮啃起来。简单地填饱肚子后,她把腿上的碎屑拍打干净,想看看下面的情况如何,转眼间却发现半英里外的平原空无一人,几十个流民全都没影儿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响划过天际,消失了的流民居然不知何时已将她所在的小山坡团团包围。
荷雅门狄立刻从坡的另一侧跳下,然而狡猾的对手早就做好了准备,把所有逃离的路都切断了,就等着这位监视者自投罗网。
“停下来,女士。”为首的男子打马上前,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对她勒令道。
荷雅门狄面部僵硬了一下抬起头。来匈牙利境内生活的时间颇长,她的匈牙利语早已臻于成熟,但她突然觉得,不如装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让他们在她身上榨取不出任何价值,放弃徒劳的问讯趁早放她走,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这位被强盗们围在中间的临时演员调动起毕生的演技,让全身上下都被不解和害怕的情绪所充满。然而,她的卓绝努力却没能瞒过流民部队带队者的眼睛。
“你不用假装你什么都听不懂。我知道你是从布达跟过来的。比起我们,更可疑的不应该是你才对吗?说吧,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跟踪我们。”
看来碰到不好糊弄的家伙了。荷雅门狄仰起目光观察这名男子。他三十岁上下,身材均衡,一身匪气。褐色的眼睛和满头满脸的棕发棕须没什么特别,但是,却有一条又深又宽的伤疤从鼻翼处斜着往下劈,几乎把他方方正正的面颊分成两半,这应该是某次恶战中留下的。她平静地看着他,听见他的部下们喊他“加扎”大人。
“为什么要拦下我?”荷雅门狄边问,边思觅对策。争取脱身机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套问出他们的身份。
“收过路费而已。”名为加扎的男人悠然把双臂抱在胸前,对插翅难飞的女人居高临下道,“只要是走过我们地盘的活人,都必须交过路费。”
“你称这片荒芜人烟,谁都能来的地方为你们的地盘?”
“是的。给我们一枚金币,弗洛林或杜卡特都行,你就能顺利从这通过。如果只拿得出银币或铜币,嘿,你身上可就得少点什么了。”他咧嘴一笑,“金钱或者身体,总得牺牲一样。你选吧。”
“也可能是两样。”部队中有人插嘴,引起了一阵哄笑。
见鬼,这简直是蛮不讲理的敲诈勒索,几乎可以抵上荷雅门狄一个月的全部生活开支。她不知得卖掉多少花和画才能挣到这样一个金币。就算她真有,她也不会给他们。
荷雅门狄坚贞不屈的表情落入加扎眼中,他狞笑起来,鼻子上的伤疤被拉扯得一颤一颤。“看来你不想老老实实交钱,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虽然在他们身上连半点雷压气息都察不到,但荷雅门狄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般的人。难道真是因为做惯了打劫的活儿才会这么嚣张跋扈?如果他们是异族,她击杀起来不会有任何怜悯,可万一他们真的只是一群被生活所迫落草为寇的狂妄而愚昧的人类平民百姓……
“你们领头的是谁?”
“自然是正在和你交涉的我。”
“我不信。”她说,“你们的山寨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们就睡在地上。”
她记得他们是从北边过来的,但是她的使魔并没有能探查到他们的老巢,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领她过去。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这群家伙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慎错杀了普通的平民,她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中。
加扎惊讶于她的问话,眉毛挑了挑。荷雅门狄目光与他交接,抢在他说话前进一步试探道,“我只会把我的金币交给你们真正的首领。”
“蠢女人。”加扎的副手叫了起来,“你大概是想找死!”
棕发男人伸了伸手拦住冲动的部下,面无表情地与这位让他感到深不可测的白发女子对视着。思忖良久,他终于首肯,“带她走。”
她被要求蒙上一块黑头巾,以保证沿途的道路乃至这群流寇的老巢位置不会被记住。漆黑粗布把她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几欲窒息。布料的质地使阳光都难以穿透它。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夹在中间,领着她跟在大部队的后面。虽然不清楚这趟冒险旅行的最终目的地在哪儿,但荷雅门狄仍然能依稀辨明他们进发的方向并不是她原本预想中的布达。由于要照顾到这位头套黑布好似瞎子一般的跟随者,部队最前方的马匹和后方的步兵都稍稍放慢步伐,以迟缓而均匀的行军速度走在旷野上。黑暗使荷雅门狄无法视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男人的生拉硬拽下,一步、又一步。男人的汗臭味直扑向她,还有四处窃窃的笑声,弄得她浑身难受。魔力织成的鸟儿仍旧在空中飞驰,与它们共享知觉的术士却因为双眼被蒙了布,无法看见它们眼中的景色。她靠自身的直觉来衡量她与世界的关系,耳畔回荡的潺潺流水声亦是一道指路的标杆,提醒她他们的大致方位。沿河走了约四个小时,大部队上了一座桥,渡河来到对面地势更为平坦的低地。到了差不多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她感到地势又开始慢慢高了起来。视觉的封闭使爬坡变得艰难,但胸中的预感告诉她,这趟有惊无险的行程已快接近尾声。果然,又继续走了二十多分钟,人群杂乱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遮蔽了荷雅门狄数小时的黑头巾被揭下,她终于能喘口气了。
待眼睛适应了周遭突变的环境后,荷雅门狄飞快环顾了一下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多瑙河右岸平原极为难见的一座矮山。山体一面陡峭,另一面则相对平滑,地形易守难攻,非常适合建立堡垒,作为战斗行动依托的根据地。四周幽静安宁,从山上远眺多瑙河,能隐约瞧见东北方向的圣安德烈小镇。换而言之,这批山贼一开始流露出来的南下之意只是个欺骗她的幌子,而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几乎和马戏团完全顺路。只不过因为行进速度比对方慢了许多,再加上又过了一条河,才会分开得那么远。如今,荷雅门狄有充分理由怀疑,这群戏耍了她的家伙绝不是泛泛之辈,一定从很早就发觉自己在监视他们了。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去通报。”加扎说,留下两个部下在边上照看着她。
荷雅门狄用余光目送他离开。她目前的位置在半山腰。这群占山为王的强盗的据点比她想象的要寒酸,没有攻防一体的威武山寨,只有破破烂烂的帐篷从山脚一路蜿蜒到山顶,但至少,还是有几样东西引起了她的警觉。她发现帐篷数量极为可观,少说能容纳六七百人居住,且每个帐篷的布都是黄绿色系的,能最大程度与树荫融合,其高超的伪装本领充分显示出制造者的缜密心机。其次,有七八个铁笼分别搭在不同的树旁,每个笼子都乌糟糟一片,关着四五个浑身深色破烂布衣、双脚扣着镣铐,神情麻木面黄肌瘦的奴隶。最后,在成片成片的帐篷外,除了挂着一些牛皮和羊胃做成的水囊,看不到任何一个吃饭用的锅碗瓢盆。她想起来,这支部队昨天得到马戏团兑换给他们的面包后并没有吃,而是装进了储存的麻袋,今天早上哪怕有时间吃早饭,他们也依然执着于赶路。除了喝水,他们什么都不吃,算起来已经一天一夜滴米未进了。每个证据都表明,这是群行为怪异不正常的家伙。看来,无论从哪种意义上,她都不折不扣地进了贼窝。
伤疤男子于五分钟后回来,在他的示意下,荷雅门狄被带了上去。沿途的人们全在看她,表情警惕,又夹杂着一丝轻佻,待她如笼子里的奴隶。她始终沉静,旁若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加扎身后。身为首领的男子背身而立,在山巅最大的一个帐篷前的空地等着她。“在大人面前,你最好老实点。”耳边传来加扎的提醒声。
那男人瘦高个,目测六英尺四英寸,是这里所有人最高的。他听到声音转过身,使荷雅门狄得以目睹他全貌。皮肤细嫩、斯斯文文的脸上,碧蓝色的眼眸透着温和与睿智。卷发短而厚重,黄如焦糖,微微迎风飘摇。他的穿着比手下们值钱些,雕花精美的棕色无袖手工皮甲配上灯笼袖口的白衬衣,身后背着的长弓外表朴实但做工精良,腰间的两把匕首套着羊皮套。他打扮得好似一个独行于荒野的游侠,可他实际的气质却带有几分与盗贼身份格格不入的儒雅气,比起强盗头子,反倒像个知识渊博的参谋或翻译。然而从周围人对他尊敬的态度来看,他确实是能在这群放荡不羁的流浪汉杂牌军中发号施令的话事人。她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
之前小分队的队长加扎凑近长官耳语了几句,他认真倾听,眼睛却一直朝他特殊的客人看着。
“我是这儿的首领弗吉尼亚,幸会。”男人用温柔的语调对荷雅门狄打招呼,说起匈牙利语来,比他的部下要流利许多,“请问您尊姓大名?”
“爱梅莉斯。”她直视他。
他点点头。“请原谅部下们的粗鲁,我代他们向您致歉。”
这么有礼节,倒不像是其他流氓的同类呢。荷雅门狄想。还是说,他有求于她?
