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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刺杀盛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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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鼓乐之声顿时响起,十来个抱着花篮舞着水袖的舞姬盈盈而入,瞬间占据内厅与外厅间隔的高台,衣着暴露,扭着水蛇般的身姿在场中魅惑地舞蹈了起来。官员们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开始款款而谈,举杯祝贺,欢笑声逐渐扩大,同庆殿内一派觥筹交错之色。
饮酒同欢,促膝耳语,这宴上最松懈的时机。
我闭了闭眼睛,在喧嚣中缓缓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打算以敬酒为名进入内殿,作为这场刺杀的开端。
因为兴奋和紧张,我执酒壶的手有些抖,酒水从一个容器流入另一个容器,渐渐将玉瓷杯填满。
桌上绿器酒清,杯中流光微涌,正如我心。
试着松了松紧绷的肩膀,正起身预备行往内殿,起到一半却忽地被一双阔手死死按住,半分动弹不得,生生将我按了回去。
这个节骨眼上,突如其来的发难令我惊了一跳,刚想奋力挣脱出来,发现按住我的这个人竟是司徒楠。
司徒楠手执一杯满上的酒,笑盈盈看着我:“伍兄,你我共事三载,又同为二公子办事,一起宿过花楼、骂过翰林院掌院,也称得上是祸福以共吧?今日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你。”
我本有些生气,见他这副笑脸和这般形容,心底的火气却是无论如何也窜不上来,想到今日许是最后一次共饮,将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更不知这一去还有没有命生还,竟生出些悲壮的怅然之感。
翰林院的掌院大人是太子党,向来对身为二公子幕僚的我和司徒楠不甚待见,但苦于二公子的颜面又不敢公然辞退,便只好时不时拿公事找我们麻烦。说起来,这三年我们二人倒是共历了不少“磨难”,连日地通宵校史、累死累活地整晒书典,一边干活一边骂掌院学士那个老混蛋,此时回想,竟丝毫不觉得辛苦,反倒觉得统统都成了快活之事。
我学着他的样子举起杯子,极力扯出个豪气干云的笑容:“司徒兄,与你相识六年、共事三载,是我来王都最开心的事,如果有来世,我们就投同一户人家,做一对真正的兄弟。这一杯,我也敬你。”
虽然司徒楠平时思路比较跳脱,经常连累于我,但总的来说待我不错,且向来知无不尽,无意间在情报的收集上也助我良多,是以,我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也希望今日之事无论成败都不要连累他才好。
祝酒词说完,我执杯的手便伸过去,刚要碰杯,司徒楠却急急闪开,一把拉过我,指着过道中执酒上前的史肃激动道:“快看快看,这个史大人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想不到竟在这种时候公然攀附朝中权贵!”
我不得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史大人挺起背脊,双手执杯目不斜视,端得一副恭敬之姿疾朝内殿而去。
此人是同在翰林院的编修,官至七品,单名一个肃字。平时勤恳寡言,甚少与人来往。今日一举,确有些出人意料。
但我此刻尚有要事,并无闲情去管他人。方想挣脱,这司徒楠又凑过来:“我们来猜猜,他这杯酒是敬内殿的哪位大人?”
我在心里估了估时辰,经这么一折腾,此时已离事先约定在画堂纵火的时间所剩无几,不禁开始有些着急,随口回一句“大约是三公子吧”便端起酒杯要走。不想还没来得及起身,竟又被他狠狠拉住。
“你猜错了。”司徒楠朝内殿方向扬了扬下巴,得意道:“快看,是太子殿下。”嘴上说着,手里的力道却半分未减。
事态紧急,这下可由不得他。我一把握住他手腕,巧妙地使力一捏便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正要疾步上前,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画堂失火了!”
此话一出,众官员瞬间哗然,纷纷从席上站起来,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往。
有人高声呼喊:“水龙局在哪?快传人过去救火!”
有人忠心护主:“保护圣上!护驾!”
也有人稳定局势:“别慌,大家别慌……”
“……”
殿内殿外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被司徒楠这么一耽搁,我竟失了进入内殿的时机,急忙与少阳对视一眼,打算干脆以护驾为名,趁乱随众人挤到安王身边攻其不备。
好在我与少阳多有默契,不过一眼便读出心中所想。少阳眉头一蹙,抽出佩剑便开始朝安王身边靠近,嘴里高喊:“保护圣上!”
