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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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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张沐晨家里搬出来之后的那几天林意无家可归,只得凑合着在那座桥边缩了几个晚上,靠啃面包喝凉水度日,眼看着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再加上天气炎热没有冲洗的设施,汗湿透了衣服一重一重地,头发也油答答地全粘在一起,过了几天身上甚至发出了隐隐的酸臭味,走投无路之下只得选择重新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
再次踏足这个离开了两年的地方,林意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进门的时候刘敏和男人没在家里,晕头转向花了有一段时间才摸清楚家具重新摆放的位置,整个布局已经和他离开时截然不同,在房子里走动甚至会给他做贼的错觉。装潢以金、红二色为主,费尽心机想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视觉感受,只可惜无用的堆砌只会使得整间房子充满暴发户的俗艳。厨房里颗粒不剩,摇了摇连煮饭用的液化气都用光了,也不知刘敏他们平时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在厨房间倒腾了半天才翻到一包方便面,林意肚子实在太饿,为了填肚子只得拆开包装,坐在楼梯口干吃起来。
无论外面有多热,空荡荡的屋子仍旧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没有一丝人气,硕大的空间里回荡着咀嚼时发出的“嗑嗤——”“嗑嗤——”的声音,林意一边啃着寡淡无味的面饼,一边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来——
狭小拥挤的空间,简单朴素的家具,和这里的一切都没法比,但是小小的木桌上每到晚上都会摆上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扒着碗沿儿不松口,黄橙橙的灯光之下,男人挂着一脸温柔的笑容为他夹菜……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小小的木桌霎那间变成了冰冷的楼梯,美味可口的饭菜变成了干巴巴的方便面饼,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再加上那诡异的回声老给人一种幽灵出没的感觉,林意兴致大坏,收起包装袋,面饼也没胃口嚼了。
推开门看到自己房间的一刹那林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敏做事还真是不留余地,他从小到大的漫画书和CD、卡带被扔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排油光蹭亮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做工拙劣的瓷器、茶壶、钱币之类的古董,林意心里的火蹭蹭直冒,恨不得把那一大堆粗制滥造的破瓷器从窗口扔出去扔个稀巴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占了大半空间的碍眼架子朝里推了一大步,然后从刘敏那里搬了一床被褥垫在地上,盖了条毯子将就着睡。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林意十分不适应,鼻子里充满了陌生的铜臭味,就连身下的被褥上也沾满了俗腻的香水味,在陌生气息的环绕下辗转难眠,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怀念起那个地方熟悉的橘子香味,怀念起柔软舒适,散发着淡淡阳光味道的枕席被褥,怀念起张沐晨,那个每天晚上像梦一样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额头上烙下一个晚安吻的男人。明明不在他的身边,可是每一下心跳,每一下呼吸里都刻上了留下了属于他的印记……
此时此刻,相隔几里之外的他是否睡得安好?
在林意回到那个家里之后的第三天刘敏和那个男人才出现,一出现就伴随着激烈的争吵,林意正在灯下复习功课,被两个人的吼叫声与乒乒乓乓的器物摔打声吵得心浮气躁,开了门去他们在吵什么东西,只看到刘敏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一样不断把手里的东西往那男人身上砸,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怒吼:
“老娘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几年吃我的,穿我的,你哪笔生意不是我出钱帮你促成的?口口声声骗我说两年前就离婚了,离你妈的头婚!现在老婆孩子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我看你怎么狡辩!看你怎么狡辩!”
那男人起先还阴着一张脸闪躲几下,后来被她砸得火大了,粗着嗓门吼回去:“你这疯婆娘怎么那么不可理喻?挑什么时候不好闹偏偏要挑我在谈生意的大闹特闹!你存心要我身败名裂吗你?”
刘敏嘶吼着:“是!我就是要别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看看你这个衣冠禽兽!看看你这个人披了人皮混到社会里去的人渣!”
“你这疯婆子找死!”