“嘴上说着对不起,却还是把我掳来了。你们想对我做什么?”她看了看周围。这支流寇部队的成员构成大部分是壮年男丁,女性人员相对较少,看起来也根本不像是男人们的家眷。只要这些男人愿意,一定会对她做出非常可怕的事。
“哪有掳来这么严重啊,我们是用绳子绑你了,还是把你扒光了?也就套个头巾而已。”加扎没好气地说,“再说了,是你自己要求见我们首领的。”
“住口。不允许你对我的贵客这么失礼。”弗吉尼亚厉声叱责部下,反倒对神秘莫测的白发女子礼遇有加,当把目光重新对准她时,立刻换上了善意的微笑,“我不会抢你的钱,当然也不会伤害你的人。你若不嫌此地僻陋,今晚就入住一宿吧。”
“住?”荷雅门狄眉头一紧,“为什么?”
“加扎,我们应该还有多余的食物吧?”没理会她的疑问,弗吉尼亚看向一旁的伤疤男子。
“呃……差不多吃完了。但我会想办法的。”加扎恭敬垂首,别扭地笑了笑,“我会给客人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别忘了要收拾出一个空余帐篷给客人住。把事情办妥前,不许你们休息。”
荷雅门狄冰冷地凝视着这个自称弗吉尼亚的男人。他看似谦和有礼,但他不容她拒绝就强行留下她的态度却十分野蛮。现在,他们双方还处在彼此试探的阶段,接下来将是耐力、毅力,脑力的多重比拼,谁先甭不住,谁就输。在胜负揭晓前,她愿意配合他把戏做足。而在这之后,她会让他付出敢挑衅一个龙术士所相应承受的代价。
听从首领的安排,加扎给她腾出了一个原先住着八个女人的帐篷以让她独享,位于山顶平地斜下方的一片坚实的凸岩,需要从一条小道绕过去。帐篷扎在两棵树中间,其大小不亚于弗吉尼亚本人的那一个。此处风景绝佳,地势较高,正好能眺望山下波光潋滟的多瑙河。给她安置好住处后,加扎带着一队人马下山了,他们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北方水雾缭绕的地平线远端。荷雅门狄站在树影下凝然而望。她的鸟儿能帮助她看到很多东西,不止是离开的加扎部队,还有那些被囚禁的奴隶。几个强盗男子打开铁笼的门,从布袋里倒出面包喂他们,举止木讷的奴隶们顿时像疯了一样争抢被扔在地上的面包屑,样子极为可怜。大约两小时后,加扎等人回来了,带着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家禽,共有三只活鸡和一箩筐鲶鱼,以及一些用于烹饪和饮食的厨具餐具。不久,浓稠的香味弥漫在山间,美食出炉,弗吉尼亚命加扎亲自给客人送去。望着这些依靠打家劫舍而来的美味佳肴,荷雅门狄纠结着要不要吃。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流民们的种种古怪行为,都指向了一个信息——他们非人的信息。达斯机械兽人族理应是人类的天敌,尤其她还是个曾屠戮过他们八百个同族的龙术士。「应该不至于下毒吧?」她抱着这一闪即逝的好笑想法摇了摇头,最后迫于饿意,只能无奈地吃了几口鱼肉。虽然这群流寇似乎对她很友好,但其实她真正能活动的范围非常有限,和奴隶的区别仅在于她没戴脚铐。加扎把剩菜收走,没人再来打扰独自享受着一个大帐篷的她,一天的时间也即将结束。
对敌人的戒备心使她无法轻易释放出睡意,一直到星星满天飞的深夜,她都没有入眠。一头魔力编织的灰狼如看门的猛犬坐在她的帐篷口,它的身上缠绕着数层被压缩了的风,使它保持在一个隐身的状态难以被召唤者以外的人窥见。除了忠诚可靠勇猛的魔狼,帐篷外还有数道结界在一刻不停歇地运转,确保荷雅门狄安全,倘若受到外部的突然侵袭,也能抵挡一时半会儿。她不能保证她的手法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普通人当然不会发现,但如果是异族,或许会觉察出她身边有异样的气息缭绕着吧。
只要能震慑住他们就够了,让他们不敢随便进犯。在他们的首领暴露出真正目的前,她不会动手,同时也有把握相信那个男人也不会动手。但即使做好了充分的备战工作,荷雅门狄也不敢让自己平躺的身体在敌人群集之处变成一个无意识的猎物。她已经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就这么一直仰视帐篷蓬顶发呆。
一股痛意陡然在胸前炸裂开来,荷雅门狄只来得及把手挪到胸口轻按一下,就瞬间失去了知觉。
深沉的幻境一眼望不到底,呈现出一派迷离暧昧的色彩。周围有轻微的流水声,有直达耳膜的喘息声,以及分不清人还是动物的嚎叫声。远方,一个修长结实的人影在视野尽头等着她。尽管有理智在劝阻,可她却本能地想要靠近那个人。那人回头,一双火红的眼眸中刻着嫉妒,愤怒,憎恨,和扭曲的爱意,情感强烈到仿佛要将她活吞。她站在他身前,情不自禁地朝他伸出双手。他也伸出了手,但肌肉虬结的人类手臂眨眼间变成了巨大的仿佛蝙蝠翼一样的形态,他的躯体也随之化作一条凶猛的毒蛇,而后,长出了翅膀,尾巴,遍布浑身的竖鳞。
砰——忽然爆发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但她和他都不为所动,空间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恨你。」他的巨口说出了她完全听得懂的话语,凶恶的目光瞪向她,做出了俯冲的姿势,两瓣巨翅猛然向她扇过来,只离她咫尺之近……
“啊……!”被噩梦惊醒的荷雅门狄弹坐起身子,手捧心口,气喘吁吁。她很意外自己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敌人堆里睡着了。都怪诅咒!虽然在帐篷外布置了以风魔法隐形的魔狼作为警哨,以及功能齐全的复数的结界作为壁垒,但就这么在一群真正的恶狼包围中昏睡过去实在太危险了。荷雅门狄只得暂时放下自我斥责和胸口的隐隐痛意,转而去关心刚才梦中那突然迸发的奇异响声,它不属于梦境的内容,听起来像是示警的信号弹窜入天空,难道——
夜的安宁已被打破。有不少人也如荷雅门狄那般苏醒。他们的目光射向同一个方向。狼烟四起,在空中炸出美丽的火花。许多脚步在移动。簌簌的细碎声起起伏伏,层层叠叠。作为曾亲临残酷战场的一名战士,她能凭第六感察觉出导致山间气氛突变的原因:敌袭。
灰烟般的气体在山下聚拢打旋,刮起了一阵谜样的阴风。形似弓箭的暗灰色尖物像一根纤长的触手从上方飞向来袭者。荷雅门狄听见肉|体撕裂的声音,不止一次。狂风呼啸,树桠上的鸟儿叫着散开。随后,午夜的山岗复归宁静。
卷动的剧风渐渐停息,露出四具表情呆滞、身形诡异的死者尸体,在岸边的浅水中沉沉浮浮。
苏醒的人们又等了片刻,大约五分钟后,敌袭的警报才彻底解除。她能感到人们又陆续睡下了,只留了几名巡逻兵在山岗上踱来踱去,恪守使命。
这就是那个男人要给她看的东西。她想。尽管连帐篷都没有出,但是外面的紧促战局,全都在荷雅门狄四周眼线们的掌控中,她对此一览无余。
接下来她完全放松自己,投入了梦乡的怀抱。如果能不再梦到雅麦斯而一觉睡醒到天亮,这趟生命中难得遇见的奇异旅程至少也不会留下不痛快的回忆。
她于清晨六点左右醒来。走出帐篷后,不禁朝河岸眺望了一下,尸体毫无悬疑已被处理干净了。加扎端来一盆洗脸的水,不久又给她送来食物。他似乎奉弗吉尼亚的命令成为了专门伺候她的人。早餐有洋葱煮蚕豆和鸡肉培根卷,做得非常精致可口,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很难想象他们中间竟会有专人负责烧菜,而且还精通人类食物的烹饪之道,厨艺颇为高超。
“又是从别处抢来的食材吗?这次是农夫,还是渔人?”荷雅门狄用辛辣的语气调侃他。她的鸟完全能掌握他们的去向,知道他们到北边村子抢粮的全过程,但她就是想嘲讽他一下,试探他有什么反应。
他吞咽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希望你们只拿了东西,没有伤到人。”她说,但马上就后悔了。指望一群食人恶鬼不伤人?即使他们这回没开杀戒,可过去惨死在他们嘴下的无辜人类或许比她这二十多年吃掉的盐还多。
加扎这一回没再沉默,他紧咬着牙,嗓音低沉,语调凶险,“收起这毫无意义的同情心吧。你谁也无法拯救。不仅是那些早晚要被我们杀的村民,还是笼子里关着的两脚羊。如果你想要救那些奴隶,那你可得做好自己变成他们的心理准备。”
“是奴隶,还是储备粮库?”她毫无畏惧,斜睨着他,“你的上司千方百计想要隐瞒的事实,就这么被他愚蠢的部下几句话给抖漏了。”
加扎脸上一片阴云,孕育着无穷的愤怒,他的气息变化莫测,如大海的激流怒涛,但终于屈服——一个脚步踏响,他的领袖弗吉尼亚稳健而轻快地走向荷雅门狄的帐篷,并带来了温和的慰问。
“您昨晚睡得还好吗,爱梅莉斯小姐?”弗吉尼亚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坐在帐篷外享用美食的客人。他威严十足,连眼色都没使,加扎就静默地退开了。
“还好。”留下盘中残羹,荷雅门狄摆下餐具站了起来,步子缓慢朝山崖边移动,任自己的背影暴露在男人眼前。
她已经完全洞悉了这个家伙的意图。
昨夜偷袭山寨的是四名来自布达城的异族侦察兵。他组织部下杀死了那些同族,却将本该是敌人的荷雅门狄奉若上宾,大有把她置于他们保护伞之位的用意。
“这顿早餐还合您口味吗?”身后传来弗吉尼亚轻柔的问询。
“也还好。”她目光半沉,看着山下多瑙河宽阔幽深的河面。
“但是并没有全部吃掉呢。”
“因为我不想继续麻烦你们了。”内心打定了主意,荷雅门狄回过头来面对他。“你该不会觉得,我会常住于此吧?”
