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天人五衰(二) ...
-
槙槙岛到底是和谁说了话,又说了些什么呢?
在时间这么紧迫的前提下还非得要修改掉录像,他所一定要遮掩掉的到底是什么……不。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时间,所以就故意做了这个布置,看不出来问题的话最好;看得出来问题的话,人手就会被绊在这里,因为疑心这个问题而拖延了时间……?
可恶。
为什么被打回来这边调查现场的是一课,而能继续在六本木那边追踪查探的是二课……不过在那边的执行官们能得到的线索绝不会比在这边低,毕竟像酒吧那种人员混杂的地方正是槙岛最擅长趁乱逃离的地点,而他的目的地绝对不是那附近任何一处……
唯有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
毕竟,那里没有槙岛想要的东西。
当年那些被煽动的所谓地下党早就被他像甩开一滩玩腻了的烂泥一样,随手卖给了政府几个亟需政绩的家伙抛弃掉了。
碧绿眼眸的年轻分析官扶着牢室的铁栏沉默起来。她的十指紧紧握着冰冷的铁柱,简直是前所未有地怨恨起当时因为脱力而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的自己来。
“头好疼……”
这因为烧还没退干净而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脆弱表情的女人轻声呢喃着,抱着怀里装着人头的箱子疲惫地靠在了墙上,“不行啊,思路好乱。可是我不能这么颓落地在这里浪费时间……槙岛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姐你……算了,别这么丧气,你先搬张凳子坐一会儿歇一下。我去问问那些人吧,”老警察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病着就别勉强自己,来的时候吃药了没?”
“吃了。征陆先生,辛苦你了……”
久夜苦笑着看向善解人意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就开始四处询问囚徒们的征陆老爹,听着他正一个个地撬着那些其实并不太愿意搭理他的怪人们的口,以图得到些什么信息——
“啊啊,小姑娘。你手里拿着的这个,是魍魉的匣子吗?”
一个微微发颤的苍老声音突然在久夜背后沙哑地响起,“可以让我看看吗?”
久夜身体一寒,翡翠绿的双眸色泽瞬间凝结成冰。
“您是……久保公?”她强扯出一个笑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正坐在床上半驼着背望来的、仿佛随时就会行将就木一般的老人,她从小就有些害怕这位老人,“您对京极夏彦很感兴趣这件事,晚辈从来不知道……”
“不。”
老人煞有介事地呷了口自己冲的茶水,眼底松弛发黄的皮肤看起来正如朽木枯草,“我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民俗啊。京极只是一个喜欢在写作时融入大量民俗知识的小说家而已。话说回来,你知道什么是魍魉吗,真失家的小姑娘?”他笑了笑,萎黄而苍老的面容上一双浑浊的老眼微微瞪大了,看起来阴森而可怖,“像你们这代人肯定不知道吧——”
“是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近了来的征陆老爹皱起了眉,严肃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而复杂起来,“久保,难不成你知道些什么……”
“哎呀,不愿意听我讲讲魍魉的故事?”
名叫久保的老人自顾自地撇了撇嘴,“那么那个年轻人到底从我这里问了什么这件事我也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我这老头子憋了一肚子话这么多年想都没人来听,只好郁闷地躺下睡觉喽!”久保说着就极无赖地啪一声倒在了床上,喉咙里发出了极响的鼾声来——
“请您说吧!”
久夜的声音有点发颤,“我并没有说不愿意听……”
“够了!久保俊也!小姐你也是!”
征陆低喝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脸色惨白的年轻分析官,“久保,你的那些故事根本就不能让听的人感受到丝毫幸福和快乐。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有多少学生因为听了你的课色相瞬间恶化——”
“……求你,不要这样,征陆先生。”
久夜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举起手来阻止了老警察接下来的话,“这个线索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知道槙岛到底听了什么……我必须得知道。我不能放着他在外面伤害我的朋友,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久保公,拜托了,请您务必告诉我吧。您也正是因为感到了自己行为的疏漏到底有多不妙,所以才愿意主动对我提起个话头不是么?”