男人的脸气成了猪肝色,狠狠一拳打在刘敏的脸上,这一拳使足了劲道,刘敏被打得跌倒在地,腹部重重地撞在了楼梯的凸起上,发出“砰——”地一声很大的响声,瘫倒在地上表情痛苦,面色一下变得煞白。
林意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谁知看到刘敏被打之后简直怒发冲冠,浑身的血沸腾到几乎爆炸,三两下冲到楼下的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出来对着还准备进一步踢打的男人大吼一声:“你再敢动她一下试试?!”
那男人被震了一下,恶毒的歹心在见到眼前这个男孩儿一对阴狠的眼睛时就退缩地差不多了,尤其这个男孩儿握着菜刀的手气到不住颤抖,隔那么远甚至都能听见他牙齿格格磨动的声音,活像头暴怒的小豹子。
男人头上冒着冷汗,往后退了一步,被林意大喊一声:“滚!”男人为了不至于形象太难看,终于灰溜溜的离开了。
眼见刘敏脸色苍白倒地不起,林意无奈之下把她搬到床上去,怕她半夜里会受冷还特地为她盖上了被子。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没睡着,半夜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房间刘敏“哎哟……”“哎哟……”痛苦的呻吟声,估摸着情况不对,林意跑到外面的大马路上招了计程车,把刘敏送去了医院,到了医院之后接受了全身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林意的所料——
刘敏已经怀孕两个月,但因为腹部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导致流产了,未成形的胎儿留下的碎屑还残留在子宫里,需要做刮宫才能完全清除。
林意完全无法形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感觉,就像一块白色的纱布遮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塞住了嘴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消失了,茫然地听着病床上刘敏的呻吟声,茫然地往来于医院的楼上楼下办住院手续,甚至于签下手术同意书的时候都是一片茫然,整个世界都白茫茫地一片,还真他妈的干净!
做完手术之后的那几天刘敏都虚弱地躺在床上起不来,林意一放学就直接来医院陪护,刚开始的几天里刘敏的被单上总会遗留下斑驳的血迹,一天要擦好几次身,林意把作业带到医院里来,没事的时候就在一边做作业,只要刘敏一叫唤就会丢下笔来帮忙,倒尿壶,搀扶去厕所,削苹果等等,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由于流产伤了身,刘敏经常睡到半夜会叫冷,林意就守在旁边随时随地替她拉被子,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着了,刘敏又开始无意识地喊起腿疼喊难受,这时候林意便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地为她按摩起腿部来,按了有一会儿,刘敏皱着眉头带着疼痛的表情睡熟了,再也没有发出过声响。林意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熟睡中母亲的脸,脑海里会浮现出许多连篇的思绪——
从小到大刘敏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对自己笑过的次数,她在自己面前哭的样子,她打自己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力度,以及,自己上一次叫妈妈这两个字是在哪年哪月……
将这些有限的记忆过滤一遍,随后脑海里浮现出一大滩红,铺天盖地的红,粘腻的红,是刘敏的鲜血染成的红色,那片血腥的深红之中是那个与自己无缘的弟弟或是妹妹,他未成型的身躯被残忍地打碎成了无数片小碎片,混合在了粘稠的血液之中,鲜红的血液晕染上雪白的床单,就这样被带离了这个世界。他会被带到哪里?是会被冲进暗无天日的下水道,还是会与成堆的垃圾堆放在一起,最后一把火彻底焚化殆尽?
一个小生命的消逝是这样的残酷不留痕迹,除了他,谁还会想起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他的存在呢?
由于刘敏流产住院,林意天天一下课就往医院里跑,照顾病人照顾到下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赶来学校,白天精力不集中,听课也听不进去,整天精神恹恹地。久而久之,这种状态被隔壁班的韩璐得知了,特地在放学铃声响过之后赶过来,一进门就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林意的身影,挂着一对浓浓的熊猫眼,正有气无力地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唉。”
林意抬起眼皮,发现眼前的人是她,感到有点意外,这些天他心力交瘁,根本就没时间考虑她的事,算起来自从上次在花坛边上见过一次以后就没再见过了,不知她今次是为了什么原因找来。
“你怎么过来了?”