他嘴角扭了扭。“当然,我理解。这儿没有旅馆里的暖床睡得舒服。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想我应该马上走。”
“这么快?”
“你会阻拦我吗?”
冰蓝色的瞳孔对上碧蓝色的眼眸,两股视线于空中的一点交汇相碰,毫不闪躲,激烈而冷淡。双方都知晓对方的内心想法,却隐忍维持了一天一夜的虚假和平,始终都没有戳破。直到这一刻,平衡的天枰第一次发生了倾斜——焦糖色头发的温柔男子率先崩不住了,那张谦逊敦厚的假面慢慢破裂脱落,露出了他真正的险恶嘴脸。
“我可以闻到你身上的腐臭。那应该是秃鹫和鬣狗最喜欢的气味。你受伤了吧?还是不容小觑的伤势……”尾音被慵懒地拖长,轻声细语说着最危险的恐吓警告,弗吉尼亚紧紧眯成两条缝的眼底升起了一轮猩红血月,周身盘踞着的杀戮气息在短短数秒内成倍剧增。“这样的话,对于拿下你,我可谓是有十足的把握。要不要试试呢,龙术士阁下?”
“啊,居然沉不住气了吗?弗吉尼亚先生,你没必要威吓我。”对他充满杀意的话语毫无惧色,荷雅门狄微微挺胸,射出一道冷漠而镇静的目光与他对视着。“我倒想问问你,你希望我这个敌人怎么做呢?是带伤与你死战,还是拖着伤躯到布达为你们消灭同族的仇敌?”无形无色无味的魔力作为护身的盾牌在她身边轻舞。荷雅门狄熟稔地操纵着它们,与异族男子周身的强大雷压相对抗。“我想我看起来应该不像是要把你们的行踪泄露给龙族的样子吧。而且恕我直言,我对于你们逃亡的内情,你们与城中族人的恩怨纠葛,都没有半分兴趣去了解。”
说完,荷雅门狄注意到男人的手部在发力,力量在疯狂凝聚,精瘦的手背上青筋盘曲交结,但只发力了一秒,就蓦地放松下来。
“我不明白,你在布达也逗留了一些时日了吧,为什么至今都不通知龙族做点什么呢?”弗吉尼亚凉幽幽地问道。
“如果你是抱着这个目的款待我的,那结果可能要令你失望了。”荷雅门狄平静地回答,“解释起来有点难,但目前我正在被卡塔特通缉。光是应付他们隔三差五派来的刺客,就已经焦头烂额。我来布达也才一年多,想多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来如此……”男人沉寂下来,眉头紧锁,思考着问题。过了近半分钟时间,终于放弃阻拦的念头,彻底卸下了满身的杀气,“如果你打算走,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荷雅门狄最后望了他一眼,在得到他侧身让道的准确信号后,一边不动声色地撤下魔狼与结界,一边迈开平稳的步伐朝下山之路而去。所有人都分散道路两旁,在首领的意志下,没有人为难她。龙术士的移动速度很快。不消半刻,她就消失于众人的视野。
“她走了吗?”弗吉尼亚慢步踱回自己的帐篷,向身边不知何时已侍立在侧的加扎问道。
“已经离开很远了,费……”加扎话至一半顿时噤声,没再说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上司抬手制止了他。
“还没有离开。至少,她留下了这些东西。”
弗吉尼亚动作利落地从背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从搭箭到射中目标,只用了短短的一瞬。二十米外树上掉下的一只金翅雀受到致命的贯穿伤,还没摔到地上便化为乌有,残余尘埃飘散在空中。接收到同伴死亡的讯息,其它使魔纷纷飞离它们藏身的树丫,逃往广袤的高空躲避袭击,却被弗吉尼亚半变形的手臂射出钢铁长鞭挨个洞穿,不到十秒,所有的使魔都被尽数歼灭。
魔力鸟与真鸟的差别只在于身体的透明度,无论是毛色还是体型都伪装得和真实的金翅雀完全一样,即使身体微微发亮,闪耀着魔力的光辉,但是有浓密繁茂的树叶作为完美遮挡物,很难靠肉眼辨别,女术士的斥候们就这样骗过了流民部队整整一夜。
满山遍野的震动声慢慢降下后,更多部下来到山顶,朝二人靠拢。
“狡黠的狐狸,竟然想窃听我们的谈话!”见证了首领的歼灭成果,加扎简直气得直跺脚。
“那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啊……”弗吉尼亚望着白发女人远去的方向沉吟,直到他的真名被部下唤起。
“费路西都大人,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会被偷听了。”伤疤男子一脸严肃,“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让那女人与我军同住搞得我们一整夜都不自在。”他对于费路西都将军邀请一个术士住进来的举措百思不得其解。
“我所盘算的,自然是我军严酷生存问题的解决之道。只可惜,”费路西都把早已经恢复正常的双臂背在身后,朝自己的副官——真名为查寇拉,位列「先锋」一档的族人叹了口气,自嘲地轻笑起来。“龙术士果然不是容易利用的角色啊,尤其是她这种在龙术士中间也称得上佼佼者的强人。”
“什么……那女人是龙术士?!”查寇拉瞠目结舌,“难怪从一开始就鬼鬼祟祟自信心十足地追踪我们……”
“幸好你没有背着我擅自做主把她料理了。”
“不瞒您说,我还真这么想过。但是又对她居然胆大包天到提出要来见您的意图实在好奇,才没有贸然出手。现在想想,真让我捏了一把汗。”先前他只当对方是个普通的术士,抱着她拿不出钱就把她杀掉的轻慢态度,差一点做了傻事。如今,回想起自己对那位白发女性身份和实力的错误判断,查寇拉就懊恼不已,不禁后背发凉。
“是啊,竟然自作聪明想讹诈一名龙术士,查寇拉,你脖子上的那玩意儿能保住还真是命大啊。我军忍辱负重流离转徙这么多年,你们应该更谨慎行事才对。”费路西都叹道,“不过,我也没资格抱怨。我原本的计划是想通过她递话给龙族以便促成龙族与刹耶军的战斗,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同时尽可能久地留她做客,加强我军的防备力量,却被她完全看穿了我的如意算盘并断然拒绝了。据那个女人说,她是正在被卡塔特追杀的一名逃犯。看来计划会流产,也是因为我低估了龙族激烈的内部斗争这一因素呢。”
“既然她不能为我们所用,何不杀了她。为什么要放她安然离去?”查寇拉恨恨道。其余军士也都摩拳擦掌忿怒不平。
“天真。”费路西都将军嗤笑一声,“虽然我也不想伤害你们的自尊心,但只怕你们全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我当然能与她一战。不过我刚才说一定能拿下她的豪言也只是为了不失尊严和吓唬她而夸下的海口。我虽然有实力与她角逐,但如果没有必胜把握,这种意气之争则完全没有必要。”
部下们都露出害臊的表情点点头。这位将军实力雄厚,胆识过人,作战经验老道,他所发表的观点,以及他作出的每个决策,他们向来心悦诚服。
“那位龙术士女士只不过是我们漫长艰巨的漂流旅程中偶尔奇遇的过客罢了。龙族的问题也先放在一边。目前摆在我军眼前最严峻的考验,是布达城中的刹耶军该如何应对。”将军目视远方,平静的脸上情绪难辨。那颗建筑在多瑙河左岸丘陵的耀眼明珠,即使相距如此远的距离,凭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卓越视力仍然能依稀看见其城墙和市内的区域布局。“刹耶军今后的进犯只会愈发猛烈。如今他们还没在布达城落脚多久,根基远未立稳,居然就已经侦测到我军的靠近,派出侦察兵夜袭我们了。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始终在追着我们,想杀光我们。”
曾隶属于库拉蒂德王手下的费路西都将军,在发誓效忠一生的王英年陨落、军队几近分裂后,没有追随与库拉蒂德王结盟的济伽王,决定带领军团走上一条独自生存和发展的艰辛道路,至今已在人类世界漂泊了382年。他们吃人,但在“粮食”紧缺时,偶尔也会吃人类的食物填饱肚子,采取了与其他几位王都不同,或者说都兼而有之并取长补短的折中方案,一面与强大的刹耶军队周旋,一面努力适应新生活,不可不谓是在夹缝中祈求生存。费路西都的这支部队在近四百年间遭受了刹耶方大大小小百余次的骚扰,军心渐散,曾出现过不少将士背叛将军出走的叛逃事件。这部分逃兵最后的结局都不太好,不是被敌对势力的兽人族盯上消灭了,就是被下凡至人界的龙族所杀,善终者寥寥无几,但将军能理解他们的无奈选择。在这场看不见希望也没有任何外援的孤独流浪中坚持下来的,全部都是最死忠的部分。经过数百年鼓励生育为兵源做补充的稳步发展,目前还能够坚定不移跟随他的将士约有七百名。他们全都是费路西都最重视的臂膀。
即便是早已经借助与刹耶方的各种大小摩擦,锻炼出极其充足的游击作战经验,然而,面对这股势力,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费路西都的军团一定要比其余的同类们更懂得藏身,规避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才能够长久地存活下去。这次与巧妙占据了布达城的刹耶军不期而遇,便是天神阿舒-樊拉赐予他们的必须要攻克的难关。
“与其孤军浪迹天涯,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倒不如,去‘缓冲地带’投奔……”
不知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属下这么提了一句,甚至还没有说完,就被刹那间周身杀气大增的将军吓得四肢冰凉,差点当众跪下来。
“我不许任何人再提及那个懦夫的名字!!”费路西都一眼逼退那名士兵,光凭雷压的冲击波就劈倒了近处的一棵树,使之从中间一折为二。粗实的树干砸落在地,盖住了他浓重的呼吸声。
他会如此动怒,不仅是因为这涉及到心爱的女王被夺走的面子问题,更关乎与死敌刹耶之间的那笔他永远无法原谅和忘却的旧帐。自从在四王会晤上被刹耶掏走半颗心脏,济伽就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逃回了他们最初被抛到这颗星球的坠落地,钻进“缓冲地带”的大涡洞一藏就是三百多年,全然忘记了女王对他的提携与宠爱。库拉蒂德王昔日的部下们大部分都跟着济伽走了,更令人齿冷的是,竟然还有南这种出于慕强心理,不要脸地转投刹耶阵营的极端例子出现。只有费路西都仍在坚持抗争,躲避刹耶方骚扰的同时,时不时出现反击他们一下,这些年下来,死在费路西都军团手下的刹耶军士兵少说也有上百名,算是为王的血仇尽了绵薄之力。然而,还不够,远远不够。费路西都早已在心底发誓要燃尽此生所有的复仇火焰,奋战到哪怕只剩下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要杀灭刹耶的军队,为库拉蒂德报仇。这亦是麾下仍支持着他的将领们的集体愿望。
“不好了,将军!我们的奴隶——”一名巡逻兵突然跑了上来,凄厉的叫声打断了将军的思绪,“我们的奴隶全都不见了!”