牢房内老人的鼾声突然停止了。
“不妙?不,如果这个国家就这样走进死胡同里去的话,对我来说,它的毁灭和存续可没什么两样——甚至毁灭还更有意思些。继续苟延残喘的话,它顶多也就只能成为一段慢慢被遗忘在太平洋海底长着礁石的历史了吧。”
这白发老者哼笑着伸手搔了搔大腿,挠出了吱嘎吱嘎的声响,“征陆你也是的,现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心理太脆弱稍微听些真话就心理崩溃,这能怪我们的先祖代代留传下来的文化么?”老头子说着,哈一声盘腿坐了起来,眯起眼看向了脸色坚决的久夜,“其实那个人和你将要听到的是同个故事。只不过那小伙子性子急,他才听了一小部分故事的前面,就立马开始要求我讲后半部分——也就是如何让徘徊不去的魍魉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的方法了。”老人言罢顿了顿,闭上眼语气有些微妙地慨叹起来,话语间有着微不可查的讽意和愉悦,“真是可悲啊,有着理解意愿和行动力的人,偏偏有着颗天生的石头心……”
久夜的身体僵硬了。她的嘴唇抖了抖,最后拉成一条刻薄的平线,然后指甲深抠进肉。
老人继续絮絮叨叨着那些他在心底憋了十多年的话——
因为害怕精神色相受到影响之故,那些心理医师没一个愿意和他讲话的,而同样被关在这方寸之地的狱友们则对他的故事压根儿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己的爱好。
真失家的小姐啊。久保呵呵笑着合起了双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京极夏彦写了一本叫《魍魉之匣》的小说,里面关于魍魉的定义和民俗学上的虽然并不一样,但本质而言却是更为精准而直观的——
那个男人借久保竣公之口说,魍魉是在泽川之地模仿人的声音来迷惑人的妖怪。它们有外形却无内在,什么事也不会去做,是人类本身变得迷惘后所化成的妖物。当有人回应它们的模仿时,这些小东西就会欢欣雀跃地继续迷惑着人心,把事情带向一个不可知的发展方向;当没有任何人理会它们时,这些小东西就会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像鬼差,像冤魂,甚至像所有的妖魔仙神从本质而言都是同样的东西。它们诞生于人心,按人的期望和恐惧去行动,进而掌控人类,把他们变成同样空虚而没有自我的病态存在,然后这可怕的病将会从已经病入膏肪的父母身上延续到下一代那里去。
他们是失去了自我而从他人那里攫取的怪物。
期望诞生于恐惧,恐惧诞生于未知。
而这些妖物为了生存本能,就会用人的声音和非人的形貌来迷惑普通人,循着人心的恐惧和期望趁虚而入,让他们慢慢被麻痹并习惯于信仰半捏造的所谓神迹,然后就会像被驯化的羔羊一样,只知道盲从于主人的鞭子——
是的,是的,你说得没错。
现在这时代早已没有人再会去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的存在。
但是这样的魍魉从来都不会消失。当人心里存着希望的时候,当人的心里滋生绝望的时候,这些家伙就会迅速从人心中孵化脱胎,然后再度趁虚而入,试图把所有人掌控在手心——
“只有当它们在盒子里的时候,这些东西才具有最为强大的影响力。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盒子寄生者,我们许多人合成一个整体又是社会这个盒子的寄生者,这就是京极一定要写魍魉呆在匣子里的理由吧。”老人苍老而憔悴的面容上满是皱褶,“只要盒子还在,魍魉就不会死亡。要杀死魍魉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毁掉那个滋生了这种鬼怪的匣子,这是唯一的方法……”
只要盒子还在的话,魍魉就不会死亡。所以槙岛必然……
久夜一下就软倒在地起不来了。她已彻底被老人话里意思弄得慌了心神——
开什么玩笑。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
“您是说,Sibyl就相当于这个社会的魍魉,而我就是那些魍魉中的一员吗。”被久夜装在箱子里的藤间突然倒是出声了,“我啊,曾经是Sibyl的一员,自认为是为了让这个社会往更好的方面发展的积极推进者……”
久夜听得胸口一阵翻涌,眼神愈发冰冷。
可真有脸说得出来啊,藤间幸三郎。让这个社会往更好的方面发展……
她摇头笑着,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小姐!”征陆连忙扶起了她,“你这也真是的,干什么要勉强自己……”
“没事……”久夜有点儿难受地闭了闭眼,摇晃着站了起来对久保道了谢,“谢谢您,久保公。我已经清楚了他到底去干什么了……”
如何最快地毁去一个自我封闭起来的国家与外界之间的隔阂?