我正欲跟上,却不知何处蓦地飞出一只玉瓷杯,直朝安王的面门砸去。眼看就要砸中,安王却宝刀未老,眼疾手快地一挥袖袍拦下来,瓷杯落地,登时摔得粉碎。
还来不及反应,方才到内殿敬酒的史大人突然掀掉官帽,抽出发簪,越过少阳,冰冷着眸色朝安王刺去。细看才发觉,那是支比寻常发簪更粗且长的锥形铁器。
与此同时,高台上十来个舞姬纷纷从手中的花篮里抽出相同大小的长锥,也跟着整齐划一地冲向正北方安王所在的龙榻。
竟还有另一组刺客!我心下一喜,拔腿便要往前冲。
小跑两步,却见太子商吉与二公子商允几乎同时从桌席后跃出,利落地冲向王位前的杀阵当中。而三公子却安坐不动,潋滟的眸光所向,竟然——是我?
莫非他知道什么?我被这奇怪的眸光看得惊惑不已,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而少阳与事先潜伏在这里的宫人都在静候我的指示,我却似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动弹不得,心里“突突”地跳得飞快,脑中急速运转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再观安王,这样紧急的关头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和惧怕,仍然静坐高处,只玄色王袍上的金龙威风地张着四爪,仿佛在审视着每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心。
果然,当先动手的史大人尚未冲上正北方的阶梯,王座上的扶手中便激射出无数支金色的长针,支支正朝他的胸口,散花般密集着。
迅捷的箜篌之声在混乱的大殿中响彻,史肃被逼得脚步一滞,只好转手去挡飞来长针。
好不容易险险躲过,房顶处“轰”地一声突然裂开一道光线,大片的积雪飞落下来,落到内殿正在打斗中众人的发上、肩头,洋洋洒洒,绝美间却透着极度的血腥与震撼。方才与积雪同时落下的还有七八个身披白色斗篷的暗卫,所降之处,暴乱的舞姬们个个鲜血飞溅,倒在地上抽搐不已,转眼就不再动弹。
这样迅疾的速度不过一瞬时间,快得令人咋舌。倒地的舞姬无不是从天灵盖或颈脖处被匕首割开,毙命当场。
我惊出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局势逆转直下,方才还惊险万分的安王竟安然无恙地坐在王座之上,反倒是准备万全的刺客全军覆没。
史大人被捕,一众如花似玉的舞姬被斩杀命毙,鲜血顺着大理石砖横流成一网不能瞑目的脉络,锥心刺目。为这一天,他们不知受了多少苦头、准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个月?几年?却不过短短一瞬,之前所有的隐忍和付出都付诸东流。
我思绪万千,呆呆地看着同样不可置信的少阳,脑子里空白一片。
禁卫军们忙里忙外地汇报着战况:
“禀大王,以史肃为首的刺客共一十三人,其中一十二人当场毙命,史肃失血过多,已暂时昏迷。”
“禀大王,画堂的火势已得到控制,已查明是有人纵火。”
“禀大王,纵火之人被抓获之时服毒自尽,身上无任何可查的信物……”
“禀大王,……”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隐藏、筹划、接近和刺杀,完成这每一个步骤要学会怎样的坚韧和隐忍,要经受多少次孤立无援的命悬一线,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又需要怎样的毅力来支撑。
方才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那一双双不能瞑目的眼睛,一具具死相难看的尸首,被割开的皮肉,刺鼻的、剖目的、任意横流的鲜血,每一样都在我脑中交替不去。我们是同一类人,正做着相同的事情走着相同的路,所以我懂,我懂得这样死去会是怎样的不甘与绝望。若不是司徒楠两次阻拦,恐怕倒在那里的就是自己。
一场谋划已久的盛宴还未开始,便已结束。我到底是该庆幸?还是哀愤正道的艰难?
雪又下了,从王座前被捅破的房顶上落下来,夜空黑漆漆的,像我要行走的路,幽深而没有尽头。而安王还坐在那里,未撼动一根手指头。