“什么?!”副官查寇拉闻讯后,立刻带人冲出去查看。
从山顶一直到山脚,所有原本被铁链拴住关押在笼子里的三四十个奴隶全部消失了踪影。每个铁笼都空空荡荡,只在地上留下了正在缓慢消除痕迹的银色六芒星魔法阵,逐渐失去光芒。
他带着忿懑的情绪回到将军身边,想起不久前他还嘲笑那位龙术士不可能拯救那些人,他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地掌掴了一下。面对费路西都无言的眼神问询,查寇拉不敢吱声,只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被摆了一道吗……”费路西都扶住额头,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真不愧是龙术士级别的敌手。看来是趁我等不备,使用了空间魔法把奴隶们传送走了吧。有趣,着实有趣。”由衷地说着赞叹的话语,男人的轻柔嗓音却在逐渐发狠,碧蓝色的眼睛迸发出的炽热杀意完全不逊于先前和白发龙术士对峙时。“自称爱梅莉斯、可我却不知你真名的龙术士啊,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想要利用你是我自作多情。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第二次了。今后若有幸再与你们这类人接触,我会直接下杀手。”
然而,异族将军的怒气即使再强烈,也已经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在他掌控不到的区域,正上演着难民入城的一幕。
布达今天迎来了一股奇特的难民潮,三十多名衣衫褴褛失魂落魄的人涌入城中,他们是荷雅门狄以“空间转移”从食人的恶魔手中解救的奴隶。城门口顿时拥挤如潮,市民们震惊之余,大方地接待了这些落难者,引领他们到教堂附近的避难地。他们的解救者趁无人注意之际,避开人群,抄了条小道回家。
有兽人族潜伏的布达城也许并不是一个优良的住地,可荷雅门狄一时之间很难带着这群不知从哪儿被食人魔绑架的异乡客到别的地方定居,这一带也只有布达最繁荣,城内设置着专供贫民的居住区,足以收容这些离乡人展开新生活,他们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想回乡的也可以申请回乡,后续工作户籍官会打理。至于城中异族的翦除问题,荷雅门狄想留在以后慢慢做,但或许,她也根本没有余力去解决。
顺利在那群企图借龙族和龙术士的力量来打倒与他们不同阵营立场的同族人的狡猾家伙手上脱身,荷雅门狄的内心却隐隐透着一丝寒意。她不禁有些后悔了。迄今为止长达八年的逃亡路上,第一次主动招惹了自己本不该管的闲事,就险些被当作棋子卷入到两群敌对的异族争斗中,将自身置于凶险万分的境地。她不知道他们为何敌对,那一切都与她无关。求生的意志告诉她,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然而,她又很难把那份龙术士的责任感完全撇下。
“哎……”荷雅门狄叹息着。一团粗略估测为第四等级中游水平术士的魔力气息,从与她的租房相隔一条街的二楼建筑物阳台处传了过来,冰蓝色的眸子暗暗扫去一眼,余光中那片黑袍的衣角如飞蝇般急急掠过,迅速融入到背光的暗影里。
就在她纠结于去留问题时,密探的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荷雅门狄瞬间整个人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灌全身,脚步僵停了一秒,才又慢慢沿原路返回家中。
难得太平了一年多,又被卡塔特的爪牙盯上了吗。对方当然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因此并没有出来招摇,悄悄溜走了。与追捕者的战斗不会是现在发生。在密探给卡塔特送信的这段时间里,荷雅门狄必须考虑清楚,是否应当搬离这座城。
又要去寻找下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了啊……
回到家中,望着画架上温馨的全家福,又望向窗外蔚蓝如洗的万里晴空,荷雅门狄垂下眉眼,涩然苦笑。
XXIX
- 八年后 -
当族中没有政务要管时,火龙王通常会来到龙神殿右侧偏殿外的拱形长廊一个人呆上一会儿。
一袭灰白长袍拖在地上,犹如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巫师,他把苍劲的双手背在身后,一双老花眼静静地看着外面修葺整齐的苗圃花草,神情却很凝重,满腹心事如怒涛在荡漾。
雅麦斯448岁就成了孤儿。母亲奈洛丝因病亡故后,父亲伊耿斯就整日郁郁寡欢,陷入了太阳落山后的永夜之中。第二次恶魔降伏战,身为族长后裔的伊耿斯本来用不着亲临前线去战斗,但他却执意要走,把未成年的儿子托付给他的老祖宗火龙王,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火龙王怜惜雅麦斯,曾要他搬来与自己同住,没想到这位年少的后裔却极其独立和要强,拒绝了火龙王的美意,坚持在他住惯了的洞穴里独居。火龙王看着他长大,主持了他600岁那年的成年礼,这意味着他已成为一头成熟的雄龙,具备了结婚的资格,他生来高贵的血统也注定了他为火龙一族繁衍后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比其余同龄的同族成员更甚。但他却始终抵触火龙王为他安排的联姻对象,抵死抗命不从。婚事告吹后,紧跟着便是沙卡西尔特所倡导的人龙共生计划的推行,雅麦斯继续他一贯的任性,激烈反对,火龙王也懒得耗费精力和时间管教他,这么多年,一直默许了他的行为,纵容他肆意张扬。然而现在,他却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成为了一名叛徒,一个败类。
越是仔细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回想雅麦斯那张桀骜不驯的脸,火龙王心中的怒火就越发难以遏制,忍不住想用龙息把眼前的一切美景都付之一炬。可他却没有办法完全把责任推卸给那个不孝的子孙。雅麦斯会走上这条弯路,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放任下去的。他命令他当了那个人类小女孩的从者,最后,目睹他成为叛徒的同党,和叛徒一起远走天涯,切断了与养育他长大的故乡之间的联系。
八年时间对长寿的龙族而言只是短短一瞬,性格暴躁火辣的后裔也时常惹怒火龙王,然而火龙王却发现,自己很难适应雅麦斯的缺位。不管怎么说,他出生至今从没有离开过卡塔特山脉这么久,而他的归来也宛如镜花水月遥遥无期。火龙王不喜欢事情不受他掌控。哪怕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他也希望雅麦斯能够乖乖待在他的身边,扮演好他的角色。这八年里,火龙王曾经期盼过,或许某一天那个不肖子孙会带着他叛变的主人返回卡塔特,承认罪过,求他原谅。可是,希望却如干涸的绿洲之水一点一点在蒸发。事实证明,他非常享受与叛徒主人在人界的生活,全然将他在龙族的亲人、长辈,伙伴和战友抛弃了。
随着一个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的接近,与火龙王共掌族内事务的海龙王一脸严肃地朝他走来,停立在他的身侧。
“快两年了。自从上一回抓捕行动失败后,那个叛徒就一直行踪成谜。不得不说,她非常狡猾,也极其敏感。每每眼看快要拿下她,却总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致使她顺利漏网,此类情况已不下三十余次了,着实叫人泄气。不过就在刚才,我收到了一只信鸽。”根本无需问火龙王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就已将他的心思完全出卖了。因此,海龙王一开口就直接点明了主题,并将一个好消息带给了这位与自己共事超过万年的老朋友,“密探找着她当前的藏身之处了。经过查探和验证,确定在匈牙利境内的布达城。”
“终于有了叛徒的动向了吗,太好了!”火龙王忽然亮起希望的眼睛里,迸发出热烈的凶光,“快,得赶紧发出悬赏,不能耽误时间再让她溜掉。”
“我觉得,没必要再平白浪费钱财悬赏了。江湖术士终究靠不住。”
“你的建议是……换人?”
