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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传来一阵吱呀轻响,水阁的纱帘被人从外头撩开,先听到的便是来人爽朗的打趣,“好你个薛呆子,好大的架子!请我来吃酒,自个却躲在这里清闲!今日要是喝的尽兴,我就不跟你讨上回借你的一百八十两。若不然,哼哼,咱下回逛--”
萧略似笑非笑的看着薛蟠,林如海的眼神里却有些探究。常家名声显赫,却并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豪门望族,常老爷子也一贯以廉洁清贵自居。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不然常家的公子如何就能拿百十两银子出来做人情玩笑?
薛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能一巴掌捂住常小四的嘴巴,“常小四,这里还有贵客!”
常太傅膝下有三儿一女,常小四是年纪最小的。常小四同两个兄长差了十来岁,又聪慧过人,常太傅自是视若珍宝,悉心栽培。按理说,常家那样书香门第,常太傅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也应当是个规矩的读书人,可常小四却一不小心被养歪了,养出一身唯我独尊,放浪不羁的做派来。
薛蟠今日倒是少有的正经,常茂德还是敛起笑来,环顾一圈。水阁并不大,薛蟠和甄宝玉都是熟人,算的不得贵客,那便只有剩下的那位大人。这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像个斯文的读书人,言谈举止却显出久居人上的气势来,不难叫人猜出这位便是薛家帖子上提及的林大人。
薛家今日的赏菊宴,宴无好宴。两个哥哥都不肯来赴宴,偏要把这个差事推给自己,就是要他来投石问路,打探虚实。
常茂德心里盘算着对策,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同林如海招呼,“晚辈常茂德,见过林大人。”说完又打量甄宝玉,老气横秋的板着脸教训,“你不在家好好养着,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出门前可有告诉过姐姐、姐夫?与其来这里附庸风雅,不如在家念书,也免得每回作诗都闹肚子疼!”
常茂德就只甄宝玉大了两岁,但他自誉才学过人,颇有些看不上甄宝玉的做派。早些年,甄宝玉还曾念过几天私塾,去过几回诗会,只要撞上常小四就难免要被取笑折辱。甄应嘉碍着亲戚情面不能开口,只一味教训儿子不学无术,徒惹笑话,甄老太太又只是心疼,一味把人拘在身边。时日长久,甄宝玉渐渐也就没了读书的兴致,整日里同薛蟠这些闲散纨绔吃酒听戏,蹉跎时日。
薛蟠正搜肠刮肚想要找个理由搪塞那一百八十两的赌债,眼见常小四又端出长辈的做派来,心里暗道不好,忙侧头去看甄宝玉的脸色。
“常四爷好大的气派,怎么只许你赏菊吃螃蟹喝酒,旁人就连看一看也是不许的么?你且等我下回遇上大舅舅,同他告你赌钱放债,看你有没有好果子吃。”
萧略站在纱幔的一边,阳光在他身上投射出深浅斑驳的阴影,要人看不透他的表情。但他说话的调子却满是亲昵娇憨,就像是偶遇多日未见的好友,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埋怨和调侃。
常茂德目瞪口呆,他本以为甄宝玉定要恼羞成怒,反唇相讥,却怎么也料不到这样的结果。他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直到被晒的脸皮发烫,才终于犹犹豫豫的问出口,“甄宝玉,你该不是真的坠马撞坏了脑袋?”
回答的是沉默。沉默很多时候代表着默认,薛蟠只觉得心颤,他早就觉得今日的甄宝玉格外不同,却又不忍心把这样的话问出口。
林如海已经混迹官场多年,骨子里却还是个温润斯文的读书人。读书人讲究的是风骨气度,最看上恃强凌弱,咄咄逼人的做派,他心里不喜常茂德,就不免要疼惜甄宝玉。
他早已经听人提起过甄家大公子骑马摔破了脑袋,甄应嘉到处求医问药的事。当时听人讲了甄宝玉种种事迹,只觉他放浪不拘,疏于管教,这落得自食恶果。但今日一见,甄宝玉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年,至多有些精致的淘气罢了,这才觉得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林如海咳嗽一声,放下手里的杯子,准备开口替甄宝玉圆场救急。
但萧略却抢先开口,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像是已经编排练习过许多遍,用一种轻快的调子解释,“倒也并不要紧,只是忘了许多过去的事情。索性早些年贪玩,也并不是十分用功念书,眼下再念一回倒要比从前记得清楚。”
常小四悬着的心落下一半,的视线落在少年的额角上,伤口竟没有留疤,只余下一片浅浅的红痕。那人推甄宝玉坠马的时候,他就跟在后头,亲眼看他磕在一块石头上,流了满头满脸的血。他本以为这回少年无论如何总要丢了性命,谁知道竟像是老天眷顾,又要他逃过一劫。万幸的是甄宝玉砸坏了脑袋,记不清以前的事情,自然也记不得那日发生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日后就洗心革面,用心念书才好。”常茂德敷衍的劝诫一句,他担惊受怕了许多日子,如今一朝安心下来,就觉得身心疲惫,就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改日我们出门吃饭,你定要记得约上我家小舅舅同去。毕竟他也算得上正经长辈,为人又最慷慨大方,总不好叫我们两个请客。”萧略并不计较常小四老生常谈的说教,只是同薛蟠拱手笑笑,又恭敬的同林如海行礼,“家里要人来接我回去,晚辈就先行告辞了。”萧略微微颔首,唇角微翘,做出这样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来,几乎要叫常小四看的目瞪口呆。
小豹子亲自引路送萧略出府去。林如海目送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少年的背影挺拔,脚下的步子飞快,方才同众人作别,虽刻意做出一派轻松自如,进退有度的模样来,可见私底下到底还是慌张,担心家里长辈责罚的。这样鲜活可爱的世家子弟,倒是要比自己那些个少年老成,满口之乎者也的学生可爱的多,叫人心生怜爱起来。
萧略人还没回到府里,溜出门的事情就已经了甄应嘉耳朵里,从门上的小厮婆子到院里的丫鬟统统受了牵连。府里的丫头小厮皆是掐声细语,不敢有半分逾矩,生怕遭了池鱼之灾,就只有甄老爷身边的小厮松墨仗着胆子蹲在街口给甄大爷报信。
“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老太太听了,也只说要人去叮嘱大爷席上要少喝些。”小厮擦着额头的热汗,喘着气学话,“偏巧今日老爷回来的早,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小子,非撺掇二爷要领着二姑娘上街去,叫老爷逮住发作一通。又有那个多嘴多舌的,就添油加醋,说大爷一早出去逛门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不干不净的地方,到现在没回来——”
“住嘴!这样话也敢当着大爷的面说!”松墨说的太过露骨,念柳忙怒斥道,又啐了他一口,“你当时既然在场,就应当立马上去撕了那人的嘴,拔了那人的舌头!”