挑起人们的恐惧和不安,毁掉它的司法系统,在境内挑起战乱和暴|动?不,都不是。只要有足够的人手武力和物资,这些问题都能在短时间内被镇压和修复。但与此同时,一旦它自给自足的能力被彻底毁掉,这个国家就只能为了得到粮食和基本用品而打开国门对外交易,然后在不可避免的人口大量交流后,将会被卷入战乱频频的国际环境中。
而媒体所对外宣传的本国能够非常稳定地自给自足的原因,不正是那个能让小麦超产的宇伽之御魂神病毒吗?
“宜野座先生,帮我个忙,”在被搀扶着走回了同事们所在的打听之后,久夜有点儿艰难地顺平了气,惨白的脸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去了血色,“那个宇伽之御魂神病毒的发明者是谁?他大概有危险了。槙岛十有八|九是去了他那里。”
“……!”
……
…………
被绑成了个大粽子的三野简直要气疯了。
槙岛在察觉到她的第二次心理暗示之后居然冷嘲热讽了她一番,然后把她的眼一蒙嘴一封一头盔盖过来,还把人给一脚踹到了车后座前面的过道里!可恶!那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铁石心肠男……
“呜!呜呜呜!”
一个猛刹车,被颠得厉害的三野戴着头盔的脑袋咣一声撞在了硬邦邦的车底座上,然后她听见一直播放到最大音量的无线广播停了下来,引擎熄灭了,那个人也拿了什么叮当响的东西把车门咣地关上了。
这是去办事去了么……
好极了,她得开始自救!
三野在地板上滚了滚,一咬牙开始把头连头盔一起往车底塞去。她刚才在座位底下滚来滚去时并不是白撞的。这辆车的座位离底板的高度刚好要比这个头盔的直径小一点,但由于皮革座位具有一定柔软度之故,要把头盔塞到里面去虽然有点难度,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她要试试借助这个摩擦力把自己的头从头盔里解放出来……
那个该死的槙岛圣护!
三野一边诅咒着,一边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但她口中那个受到诅咒的男人并不会受到那诅咒的任何影响。他的外壳仍是如被赋予了生命的大理石雕像般神圣而又洁净,仿佛从不会被怨恨和鲜血所沾染一般——
“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也该是您落在地里的时候了,博士。”
在终于破解了居民区一位独居老人所住公寓的保全系统之后,这青年如此对那些彻底报废的电路露出了石像般冰冷又动人的笑。
很快就要达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
虽然要避开监控系统很费了些事,但那位博士的重要性却值得他这么做——
……
…………
管卷十分寂寞。
即便他曾拯救整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在许多人看来,那也已是几十年前不值一提的事了——
早年日本国土贫瘠,粮食产量极低,因此,当整个国家处于混战之中时,即便当局想要对国土进行封闭管理改善治安,粮食必须进口这一点也使他们不得不继续大开国门,任会在带来粮食的同时带来纠纷的各国使者往来,并忍受着这些输出国在军事和国际形势上的挟制。从前引以为傲的科学技术现在并不能继续让这个国家的国民自诩高人一等了,因为人只有进食才能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带领着自己的团队研究发明出了能使小麦大为增产的病毒,并成功地克服其易变异特性将其投入大批量使用中,使国家脱离了粮食短缺被他国挟制的窘境,在靠这项专利发了一大笔财的同时,也被众人誉为农学界的国之瑰宝顶礼膜拜……
那是段多么辉煌的岁月呵。研究的成功为他带来了金钱和荣耀,也为他带来了繁忙的后续跟进工作和……伤痛别离。妻子因为不能忍受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和他离婚了,儿子则在开车时因为打电话劝合而分了神,和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相撞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男人感到非常后悔,但后悔并不能挽救回儿子的生命,他只好用工作麻痹自己的痛苦。