“只有龙术士才能抗衡龙术士。如今我们也不用再去顾及私斗的禁令了。”
“那些术士确实没什么用,却也还是带回了一点情报。”听完海龙王的提议,火龙王眉头深锁,不置可否地说,“传回来的报告中,称有好几次快要抓到那叛徒时,她却莫名消失了。显然,她在使用空间转移。空间转移!”老人愤恨道,“她在不停消耗雅麦斯的寿命。何其毒辣啊!”
“那也已经属于她自己的命。”
“等逆转咒语成功后,就不再是了!”火龙王一时间情绪太过激动,忘记了要压低声音。这个消息在族中仍属于绝密中的绝密,是不可以透露给他们俩以外的第三者听的。老者的脸上,立时显露出一丝含着心虚的尬意。
剧烈的震动声敲击着四周的墙面,直到音波的余威慢慢降下来,海龙王才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这项研究进展得极为缓慢,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稳定见效,毕竟要找到适合做试验的活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呵呵,正好那个不肖子孙也不配这么快被赐予自由,让他多受点折磨也不错。他本就罪不可恕。我真是想破头皮都想不到啊,我火龙族也会有今天,也会出一个拉刻西斯!”
火龙王提及的这个名字及其背后的往事,可算是海龙族历史上一件重大的丑闻。尊贵的王族成员——菲拉斯的祖父拉刻西斯——爱上一个低微渺小的人类女子,令身为男方当事者亲属的海龙王一度抬不起头。火龙王感到身旁老友整个人身躯不禁颤动了一下,似乎被不愉快的回忆所牵引,显露出沉郁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的火龙王立即抬抬手臂,想要安抚这位老者。
“不,吾友,我懂你的意思。”海龙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你忧思过度才会口不择言。我也很担心雅麦斯,希望他能够尽快回家。但你也不要太着急。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早年,确实是有过一次落败术士回来报告说,在与叛徒交手时有一个红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出现为其助阵,但是近几年,这种情况就再没有发生了。叛徒在孤身一人对抗我们的猎犬,我觉得这里面至少透露了一个对我们有利的信息——他俩闹掰了。原因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雅麦斯后悔了,想结束流亡生活,却被他的叛徒主人用某种手段制止住了。这进一步证明,雅麦斯是被胁迫的,他渴望归乡,但他迟迟没有回来,我大胆推测,他有可能被叛徒关了起来。”
“也许吧。”火龙王疲惫地认同。他作为雅麦斯的远祖,自然比海龙王更清楚雅麦斯的处境,八成是被其主人囚禁在契约魔法阵中了。证据是,火龙王无法动用先祖之力召唤这位后裔到身边。只有一种情况能阻碍龙王行使这项权能——召唤对象被禁锢在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异度空间里。默默思考了片刻后,火龙王话锋陡然一转,“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稀释他身上的罪孽。除非他能戴罪立功,亲自把主人抓回来,我才有可能网开一面对他从轻处理。”
“他的主人已身中诅咒,他也会痛苦,这已经算很重的处罚了。”
“对啊,诅咒!那他们就更该回来。至少这儿的魔导团能保障那个叛徒余生苟延残喘地留一口气。在外漂泊,只会死得快!”
“事已至此,该惩罚之人我们也都给予了严厉的惩罚,差不多是可以收手了。”海龙王眸底显现出深暗的幽光,提醒老友他们所做的事。
火龙王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来,“不。想起那日,我仍心有余悸。我不会原谅她。对那个叛徒,我绝不妥协。吾友,你不必再劝我。”
似是早已经料到他刚硬的态度,海龙王微微偏过头,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火龙王扬起沉缓的声音,仿佛一架满是破洞的老风车在无力地转动。“首席龙术士不过是你我手中的棋子,不好用了,随时都可以弃绝。可偏偏……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小子却不懂!不,他其实都懂,他之前是如何对待阿尔斐杰洛和雅士帕尔的?排挤,陷害,谋杀。也就是看在布里斯的面子上才没去动乔贞。但他都懂。可等到那个小姑娘来了,他就把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骄傲都舍弃了,居然沉溺于爱情这种愚蠢的陷阱和幻觉里,对一颗棋子动了感情,天呐?!早知会有今天这后果,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俩签订契约。我真是追悔莫及啊!”
火龙族这一代的王族砥柱,与身为人类的第三代首席龙术士相爱,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即使睿智如两名族长,也无法未卜先知料想到。回首荷雅门狄担任龙术士首席的那五年,雅麦斯从最初对她的敌视,到抛弃成见与她和解,再到慢慢爱上她,其中的曲折过程和最终的结局实在令人感到惊叹。五年时间,让青涩的小女孩逐渐成长为魅力十足的大姑娘,而雅麦斯也就此迷失在她的魅力下,成了她的裙下之臣。他们日久生情,不知廉耻地在一起私通。一个龙族,一个人族,多么荒唐。就算用魔法幻化成人形,雅麦斯本质也还是头龙,与人类女主人展开的跨物种相恋,简直比人类社会中道德败坏的乱|伦行为更令人不齿。火龙王不敢想象他们在那段亲密相处的时间里究竟做过点什么。为了求爱,雅麦斯居然能突破龙族本身情爱淡泊的天性,恢复了与下贱人类同等的、近乎于野兽本能一般的“知觉”——肉|欲。只要往那方面深入想一想,火龙王就不寒而栗,气得浑身发抖。
最后,这段越轨恋情终止于族长们的强行干预。荷雅门狄随之叛逃。她出走的这八年来,针对其叛变缘由的猜测可谓众说纷纭,但因这个话题非常敏感,被族长明令禁止不允许公开议论,大家才逐渐对此事讳莫如深,慢慢冷却了舆论的热浪。
然而,火龙王却很清楚荷雅门狄那天企图对他做什么。正因为他和海龙王先对她进行了几乎致死的打击,才会引起她如此激烈的反弹性报复——强攻火龙王寝殿,意欲行刺。
他绝不会轻纵刺杀自己的贼人,他要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她,并让全卡塔特围观对她的处刑。
但这有个极为艰难的前提。不仅是要顺利地抓回她,连她与雅麦斯的主从关系也必须断绝。
那位不肖子孙对其叛徒主人的深深迷恋,会带来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得不让独断专行的火龙王暂时放下屠刀慎重地思考。如果他执意处决那名反叛的女性,以雅麦斯刚烈叛逆的性格,绝对会以死相逼,坚决与族长抗争到底。雅麦斯对荷雅门狄率真而炙热的错误爱意,让火龙王处理起后续事务来难免会变得束手束脚。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捉拿她归案。”海龙王冷静的话语唤回了老友逐渐飘远的神志。“我听说芭琳丝一直在积极调查这件事情,每一个上山汇报工作的落败者都被她半道截下盘问个不停,似乎非常迫切地想亲自出马抓捕荷雅门狄。”
“不不,芭琳丝绝对不行。”这个名字使火龙王头疼,“雅麦斯就算真有悔悟的心,一旦让他瞧见芭琳丝,他绝对会逆反的。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么,剔除掉芭琳丝的话……吾友,我想我心目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啊,我脑中浮现的也是他。果然这事儿还是该交给龙术士才行啊。”
达成了共识的两位老者彼此会心一笑,沉稳地捋了捋胡须,全然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
“八年了。好福运总不会始终相伴眷顾于同一人。也该让那个叛徒落网了。”将内心的不安和忧虑顷刻扫除,火龙王再度展露出平时的自负笑容,直到被一连串板金长靴踩踏于大理石地面的脆响闷声吵得皱起眉头。
一位守护者步履匆忙地来到他们身边,鞠躬致意道,“两位族长大人,奥诺马伊斯长老有要事求见,已在议事大厅恭候着了。”
他们对视一眼,瞬间就将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在携手回正殿大厅的路上虽然没有交流,却也立马想好了应对他的说辞。他们走进了一条特供给族长通行的秘密小道,出口是议事厅高台上的宝座,在那里分别入座,台阶下方那位袒露着半身伤痕的海龙族中年男性仅对他们施以恭敬的注目礼,急着就要表明心迹。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恳求两位族长让我的弟子荷雅门狄能够回归卡塔特,至少,不要再追杀她了。”
“你用追杀这个词,我不太同意。我们没想要她的命。”至少现在没有。火龙王想,话声沉顿了一下又续上,“但是你居然敢为一个叛徒说情。奥诺马伊斯,你昏头了。”
“她不是叛徒。”
“怎么不是?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的好徒弟企图行刺我!若不是那天执勤的守护者奋勇拦下她,我族子民也很快赶至现场把局面控制住的话,你现在可就见不到我了!”