他眼下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房里都还没有放过人,能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王姨娘一贯装腔作势,这次倒是护犊心切,竟有几分口不择言了。萧略眉梢挑了挑,瞥了垂头不语的松墨,咳嗽了一声,要念柳去拿银子来打赏。
念柳用帕子托了一角碎银子出来抖在小厮手心里,银子上还带着痕迹,看得出是方才铰下来的。虽说是赏下来的茶水钱,却足够在外头的酒楼里摆上一桌大菜了,松墨喜笑颜开的将碎银子塞进腰包里,嘴上不忘奉承萧略,“大爷一贯最体恤下人,怪不得旁人都说咱府里的大爷不但生的好相貌,更是真真的大家风范,世家子弟的做派呢——”
萧略的眼角弯了弯,并没有开口,只是换了衣服,带着人往书房里去。甄珏也正匆匆的往书房里赶,带着的小丫鬟已经先一步在前头打起帘子来。萧略的脚步不徐不快,腰上挂着的扇坠敲在佩玉上叮当作响,他的调子也不徐不疾,对着小正太眨了下眼睛,“珏儿也是来挨骂的?”
萧略的调子温润,语气轻松,像担心自己害怕,刻意要替自己宽心。甄珏的脚步却顿了顿,心里就生出几分愧疚。
小丫鬟手上还打着帘子,隐约能看清屋子里坐着的甄应嘉。萧略挑了挑眉,甄应嘉的面上尤带三分怒色,他一向都是一厢情愿的演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来自欺欺人。如今这出戏却演下去了,萧略低头看着甄珏的双眼,黑沉沉的像是一只惶惶不安的小兽。萧略的眼神也沉了下去,眼角和唇角上却都带出笑意来,只当什么也不知道,躬身行礼,“父亲今日回来的早了,是不是身子不爽?我今日去薛家做客,林大人还问起父亲的病来。”
甄应嘉心里一惊,他本以为宝玉至多是同那帮混小子出去胡闹一阵,却不想会遇上林如海。他怔怔的盯着萧略含笑的面孔,心里忐忑起来。林如海探花出身,早年多在翰林走动,后来才被外放盐政,面见那位的机会不止一二。
甄珏只是乖巧的垂首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甄应嘉瞥他一眼,“说吧,哪个下人撺掇你带瑾儿出门?”
“母亲院子里的李妈妈”,甄珏唯唯诺诺,支支吾吾,被父亲瞪了一眼,又哆嗦出一个名字来,“姨娘院子里的红蕊。”
甄应嘉随手寻了把戒尺,正待发作,小厮就递进来薛府的帖子。帖子写的很客气,有贵客临门,薛夫人孤儿寡母,只得要人来请甄老爷去作陪。薛府恭候大驾,还请甄老爷看在往日情分,明日携两位公子来吃酒。宝玉晌午在薛府偶遇林如海,薛府午后就下帖来请明日的席面,这其中自然是林如海的意思。
“父亲——”
“滚回去。告诉你母亲,找牙行来,那两个丫鬟婆子一家老小都发卖出去。”小正太战战兢兢出声,还没来得及开口求情,就让甄应嘉阴狠的眼神吓着,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书房里就只剩下父子两人,甄应嘉一时想着林如海来金陵暗访的事情,一时又想起那位如今的处境,不由的心乱如麻,再看到甄宝玉的那张脸就怒由心生。头一回见面,林如海或许还想不到那位身上,但当日仓促行事,难免有疏漏的地方。甄应嘉咬了咬牙,决计不能再叫两人再见面,最好找个由头把他远远打发出去,等林如海走了再接回来。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想着朝里艰难的时局,忍不住又发狠想到当初坠马怎么就没摔死了他,省的麻烦。
突然福如心至,大步冲出书房,吩咐小厮,“快去,请了家法来,再守着书房大门,不叫宝玉出门半步,也不许哪个丫鬟小厮去老太太院子里报信。但凡有偷着报信去的,一律打死。”
松墨的脸色一白,刚想要打发人去报信,却又听到一律打死的话,只得放缓了脚步磨蹭的去叫人拿棍子、绳子。方才赏的一角银子还在荷包里沉甸甸的坠着,不说大爷出手大方,便是要老太太知道了,虽不能怎么着老爷,但总少不了迁怒底下的奴才。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只盼着大爷院子里的丫鬟机警,等久大爷不回,自己寻到这儿来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