从研究所退休的时候,这个终于有了大把空余时间的男人心一下就空了。
他同每个无妻无子的独居老人那样,寂寞地居住在宽敞的公寓里,喝杯咖啡,看看报纸,吃着机器制作的味道枯燥的食物,日复一日地过着能让人逐渐活成一块石头的生活……
也许,这也是可以被称为安逸和幸福的吧。
晚年无忧,物质优裕,比起大多数被新制度所困扰的同龄人来说确实要好多了。虽然就连学生都已好几年不曾来访……
男人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直到这一天,他突然迎来了一个陌生的访客——
“您好,请问是管卷宣昭先生吗?”有人敲门道。
“啊,我是,”年老的男人开了门疑惑地看来人,“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资料库里查到您是宇伽之御魂神病毒的发明者,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呢!”来人——一个白发金眸的俊秀年轻人斜挎着背包微笑着对他道,“我对我国的粮食生产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想要和您面对面讨论,故此冒昧来访……您不介意吧,管卷先生?”
“啊快请进!”老人讶异的神色顿时变得轻快而有活力起来,就连脸上的皱纹看起来都好像浅了些,“非常欢迎。要来杯茶吗?”
“那就多谢了,管卷先生。”槙岛跟在管卷身后进了公寓,冷金色双眸平静地扫过了那些塞满了整面墙壁的书籍,然后停驻在凭借弹簧和石英来作出精确计时的钟表盘面上。
上午九点十七分……
青年走近两步,那双被阳光染上了些许暖意的冷金色瞳孔稍微颤了颤。
即便公安局的那伙人能成功找出监视录像的蹊跷,要找到这里来按路程算最快也还是要一个半小时,更别提要解析出他的真实意图得花费多少时间了。当然,狡啮应该是可以快速找到突破点久保的,但久保给出的信息并不足以让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而对自己很熟悉的小夜——不,现在是久夜了——倒是很有可能快速推测到粮食问题上。所以在最糟的情况下,那伙人的行程很有可能和自己的仅隔一小时……
不过,于他而言,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这样想着的男人嘴角拉出了一条漂亮的弧。
“初次见面,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槙岛圣护。”
说完自己的名字后,这青年从书架上的那些著作里抽出一本翻看了数页,而后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回过头来看向那位正为客人倒着茶的老学者,“我个人非常欣赏您在宇伽之御魂神计划中所作出的贡献。然而遗憾的是,现在的人早已遗忘了这项技术,只把粮食的供给充足看做理所当然,却把让他们衣食无忧的人忘在了角落里了……这忘本的时代实在是让人遗憾。人们已经渐渐淡去了对科学创造的敬畏和感谢之心了。您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嘉奖才是。”
这五官精致的男人含笑稳声说着,书页不快不慢地在他手里发出清爽又细微的簌簌声,洁白衣衫与过分苍白的肤发在柔和的日光下灼灼生华,简直就像是天生成一副洁净肃穆姿态的拉斐尔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之感……
真是出色的年轻人。他真的老了……
老人不由有些慨叹,而后他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人们早已不把科学的恩惠看成一回事了。”管卷和蔼道,“是要写论文吧。槙岛君,需要我提供哪方面的帮助呢?”
“啊,是的。”看似柔和无害的白发青年带着笑意如此言道,伸手阖上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籍,“我确实需要您的……”
——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