“我当然明白她做下的错事。”奥诺马伊斯面容痛苦,嘴唇小幅度地扭曲着,“我虽未亲眼目睹,却也听不少人描述过那日的惊险。”
“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说得出口她不是叛徒的?刺杀族长不算,非得像阿尔斐杰洛·罗西那样勾结外敌率兵杀上山才算?”越说越激动的火龙王被那个充满污点的姓名点燃了胸中的无尽烈火,“你也看到了阿尔斐杰洛那个祸首给我族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任何伤害卡塔特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谈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奥诺马伊斯明白过来龙王是因为他没有摆出低姿态而在敲打他,于是,他毕恭毕敬地把右手放在胸前,深深折腰鞠躬,将刚才没做到完美的礼节补上。
“我很理解族长保护卡塔特的心。但我现在要谈的这件事不能与当初那场大军压境的叛乱混为一谈。”奥诺马伊斯抬起眼眸,望向高台上手揽大权的两位老者,“劣徒阿尔斐杰洛渴求于推翻你们的统治才会谋反,而荷雅门狄……”
“她叛逃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海龙王稍显冷静,但他的话语同样犀利。
“可是据我了解,她最初的企盼不过是想要下界省亲。她是个淡泊名利,却唯独对亲情很看重的女孩。她太想家了。她只是暂时离开,并没说不会回来。和当初阿尔斐杰洛为了方便谋事而主动辞退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听谁说的?是她亲口告诉你的吗,奥诺马伊斯?”火龙王横眉怒道。
“她并未明确对我说,可我有眼睛,有感觉,我看得出来。”
“哼!那你可真是想象力丰富。还会回来?你那么了解,比她自己都更了解,是不是?她告诉你她的计划了?还是说整件事你也有份?”
火龙王连珠炮般咄咄逼人的质问压得奥诺马伊斯几乎透不过气。“……您这是无端的揣测和诽谤。”他终于稳住呼吸,不甘示弱地为自己辩护。
“好了,好了。”海龙王调停,“其实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你盼望她能够重回卡塔特,洗心革面,继续侍奉我族。然而,我却很担心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是否值得我等继续托付信任。我们不可能因为你的几句求情就当作事情没有发生。你也知道,我们派人去捉拿她了。而你的弟子,把我们派去的人全都打败了,并且流露出坚决与我族干到底的态度。”
“因为你们没有表现出和平的意图,”奥诺马伊斯抢话道,“你们要杀她,别说没有,你们已经对她下了黑魔法诅咒!换位思考并不难。你们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她理所当然会激烈抵抗到底。”
“她对我族的憎恨超越了一切,已经没有人救得了她了。”
“你们要销毁她,她当然恨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放弃对她的惩罚,迎接她回归的话……”
“那是不现实的,奥诺马伊斯。”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盲目而坚定地敌视着我们。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因为她搞错对象了!”火龙王冷冰冰地看着这位长老。“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是那群邪恶的吃人魔鬼侵略了这个世界,才会诞生龙术士,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你的好徒弟应该憎恨达斯机械兽人族而不是我们龙族!既然她选择与我族对立,那就是无可挽回的结果。要终结诅咒,除非她死或我们死,没有第三种选项。奥诺马伊斯,你救不了她。没有人可以。”
虽然两位龙王也想过让荷雅门狄回到卡塔特山脉——至少,回来治病,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雅麦斯和她脱离主从羁绊。这所有的事都是以她人回归作为前提——但是,他们想归想,却没脸承认。有些隐秘的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就连九大长老中岁数最大、资历最老、也最取信于龙王的门德松提斯都没资格参与,更别说最年轻又曾顶撞过他们的长老奥诺马伊斯了。作为龙术士导师,他间接给卡塔特培育了两颗毒瘤,作为龙族族人,他的立场又太过于摇摆不定,做不到对族长事事遵从,因此在他面前,火龙王与海龙王必须要展示他们的绝对统治权,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祈求都是在痴心妄想。
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这中间缺了很关键的信息。奥诺马伊斯坚信龙王一定隐瞒了什么。而他们显然不愿意透露给他,更不愿意放下他们身为一族之长的高傲自尊,承认自己过激、错误的判断,去低声下气地挽回一个人类。
“我们已经选定了合适的追捕者。”海龙王说,眼中胜券在握的神色几乎无法掩藏。这些年异族对龙族威胁渐少,他们不必再投鼠忌器,可以放开手脚去抓捕那个逃犯,即便是派出最精锐的龙术士。
奥诺马伊斯彻底绝望了。他根本不想问是谁,他的奢望已然幻灭,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他再一次深深弯腰朝二人鞠躬。“很抱歉,我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两位龙王一语不发地望着他走出大殿。
奥诺马伊斯带着平静的愤怒沿下山路离开“龙之巅”,不知不觉中,他的脚步已踏上前往“龙之腹”的山道,那座古朴而熟悉的训练场慢慢映入了眼帘。他在四处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无论是武器库,休息室还是露天的训练场地,都积淀着沉沉的回忆,使他顿时迷失其中,无法自抑内心悲戚的情绪。
八年了,他想。今天不是他第一次为了荷雅门狄的事求两位龙王,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用了八年时间等待一份和解,可是对于急切地想要彰显权力的族长而言,他们却用八年时间去测试和寻觅他们最称心如意的猎手。
虽然不愿意被卷入权力的纷争漩涡,但奥诺马伊斯很清楚,龙王对自己的不满由来已久。无论是治世之道,自身的价值观念,对于龙术士乃至整个人类群体的看法,双方都大相径庭,谁也无法改变谁。正因为对彼此太了解,龙王很敬佩奥诺马伊斯的高风亮节,却从未真正视他为亲信和心腹。
当然,或许还要再加上几点。奥诺马伊斯想。时间要回溯到乔贞坐镇卡塔特担任初代龙术士首席的那个时候,龙王起先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很满意,但厌倦的情绪也很快到来。让一名龙术士长时间留在卡塔特收买人心太不利于统治。他们决定重新物色人选并最终属意修齐布兰卡,想把这个年轻有为的新人提拔上来。身为师父的奥诺马伊斯被龙王派去游说,可惜他没能劝服成功。修齐布兰卡拒绝继承首席位子的态度十分坚决。颜面扫地的龙王便迁怒于奥诺马伊斯,认为是他的管教不严才使得修齐布兰卡有胆量抗命不尊。他们开始慢慢地不再找他商量大事,奥诺马伊斯能明显感觉出族长对他的信任在与日俱减。再后来,出了阿尔斐杰洛那档子事,如今,又轮到荷雅门狄……接连两任首席龙术士走上了与龙族誓不两立的道路,龙王对奥诺马伊斯的最后一丝尊重和信赖也被消磨殆尽了。
流亡在外的弟子将龙王的追兵尽数击败,摆出了誓与卡塔特长期抗争的态度。这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奥诺马伊斯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就打从心底惊叹于她的与众不同。一个不愿意受命运摆布的少女,毅然决然踏上了一条荆棘丛生、满地泥洼的崎岖道路。奥诺马伊斯渴望能再见到弟子,可事实往往与愿望相违。如果她被龙王的追兵抓住带了回来,结局注定不会好,那么他倒希望她飞得远些,更远些,永远也不要回到这个华丽的囚笼里。
回头朝远方龙神殿富丽辉煌的金色尖顶极目眺望,奥诺马伊斯首度觉得,那天空中的无尽光芒,是如此的刺眼。
XXX
- 五年前 -
轻盈的女术士迎风而上,飞到了她无比憧憬的天空之旅半途中一座建于“龙之角”山顶的高塔。
即使是在群山耸立、整体高大雄伟的卡塔特,这里都是个山势极为陡峭的地方。青灰色的峻峰犹如巨龙从颈部一直延伸到尾部的长刺浮在云海上,唯独顶部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建造着古老而神秘的石塔。塔身一柱擎天,直入云霄,为整座山峰更增添了百余米的高度。
荷雅门狄每晚都会经过这座山,它是她空中长跑路上的必经之地,可她却从来没有真正靠近看过。今天,她终于想到来探索这片地图上的未知区域。她从一扇小窗翻身进入塔内,阳光立时收敛了不少,等待着她的是无数盘旋而上的阶梯。
越往上走,荷雅门狄就越发确信这老旧的建筑物应该是个祭祀场所,用来给掌握至高神权的统治者占星的地方,因为这里足够高,塔顶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主峰“龙之巅”的神殿,离天最近。虽然终年艳阳当空的卡塔特很难观测到星象,但是她听说这永昼的假象只不过是龙王的魔法,既然他们能造出太阳,自然也可以穿透迷雾,看见天上的星星。
塔楼除了非常高外没有其它特别,在拥挤昏暗的楼道里转了十几圈,仍没有走到尽头,看着头顶那犹如无限长的巨蟒般不断向上盘绕的楼梯,荷雅门狄感到有些乏味了,然而,她总觉得楼顶上方有一股清凉的魔力,很微弱,很陌生,却吸引着她想要探寻的欲望。
对早已经在每日长跑中锻炼出坚强耐力的荷雅门狄而言,攀爬这数百格阶梯并不算难,当走到塔顶后,逼仄的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她抵达了这座老旧却留有余威的宏伟建筑物顶部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像被时光冻结了一般,由低矮石栏和五根粗实立柱构成的拱形窗洞占据着房间半壁江山,另一半则是与楼下别无二致的围墙。从靠墙的台子与上面的陈设物来看,似乎真的是为了祭神而建立起来的地方。大多数物件都被时间腐朽得不成样子,遍布蛛网和厚尘了,但是有一个东西却几乎完好无损,颜色鲜艳仿佛崭新的一样,荷雅门狄第一眼见到它就大吃一惊,仔细端详后,再也移不开视线。
橙色的巨型水晶镶嵌在塔顶宽大房间的内壁和天花板,有些已和墙面紧紧相粘,还有些部分延展至立柱外,像爬藤植物般垂吊在半空。横看竖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她都觉得这看似与高塔浑然一体的硕大装饰好像是一头龙的形状,即使早已被风化多年,她仍然能判断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这颗神奇的水晶有着淡淡的魔力残渣,荷雅门狄带着敬畏心缓步靠近它,把手轻轻搭在它凸出的轮廓上缓慢抚摸着,感受它不朽的魅力。
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可外面的阳光仍旧丰裕好似晌午。经过荷雅门狄这些天的研究,她发现,卡塔特的太阳每天是走两轮的,它会先从东方升起,走12小时于西方落下,然后又回到起点再走12小时,如此完成一个循环。虽然时间在每分每秒流逝,太阳时而挂在至高点,时而移动到低处,但阳光永远是同一种强度和色彩,犹如春天般温暖,天空也永远都很蓝,没有天亮前的迷蒙,也没有天黑前的昏暗,一直是正午时分的风光。
荷雅门狄静静观望了一会儿奇特的龙形橙色水晶,然后向窗洞走了过去,她脖子往外伸,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顿时一阵惊叹。此处视野开阔,能够将辽阔无际的龙海和万里无云的碧空同时收入眼底,向上可仰视苍穹之顶,向下可俯瞰在水中游玩休歇的巨龙。更令她啧啧称奇的是,从这儿往右眺望“龙之巅”,能窥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从卡塔特山脉的其它地方只能看到主峰的正面和侧面,至于背后的风光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而在这里,正好能将主峰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览无遗——当然,所谓的“不为人知”是针对人类而言,对能够展翅飞翔的龙族则没有障碍,从小看到大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没想到,“龙之巅”平时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形象是如此显赫和光辉,但它的背面却崎岖不平,实在称不上美丽,十几个山洞分布在山体各处,其中有三个山洞是最大的,尽管洞口覆盖着繁盛的植物,被幽深的阴影所遮掩,但它们看上去依然像烙印在山体表面的巨大伤疤。发现了这个秘密的荷雅门狄感到很稀奇,完全沉浸在欣赏奇幻风景的美妙心情中。
我爱这儿的景致。她想。这儿的天空,暖阳,还有这满富历史感的高塔,她都好喜欢。龙族的故乡有一种永恒不变的美感,群山群海都壮丽到了极致,她深深陶醉其中难以自拔。可是……
她的眼睛看向那些龙海下的浮云。它们似乎托起了整座卡塔特山脉的重量。她忍不住想,在那些厚重云层下面,又会有怎样的美妙画卷呢?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下欣赏美轮美奂的自然风景,是十分惬意的享受,荷雅门狄不由得心驰神往,又待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想起来该回去复习龙语的功课了。她不想从窗洞跳下去,想要沿上来的螺旋楼梯再走下去一遍,就在她转身意欲离开时,突然,契约从者雅麦斯的气息扑面而来,拥住了她,但这怎么可能呢?静悄悄的周围明明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墙上的巨型水晶疑似是龙的标本外,这里再也没有别的生物了。荷雅门狄暗暗摇头否定,走向了楼梯口,结果刚下去没几格,就在转弯时碰到了上楼的火龙。
这家伙,走起路来是没有声音的吗?!