再次面对她,林意还是免不了一阵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这几天心神不宁地,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的关切让林意挺感动的,但这是隐私,私心里还是不怎么想让她知道,于是摸了摸脑袋敷衍道:“也没什么事……只是这几天没睡好而已……”
韩璐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林意被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地无比心虚,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眼神,韩璐盯了一阵终究还是放过他了,宽容地微笑道:“林意,如果你遇到困难我会全心全意地帮助你,希望你不要对我加以防范,可以吗?”
打动人心往往只需要一两句善意的话语就够了,更何况是如今身心俱疲的林意,林意的眼神黯了黯,选择将刘敏流产的细节隐去,将大致事实如实以告。
韩璐听后皱了一下眉头,嗔怪他:“就这件事你怎么到现在才说呀?伯母现在怎么样了?病情没问题吧?你爸爸呢?”
林意低下脑袋,拧着衣角:“我没有爸爸……”
韩璐沉默了片刻,随后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往门外走:“你一个人照顾伯母一定忙不过来,我和你一起去吧,伯母住院了身体虚,得吃点补品调理调理才行。”
林意张着嘴巴原想开口拒绝,但是感觉到手心之中传来女孩儿坚定与关心的力量,像是通过手心相贴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进了心里,暖暖地,这份逆境中难得的温暖使林意无法推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她拖着往前走。
两人手拉手一起走在大街上,林意拘谨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被女孩儿牵在手里的宠物犬,承受了这种别扭的亲密姿势很长一段时间,林意实在是无法适应,趁她不注意悄悄抽出了手指。当他温暖的手指从手心里滑落的一刹那,女孩儿心里敏感地一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走。
中途韩璐问刘敏是什么原因住院的,林意不想直接说是因为流产,就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刘敏是磕伤了失血过多所以住的院,韩璐听了以后就提议说补血要喝鸽子汤,于是两人在附近的饭馆买了一份党参鸽子汤,林意身上没带钱还是韩璐出钱买的,等到鸽子汤打包的时候林意抱歉地对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钱我下次一定还你。”
韩璐爽朗一笑:“这点小钱那么客气做什么?搞得怪生分的。”
林意拎着鸽子汤,小声重复了一遍:“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韩璐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到了医院里,韩璐的表现很落落大方,一见到卧病在床的刘敏就殷切地嘘寒问暖,一口一个阿姨听的人心里甜滋滋地,刘敏由于流产的事情内心抑郁地很,这几日整天坐在床上发呆,这天好不容易来了个漂亮大方的小姑娘陪着聊天解闷,难得心情变好了点,竟很有兴致地与韩璐一起说起话来。
林意在病房里一边拖地一边吃惊地看着这两个人,仿佛掉了个个,他是新来的小杂工,而她们两个才是亲生母女一样,看到刘敏脸上的微笑,林意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溢出几缕心酸,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刘敏吗?
原来,他的母亲不是只有哭泣和发怒两种表情,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后来林意去水房打热水,提着重重的热水瓶走回门口的时候无意间听到韩璐的声音:“伯母,你觉得林意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句话将林意钉在了原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竖起耳朵等待着刘敏的答案,一片寂静声中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刘敏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这个问题真的问倒了我……第一任丈夫早早跟着其他的女人跑了,我那时候还太年轻,想要开始新生活的愿望太强烈,一直对他疏于管教,不闻不问,甚至常常会把生活里的不如意全发泄在他的身上,我想他一定很恨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吧,呵呵……不过,就算之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到头来在我身边的还是只有他,他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我却不是合格的母亲。”
活了那么久的岁月仿佛仅仅只是为了等待这么一句话。一瞬间全部的血液都充盈进了胸腔里,林意感到眼眶发热,赶紧用袖子抵在眼角上,但还是止不住泪水顷刻间就将袖子打湿了,压抑在心中十几年的酸涩与委屈就在这一刻冲溃了,伴随着滚烫的泪水泛滥决堤。
那个日影疏淡的傍晚,林意站在医院的过道里,无声地哭泣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