荷雅门狄立刻收住脚步,以防止正面朝他撞过去。她说服自己平静下来,激烈的目光却仿佛在斥责眼下这令她窘迫万分的局面,不仅是对这头跟踪自己的火龙的抗议,更是对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深感气愤。撇开魔力不谈,火龙族族人靠近时明显会有一股热流,她应该很容易就能提前察觉,并把这份怀疑坚持到底的。如果她能表现得更淡定一些,此刻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也不至于落入他眼中了……
“你想让我摔下去吧?哼,没准你真想。”只差一点就要被这个人类撞到怀里,不得不侧过身子,一只脚落到下一格台阶避险,满心愤怒的雅麦斯忍不住面露狰狞,焦躁地朝她瞪视着。他早就通过契约的感应发现她的位置,默默跟了过来想探个究竟,因此刻意没让腿脚发出声音,哪知道这小女孩居然正巧从上面的拐角处下来,才会发生这幕让双方都很难为情的状况。
荷雅门狄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契约从者,心中非常惊讶。他竟然跟我说话了?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难看,却十分“贴心”地用起了她听得懂的人类语言。有过上次不愉快的分开经历,她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会形同陌路。
趁现在自己处于高处、可微微仰视对方的机会,她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龙族的两大族群里,海龙族普遍蓝发蓝眸,火龙族红发红眸,外貌和人类几无差异,但他们的眼睛却与人类的眼眸差别甚大,瞳孔的黑缝极细,眼球的质感犹如玻璃珠,看起来有些像兽类。只要盯着他们的双眼,不难辨别出他们并非人类的身份。而正因为这双锐利生辉的竖瞳,使得雅麦斯即便不皱眉生气,他的面相都显得很凶。
“原来,你会说人话啊。”敛容正色的少女藏起了她越发通顺的龙语真实水平,也用起家乡的语言和对方交流。但她的话中却充满了讥讽之意,明显是在挖苦他之前用龙语刁难自己的做法。
机敏如雅麦斯瞬间就理解了她刻意带着讥笑的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我会的语言种类可多了。”
“也包括芬兰语?”她挑了挑眉。
“芬兰语?不,我用的是爱沙尼亚语。这是我说得最流利的一门人类语言。”高傲的火龙终于松弛了一脸的怒容,展露出骄傲的笑意。
的确如此,他的爱沙尼亚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就算是对他没多少好感的荷雅门狄也挑不出刺。
“噢,一定是你们龙族生活太枯燥,只好学点东西充实自己。”
“还不是为了和你们这些笨人类打交道。”
被雅麦斯一激,荷雅门狄顿时火冒三丈,体内的叛逆细胞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来提醒我,我们关系不好这一点。但就算我再讨厌你,我也没想过害你。你要是掉下去的话,我也会没命的。所以,回答你前面提出的问题:我没想让你摔下去。”她一口气说完,露出谈话就此结束的表情。她打算采取以沉默应万变的策略,来对付这头老是试图挑衅她的火龙,寄希望于这家伙能够识相些,给她让开路。
“……”雅麦斯一点都不喜欢她拿人龙契约共生共死的特性来提醒自己应该善待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命运已经要和这个人类分担的悲哀事实,于是眉宇间的皱痕愈发深刻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面色铁青,像个凶神恶煞的魔鬼,但是他心里始终有股怨气怎样都无法压抑。每当面对这个小女孩,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发火——不是冲着她,而是对自己。“这里是禁地,你不知道吗?”他粗声粗气地说,“你居然敢不打一声招呼就擅闯进来。”
荷雅门狄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宽敞房间,又一脸疑惑地看向雅麦斯,冰蓝色的双眸露出锋锐的光芒,似乎在为他莫名其妙的斥责感到不满。
现在的情况有点糟。她不想和这个一出现就无端指责她的傲慢家伙继续交谈,只想离他远远的,可他却偏偏站在比她低三格的台阶上,高壮的躯体完全挡住了她通行的路。从他身旁绕过去难免会碰擦到他的胳膊。与这头狂妄至极的火龙产生任何的肢体接触,是荷雅门狄极力想要避免的情况。郁闷的少女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移步到拱形门立柱跳下去……
“好吧,我认输。”意外的是,火龙妥协了,“如果你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那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对你那么粗鲁的。”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辈子都很难有机会说出口的道歉话,雅麦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与自然,抛弃掉任何一丝羞愧或者丢脸的感想。他与两名伙伴告别后,打定主意到这儿来寻找主人,就是为了和她缓和关系的,那么适当地低头示好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到他致歉的言语,荷雅门狄明显处于惊愕和思考中,没有马上回应。
少女久久不语,毛躁的火龙等得有点发急了,双掌往腰上一撑,像个嘴笨的傻瓜似的嚷叫起来,“喂,我道歉的对象可不是空气啊。你好歹说点什么吧。”
既然对方拿出了和解的诚意,荷雅门狄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他的态度有所表示。她清清嗓子,假装不在意似的环顾四方,“在你没告诉我以前,我确实不知道我擅闯了什么禁地。况且,这里什么秘密也没有的样子,也不像是禁地啊。”
“要是这里真有些龙族的秘史,那你可就罪过大了。”火龙努努嘴。
“如果真有,我会闭上眼睛,乖乖地走出去。”她想了一下,说道。
雅麦斯却双手抱胸,面露怀疑。
“好了,别老是摆出一副不信任我的姿态。”荷雅门狄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这里除了奥诺马伊斯,没人喜欢我。而我也不喜欢你。所以,我俩扯平了。”
雅麦斯又努了努嘴,望着她沉思了一会儿后,让开了挡住她的道路。然而荷雅门狄却被他的去向吸引了目光。他没有下楼,而是小心地避开她的身体,朝她身后的半露天房间走了过去。他坚定的步伐最终停留在紧贴墙壁的巨型橙色水晶前,认真地抬头凝注着它们,显然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地方最早是专供两位族长祭天占星之用的圣所,只有他们有资格踏足,外人不得随意入内。”他的声音好似冰凉的流水。
“你不是族长,你不也进来了。”荷雅门狄站在他后面,偷瞄他被水晶光泽照亮的脸。
“……别打岔。”被打断说话的雅麦斯忍不住提了下嗓门,而后又把语气放缓,“总之,这里从前是个星楼,但族长年事已高,攀爬不易,占卜的场所便改成‘龙之角’半山腰的祭台。龙王许久不来占星,这座塔慢慢成为半荒废的状态,直到后来……”
他小幅度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从他的眼神中,荷雅门狄感受到他的犹豫、苦涩,还有一丝伤感。这头从来都不好相处的火龙,此刻竟会露出这种感性的表情,荷雅门狄对他牵引起来的话题越发好奇了。
雅麦斯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把故事讲完,“有一头龙死在了这里。你所能看到的这些嵌入墙体的水晶,是结晶化了的巨龙的尸骨。”他的话声再次顿停。用禁地来形容这个地方,其实是有些夸大其词。他决定说些真的。“这头成年雌龙,据说是配偶离世后,偷偷藏身在了这里,不眠不吃整整七天,当族人发现她时,她已经没有了声息,冰冷的躯壳与墙面融为一体。族长担心如果强行把二者分开会毁坏她的尸身,只好下令让一切维持原样。因为出了这个事情,整座星楼便彻底封闭,再也不允许族人进来了,塔顶的死龙也逐渐被大家遗忘。你倒胆大,跑到这么个荒芜人气的地方看风景。”
雅麦斯把眼神从墙上的结晶死物慢慢移向一旁的少女,偏过身子看着她。他很意外自己竟会耐着性子给一个人类讲解这地方的悲伤过往。可有些事他说不出口。死者逝去的真正原因,他没有细说——痛失挚爱,心碎而死——所有卡塔特龙族身上所背负的诅咒。无论是处于巨龙形态还是人类形态的龙族,但凡是因为这个原因去世的,他们的尸身都会从心脏处开始长出一层微微发橙的透明结晶,最终向全身蔓延,像冰块一样把尸体冻结起来,直到骨血被消融,变成一块只余下外壳的闪亮琥珀色晶石。除非外力破坏,否则尸身终生不腐。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与人类签署共生契约的龙族心碎而死时,身体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变化,只会和契约主人双双化作飞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死于第二任首席龙术士叛乱前夕的希赛勒斯正是以此种方式离世的。想到他,和导致他死亡的那位胞弟,雅麦斯的胸口突然一阵绞痛。他皱了皱眉忍受下来。
“真忧伤。”听完火龙的诉说,荷雅门狄小声感叹着。她重新将目光探向那充满了伤痛痕迹的巨龙遗骸,不知不觉中步子朝雅麦斯近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正在向他的身边靠拢。
“这个遗骸少说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火龙的语调平稳而沉重。
“五千年?”这让人万分震惊的数字令她不由看向他,“卡塔特其它地方也有吗?”
“会有少量残余,但都不如此处保存得好。”
她沉默着,安静地点了点头。
“我得把话说清楚,”他郑重地告诫道,“虽然先前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一码归一码,你如果把这儿当作什么名胜古迹来欣赏,我会非常生气的。”
荷雅门狄再次点了一下头。这座高塔的遗迹承载着龙族的伤痛,她当然不会没轻没重到故意拿这事儿戳他的痛处。
雅麦斯眯眼望着少女的侧颜,忽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心思。他总喜欢挑起她的反抗意识,但却并不想得到她肯定的答案。“你其实很希望我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摇头否认。
“哼,就算你想看也看不到。我是不会变成这么一大块水晶的。我们签约了,生命线绑在了一起,最后就算是死,也是像……”说到一半,他立即收声,不想自己再次陷入到愧疚的情绪中。
“就像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儿做什么。不会真的是来看死龙的吧。”无视少女的追问,雅麦斯生硬地切换了话题。
“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美。从立柱那儿眺望出去,能看到和平常不一样的独特风景。”
一说起今天的最新收获,荷雅门狄就难抑欣喜。她无预警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甜美堪比蜂蜜酿成的蜜汁,又如蛋糕上的甜腻奶油,惹得雅麦斯心弦一阵莫名的动荡。他盯着她的笑颜默默凝视了半晌,直到她笑声渐止,气氛冷却下来,才终于压下这股他感到陌生的古怪情绪,板起了一张臭脸。
“你最近每晚都会在这一带飞。”
“对。”她点头承认。
“你如今已经知晓了这儿的秘密,那我就再告诉你个别的。”雅麦斯倏地抿嘴一笑,笑容中却是不怀好意,甚至带有一丝冷肃的警告意味,“我猜你一定不清楚,你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会经过我的龙穴,给我带来了诸多困扰。”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荷雅门狄感到很诧异,“呃……经过你的龙穴,有什么不方便吗?”她抬起半边眉毛,一边问,一边努力回想她飞过的数座龙山那庞大而复杂的山洞体系里,究竟哪一个是雅麦斯的。
“那是属于我的领空。你不能随随便便入侵。这比你擅自跑到这里来的问题要严重十倍!”火龙危险地眯起双眼,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竭力抑制住怒火,提醒自己不要再和她吵起来,但他的低吼声仍旧免不了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强硬戾气。虽然和平时更为暴躁的怒吼相比已经平滑了不少,听起来反倒更像是一种斤斤计较的抱怨。
不过,荷雅门狄这回没太多在意他的态度,她一脸迷糊和惊奇地望着他,显然是不理解他为何会深深纠结于领空的问题。“……是吗?”她困惑地问。
被她像对待一个怪胎似的瞅着,雅麦斯彻底无语了,终于意识到双方之间的鸿沟简直就像“龙之泪”海的面积那样大。他是头有着根深蒂固领地意识的雄龙。如果有人在他的洞穴附近徘徊,哪怕只是远远地投以注视的目光,他都会感到极度不适。一旦接近到危险范围,雅麦斯必定会亲自动手把对方赶跑,除非他睡着了。但是在过去,这头执着的雄火龙也曾经取得过数次明明大脑已进入浅眠状态,听到外面有声音后却能立刻惊醒冲出去惩罚来犯者的不俗战绩,也只有在完全熟睡时才会疏于对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空间的保护。久而久之,卡塔特没有任何一名龙族或守护者敢冒着挨揍的风险挑战这头护巢心切的火龙,也就年少轻狂的亚尔维斯以身犯险过几回。可是,这缺乏常识的人类小女孩却对火龙族尤其是雄性火龙族深入骨髓的领地意识一窍不通,雅麦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向她阐明。他的雷霆之怒只能倾泄于明知故犯之徒,而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以后再找时间慢慢给她普及吧。
“——真无聊。我要回去了。”放弃与她的交流,雅麦斯表露出离开的意图。“你如果还想继续待着,倒也无所谓。随你开心。只要别把这儿弄乱就好。”
“不,我也差不多该……”
荷雅门狄其实也早就想返回住处安歇了,只因他的突然出现才会拖延至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楼梯口,又同时站定脚步看着对方,谁也没有率先行动,仿佛在考虑下楼的顺序。
当然,由于身高的优势,雅麦斯步子迈得比较大,尽管他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但二人实际的站位是他稍微靠前,荷雅门狄被他甩开了一米有余。
“我们下去吗?”
直到被这么问道,雅麦斯才发现自己正挡在这只允许一位成年男子通行的狭隘楼梯的中间。
他下意识想要让开,然而他天生的性格与高贵的身份使他无法忍受跟随在一个人类后面。他想,自己才应当是那个领头的角色。他向来喜欢走在人群前方做一个统领者,享受被忠实拥趸环绕的感觉,可那样就意味着这个人类能有很充足的机会从背后观察自己。这同样让雅麦斯难以容忍。他可不想把自己变成一只被猎手盯上的猎物,大大方方地袒露在这个小女孩的视线里。
纠结地左思右想,雅麦斯最终选择把身子一侧,让她先通过。
如此一来,被人凝视的压力就落在了荷雅门狄这一头。她有点忐忑地把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前,保持镇静的状态,从逼仄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身后的男人一路上都很静默,不再扮演那个会和她拌嘴的讨厌鬼,仿佛全然忘记了她这个人。可荷雅门狄却无法忽略他。成为他的契约主人后,她的听觉比从前还没有生病时敏锐了数倍,即使有楼道里彼此交叠的脚步作为背景音,她依然可以分辨出他的呼吸声,沉稳而缓慢,好比有规律的节拍静静回响。在谁都没有说话的当下,他的呼吸是他存在的证明,还有他身上的气味,荷雅门狄也能清晰嗅到,它就像阳光晒干衣服后留下来的淡淡味道,竟意外地有些好闻。安静闭嘴的雅麦斯才是好雅麦斯。她一边默默地想,一边屏住气息,小心地掩饰自己。
少女的小小伎俩,却无法逃过龙的感官捕捉。当一个人想要勉力抑制自己的呼气声时,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她在想什么,导致气息出现了紊乱的波动?雅麦斯无从知晓。但他至少能够梳理这一刻他凝视少女娇小背影时的心情。她短俏的雪白卷发堪堪及肩,如兔毛般轻软卷曲,尽管现在看不到她清淡的眉眼,可她瘦削的体格却是展露无遗。纤弱,单薄,需要他人保护,就像只随时会被捕食的兔子。直到今天,他仍然觉得让这名少女到卡塔特学习魔法当一个与吃人恶魔抗战终生的龙术士是个错误。可她却用她清瘦的骨架撑起坚韧的外衣,在训练场上勤奋求学抛洒汗水的身姿比绚烂的宝石还要耀眼,极大地颠覆了他对她的初印象。雅麦斯确定她很勇敢,天赋过人,有真材实料,但她的年龄实在太小了。他在她这般岁数时还只是头顽皮不懂事的小龙,只会横冲直撞闷头打架,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欲望生活,对生存与战争毫无概念,而她居然马上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肩扛御敌重担的战士了。魔导训练方面的事,雅麦斯实难插手,但他自有办法为这个处在风暴中心的预备首席免除后顾之忧。就让她在她自己擅长的领域尽情发光发亮吧。至于剩下的杂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